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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给我留下一张字条,是她的遗书,上面说她感觉对这个世界已经无所依恋,害怕和我一起会把我也拖入绝望的深渊。她说她感激我为她所做的一切,她知道我的前途不可限量,希望我早点忘了她,开始新的生活,并要求我把她的骨灰撒在海里,尘归尘土归土。
在她死后,我才知道她家里发生的事情,才明白她曾经向我求救,但是我没有留意。
因为我不懂她的心理,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那天和她的吵架,竟然是我和她最后一次见面。
我按照何音的遗言把她的骨灰撒在了海里,每年都会来看她。可我并没有像她想的一样,按照原定的轨迹生活,而是学起了心理学,成为一名心理咨询师。
“……这段过往我已经很久没有和别人说了,除了张先生,你是第二个。”说完以后,我看着大海,“八年前,她的骨灰就撒在这里。”
赵归江有些感慨:“原来你是因为这样才当心理咨询师。”
“我想帮助像何音一样的人们。”我苦笑,“当你经历过一次那样的情景,你就会明白心理有多重要。很多时候,病人身边的人不仅不会理解他们,还有可能被他们拉到同样危险的氛围中去。”
这也是我为什么不建议心灵脆弱的人和抑郁症狂躁症之类的病人长时间在一起,他有可能被折磨到产生新的心理疾病。
“只可惜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心理咨询师。”我叹了口气,“对于很多人来说,我只是一种倾听者。”
“你做得已经很不错了。”赵归江拍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你治好了不少普通人,至于那些特例,也不是所有人都对他们有办法,毕竟我们不是神,不能知道所有人的想法和心理。”
我忽然想到了周岳,和他对我说起的那个名字:“不,有一个人知道。我见过一个人,他几乎能看破所有人的思想,并引导他们……”我打了个寒战,“像魔鬼一样。”
“有这样的人?”赵归江问道,“谁啊,我见过吗?”
“他叫方勿言,”我说,“是一个心理咨询师。”
赵归江脸上露出了奇怪的表情:“方勿言?”
“是的,方勿言。”
……
因为工作关系,我有时候会去全国各地参加心理研讨会或者去听一些讲座,和一些同行见面,这里面有不少大师级的专业人物,也有一些业余的心理学爱好者。
我就是在三年前的一个会议上遇到方勿言的。
第一次看见方勿言,他给我留下的印象就很深。
或许不是我,所有见过他的人都不会忘记他。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一个心理研讨会,因为飞机晚点又遇上堵车,我去的时候会议已经开始了,于是我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
这次的会议专业性并不是很强,说白了只是给同行们一个认识交流的机会罢了。
我坐了没多久,听到身后有人说话。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方勿言,我见到你很多次,你怎么总是穿着黑色衣服?”
一个男声回答:“我在追悼。”这个声音很有磁性,非常好听。
提问的那个人显然有些歉意:“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家里有人去世了。”
方勿言回答:“不,我周围没有人去世。”
“那你在追悼什么?”
方勿言的声音中带了些笑意:“追悼这个世界。”
那女人“啊?”了一声。
方勿言说:“开玩笑的。”
那女人很配合地笑了起来。
听到他们的对话,我忍不住转头去看那个叫作方勿言的人,他的那个回答非常奇特,而那个女人显然也是对他有好感。
转过头以后,我一眼就看见了那个男人。
他太醒目了。
他是个非常英俊的男人,很像时尚杂志里的外国模特,鼻梁高挺,眼窝深邃,头发微卷,眼球的颜色偏向淡棕色,应该是个混血儿。
我冒昧地转头,方勿言并没有露出任何不快,而是笑着冲我点点头。
说实话,看到他的时候,我是有些吃惊的,并不是因为他很英俊,而是因为他的穿着。
那是在8月,我们开会的城市是在南方,正是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可是何勿言穿着一件黑色长袖衬衣,显然,他下半身穿的肯定也是长裤。
穿长袖长裤不罕见,罕见的是方勿言的手上还戴着一双黑色手套。
我们参加的是心理研讨会,在座的都是或多或少懂些心理学的人,一般来说,热天戴手套的人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洁癖;另一种是手上有不想让人看到的东西,像是疤痕。
尽管我的视线并没有在方勿言的手上停留太长时间,方勿言也发现了我在注意他的手,他毫不在意地和我笑道:“我有些洁癖。”
不得不说,他这样大方、坦荡的模样不会让人嫌恶。
会后,我们聊了几句并交换了名片。看到我名片的时候,方勿言挑了挑眉毛,说:“司空医生,看起来我们很有缘。”
我看了一眼他的诊所地址,在一个离我很近的城市。
按理说,离得这么近,我应该早就见过他才是,他这么打眼的人,我不可能见过之后完全没有印象。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我正这么想的时候,方勿言已经拿着我的名片笑道:“我们离得不远,我刚搬到那边,看来以后有很多见面的机会。”
他适时打消了我的疑虑,我冲他点点头,道:“都是同行,以后多联系。”
果然,在那之后,我们经常在相似的研讨会上见面。慢慢地,我对方勿言的情况也有了一些了解。
他是个很招人喜欢、人气很高的人。他总是面带笑容,说话不快不慢,声音总是维持在一个令人舒适的音量。他身上有种魔力,让人很容易喜欢上他。
参会的女性,绝大部分都是为他而来。有他参加的会议,女性成员也会特别多。
我大概是少数不怎么喜欢他的人之一。
并不是他不好,而是他太好了,让我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违和感。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彼此所在城市离得很近,他对我似乎抱有很大的兴趣,我经常能感觉到他的视线。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做出其他特别的举动。
我和他第一次详谈是在一次会后,那个主办方打着心理研讨会的幌子,讨论的却是一些乌七八糟的东西,在现场推销一种叫作“能量100”的矿泉水,说这种矿泉水被心灵大师加持过,可以增强心理能量,等心理能量强了以后不仅能家庭美满、无病无灾,而且还能弯曲筷子、隔山打牛。
心灵大师本来就已经是莫名其妙不知所云的称呼了,加持什么的更是胡扯到令人哭笑不得。
按理说这种胡扯的东西都是骗普通人的,但是这个活动的主办者不知道是想炒作还是真的相信自己推销的水有奇效,邀请了不少媒体和专家过来,搞得阵势颇大。来之前不少人——就像是我——真的以为是个正常的研讨会,结果当那个谁都没有听说过的心灵大师开始说话自我介绍的时候,大家才发现自己被坑了。
偶尔也会有这种事,就算我们再小心甄选,还是免不了中套。不过,发现自己上当,总归是会觉得有些掉面子。
这次被骗者甚多,专家们把气撒在那个心灵大师身上,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他,和主办方吵成一团,最后会场上乱成一片。记者们的快门声穿夹在吵架声中,硝烟弥漫,好不热闹。
我无意参加他们的争论,悄悄从会场退了出来,然后,我就看到了站在会场外打电话的方勿言。
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依然戴着黑手套,甚至连手机都是黑色的。加上他个子不矮,一眼看过去,这一身黑令人有一种不安的压迫感。
这种压迫感使得我本能地停住了脚步,不想靠近他。
这时,方勿言挂了电话,转过身,看见了我,带着他那万年不变的亲切笑容向我打招呼:“司空医生,你也出来了?”
当看到他的正面以后,那种压迫感马上不翼而飞,而他的表情、语调甚至细微的动作都给人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
那是一种很奇特的感觉,他只是一个转身,周遭的气氛就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就像突然从寒冬过渡到了暖春。
我见过很多人,其中不乏拥有独特人格魅力的,但像他这样有强烈反差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就算我总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对他的感觉也仅仅是不喜欢,而不是讨厌。
我说:“怎么,你也被骗来了?”
方勿言笑道:“他们这种打广告的方式也挺特别,如果换一拨人,也许会有些人上当。”
“什么加持过的矿泉水、心灵能量?这已经属于灵学的范围了。”
“灵学吗?”方勿言偏过头,笑着说,“不过人的心理确实不可测,偶尔也会有一些思想奇怪、让人不知道如何是好的病人。”
“比如说?”
“比如说我遇到过一个妄想症患者,他听说过热胀冷缩的理论以后,就一直认为空气也会膨胀,为此他惴惴不安。那个患者总是担心有一天,被他呼入的空气会突然在他体内爆炸,每天都害怕得不得了,尤其是冬天,出门后甚至不敢回家。总是不自觉地憋气,长此以往,他的身体也出了一些毛病。即使别人怎么和他解释也没有用,”方勿言说,“确实让人有些头疼。”
我问:“这个病人最后怎么样了?”这种执着于某一个理论认死理的病人确实很难开导,也很难治疗。
方勿言说:“他好了。”
这个回答出乎我的意料,我问:“你怎么治好的他?”
“很简单。”方勿言微笑,“我建议他去温差不大的城市生活。最后,他搬到了昆明。”
我先是一愣,然后笑了起来。方勿言的这个方法听起来很奇葩,但对于那个患者来说,却是个切实有效的方法。他害怕的是温度差令自己身体爆裂,那么搬到一个温差不大的城市生活,他担心的事情自然也就不会发生了。
我说:“你这种方法真是另辟蹊径。”
方勿言说:“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没有必要勉强所有人的想法都和大众一样,我认为人应该遵从自己的内心。毕竟,所有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方勿言眯起了眼睛,笑道,“就这方面来说,我觉得人类的心理非常有趣,每个人都很值得去挖掘。”
我点头,又说:“不过,人类还是有一些共性的,像是大多数人都有惰性,大多数人都喜欢漂亮的人或物。”说到这里,我看向方勿言,“比如说你,应该很少有人会讨厌你。”
方勿言笑容不变:“那可未必,我觉得司空医生你就不怎么喜欢我。”
我以为我们只是客套地闲聊,没想到方勿言一个直球抛过来,打得我措手不及,不由得尴尬起来。
我干笑道:“怎么会。”
我自认为没有在他面前表现出任何多余的情绪,不知道他是如何看出我内心并不喜欢他的。
方勿言笑道:“如果不是那最好了,毕竟我们离得很近,我很希望能和你成为朋友。”他看了看表,“按照原定计划,会议至少会开两个小时,这段时间想必司空医生是有空的吧?反正也到吃饭的时间了,我们一起吃个饭,聊一聊?”
我只好答应,当我说了不讨厌他之后,他马上提出一起吃饭,我又确实有空,这很难拒绝。
很多心理咨询师都是很会聊天的人,毕竟这是职业必需技能,而方勿言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他身上似乎有一种魔力,就算你不喜欢他,也无法拒绝他的任何话,他总是能说出你心中所想,说出的话完全符合你的心意,让你觉得和他说话简直就是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时间越长,你就越喜欢他,对他的好感度越高。
我也是这样,吃饭吃到一半的时候,我已经推翻了自己对他的评价,认为他是一个优秀的同行。
回来,我在回忆和方勿言的对话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我在和他讨论案例的时候将自己的很多信息都说了出来,包括赵归江与张先生。与此相反的是,我并没有得到方勿言更多的资料。
当然,方勿言并不是完全听我讲话、完全不谈自己的事情,否则,就算是被他高超谈话技巧蒙蔽的我也会察觉出异状,方勿言很聪明地在适当的时候说了一个令我感兴趣的案例。
“说起来,司空医生,你对最近那个案子怎么看?”方勿言说,“就是那个孩子一家被人杀死的案件。”
他一说起,我就知道他想说的是什么了。那是一个很惨的事件,一个农村里平凡的家庭突然遭遇了灭顶之灾,除了一个13岁的孩子,其余的三人——那孩子的父母、瘫痪在床的奶奶全都被杀死了。
其中两个人被毒杀,还有另外一个人被刀捅死。
这起凶杀案手段残忍,令人震惊,据说现在警方正在大力侦查案件。虽然我也想了解更多一点事情,但那是其他地方的事情,不在赵归江的管辖之内。那边警方据说为了这个案子忙得焦头烂额,一时间也没有透出什么情报。
我问:“你知道些什么?”
方勿言回答:“我是那个孩子的咨询师,你知道,受了那么大的变故,他需要有人开解。”
我点点头,在心中想,方勿言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方勿言知道我对这件事感兴趣,却并没有多卖关子,对我讲述起他和那个孩子的治疗过程:“据警察传来的调查说他家里小康,父母交际简单,毒是下在水井里面的,餐桌上的水里也检查出了毒素,杀人的刀上没有任何指纹。活下来的那个孩子……姑且称他为Q吧,是个13岁的男孩儿。
“据邻居说,这个孩子有些顽皮,有几次逃课去网吧、游戏厅的劣迹,但那是小男孩儿都会犯的错误。总体而言,Q见到人会打招呼,成绩也不算差,很聪明——是个不错的孩子。
“我见到那个男孩儿Q的时候,他正在哭,他的眼睛很红,低着头,看起来相当可怜。任何一个遭遇到这种事情的孩子都会这样,不是吗?我开始尝试和他交流,他的反应非常好,并没有排斥我,很轻易地和我建立起了对话。
“很快,我们就聊到了那天的案件。这是必然的,司空医生,你应该懂,虽然我们希望能抚平被害人的伤口,但是警方更希望我们得到有用的信息来帮助他们侦破案件。对被害人来说,没有比凶手被缉拿归案更大的心愿了。那个小男孩儿也是这么求我的,他说:‘你们一定要抓住杀害我爸爸妈妈的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