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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雪娇舔了舔嘴,说,王頔,我怀孕了。

听到的那一刻,我居然没有表现得特别难堪,其中有多少是强装,后来回想起来也不确定。我问她,那天晚上,咱们俩不是,没做什么吗?冯雪娇比我镇定得多,说,是你不记得了,你比我醉。我说,不对,这才一周,这么快就能知道?冯雪娇说,网上说了,最快七天,我就好奇测了一下。我说,这种事有那么让你好奇吗?准不准啊?冯雪娇说,我也不知道,怎么了,你害怕了?我说,也不是害怕。冯雪娇说,放心,我不会因为这个赖上你,但如果是真有了,我想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说,那还是跟我有关系啊!冯雪娇说,你就是孩子的爸爸呗,我又没逼你跟我结婚。有一瞬间,我不确定冯雪娇是不是在跟我开玩笑,可是当我仔细观察过她的眼睛,我知道,她从小唬人是另一种表情,她一向都不太会撒谎。我说,明天陪你去医院,要是真的,我们就结婚。没想到,冯雪娇乐了,说,看把你吓的!我还不稀罕咧!我说,反正我表完态了,随便你。冯雪娇突然转移话题说,我想再吃一个圣代,最后一个。我咬牙切齿地说,不行。冯雪娇盯着我看了半天,笑了,说,噢,还没当爸爸,先管起我来了。

在肯德基里坐到了快十点,冯雪娇也许是为了转移话题,一直在跟我聊秦理,还有黄姝、高磊,聊我们小时候那些事。冯雪娇问我,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年平安夜,我们五个就是在这里过的,当年全市就这家肯德基是二十四小时营业,我们回家都两点多了,当时谁都没手机,没人跟家里汇报,回到家我妈差点儿没打死我。我说,当然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就在旁边那张桌子玩了半宿大富翁棋,秦理一直赢,我跟高磊气得差点儿掀桌子,黄姝困得趴桌子上睡着了,醒来俩脸蛋上沾的全是番茄酱,跟傻姑似的。还有你,人家店员为了撵我们,撒谎说厕所坏了不让用,你非一泡尿憋不住,跑外面墙根儿底下放水,还叫我站老远给你放哨。冯雪娇说,哎呀,烦不烦人,别说了!她自己笑了两声,没一会儿,那笑声又干瘪下去。她说,可如今再也凑不齐人了。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问她,前天你在电话里跟我说,黄姝身上有火炬图案的事,是真的吗?冯雪娇点头,说,秦理现在嫌疑最大,我爸可能要抓他。我问她,秦理现在还住当年那个家里吗?冯雪娇说,是,你家隔壁楼。我想说什么,却如鲠在喉。还是冯雪娇先说出口,要不今天晚上,我们一起去看看秦理吧?我说,行,打包一个圣代带去。

到秦理家楼下时,已经十点钟。那里也曾经是我住了十年的家,只是如今身躯不再,剩下一半残存的楼梯,紧贴着秦理家那栋楼陪伴着,仿佛死得不甘心。还差一层楼的时候,我跟冯雪娇听见楼上有急匆匆的脚步声奔下来,三个中年男人跟我俩在楼梯里险些撞个满怀。

冯雪娇惊呼,郭叔叔?

竟然是冯雪娇她爸的同事,三个警察。那个姓郭的男人比冯雪娇更惊讶,说,娇娇!你怎么在这儿?冯雪娇说,我来看我朋友。老郭反问,什么朋友?秦理吧!冯雪娇承认。老郭说,你也太不听话了!我们在楼下盯他好几天了,你爸还特意嘱咐我,万一见到你来找秦理,必须把你拦下来,你咋就这么不听话呢!赶紧回家!

三个警察硬拉着冯雪娇下楼之际,我悄悄又上了一层——秦理家的门被强行打开过,我像被谁推着走了进去,家里的布置,跟我们小时候印象中的一模一样,除了秦理的卧室,堆着满墙的玻璃缸子,蛇、蜥蜴、蜘蛛趴在里面一动不动,卧室的窗户开着一道细缝,我竟然有种错觉,像回到了小时候,秦理玩累了打瞌睡,我帮他把窗户关好。关窗时,我习惯性朝楼下望了一眼,黑夜里,七楼好像没有记忆中那么高了。此时其中一个警察返上来把我也拉走。打包的圣代,被留在了秦理的书桌上。

到了楼下,老郭匆忙上车,冯雪娇却把着车门不放,口气根本是在质问对方,我爸是不是让你们抓秦理?你们是不是要去抓秦理!老郭也生气了,硬扒开冯雪娇死攥不放的手说,别在这儿搅和,你们赶紧给我回家!话说完,三个人开车绝尘而去。

我站在冯雪娇身后,想象着她会有多少种方式表达难过或者崩溃,可她竟然没有,什么话都没说,直接奔上街,拦了一辆出租车,留下一侧未关的车门给我。容不得我犹豫,我也跟着上了车。车上,冯雪娇让司机紧跟住前面三个警察的车,快点儿,再快点儿。我问她,你这么做有什么意义?但她好像听不见我说话,反问我,你说他们这是要去哪儿?他们知道秦理在哪儿吗?我说,不管秦理在哪儿,他要是想跑,早跑了。冯雪娇问,可是他们一直在楼下盯着秦理,怎么跑的?我说,从窗户出去,踩着空调箱,顺我家那栋楼的楼梯下。冯雪娇又开始自言自语,不是秦理,不是秦理。

直到快进那个叫荷兰村的地方,出租司机说,里面没路灯,我可不进去了。冯雪娇直接掏出一百块钱没找,我们俩下车,追着扬起的尘土,一路跑进去的。那里面空旷一片,四处漆黑,每隔开很远才有一栋四层楼高的欧式别墅,一盏亮灯的都没有。我看着身边狂喘不止的冯雪娇,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毫无犹豫地陪她闯进这片黑夜,但我心里知道,此刻我必须陪在她身边,何况不止两个人,如今我们是三个人。

终于我看见前面几盏车灯,围住了一栋亮着微光的别墅,走近前,加上刚才追的那辆,一共五辆车,十来个警察,都拿着枪,站在最前面的是冯雪娇的爸爸冯国金,正在跟刚刚赶到的老郭说话——当他们同时看到不远处的我和冯雪娇时,两个人的眼睛瞪得比车灯还亮。冯国金冲着过来,而冯雪娇也朝他爸爸冲过去,我紧跟在后。冯国金大吼,你来干什么?谁让你来的?冯雪娇憋了一路的那根弦终于绷折了,号啕大哭起来,爸,对不起,爸,我以为你们是来抓秦理的。我看见冯国金的眼睛里,有种绝望。冯国金又看看我,对冯雪娇说,你们去车里待着,不准出来,我现在是执行任务,不是跟你闹着玩儿。冯雪娇越哭越厉害,像是在号叫,秦理在哪儿呢?秦理在哪儿呢?冯国金说,他人就在里面,有枪。冯雪娇说,我求你了,爸,你别打死他,你别抓他,爸,我求你了!冯国金冷漠地推开冯雪娇,让人把冯雪娇连我推进了离门口最近的一辆车里,老郭上来要关车门,却被冯雪娇的双手死死顶住,同时,冯国金开始冲门内喊话,秦理,你把枪放下!把门打开!你要是杀了殷鹏,你哥就白死了!他下辈子都洗不清了!

门里跟门外的黑夜一样安静。

冯国金喊,秦理,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听见!我知道你冤!你跟你哥都冤!我现在有证据能抓殷鹏!你这么冲动,是在害你自己!十年了!你哥的死,你不是一直算我头上嘛!你冲我来!我把枪放下,一个人进去!你要是听见了,就踹三下门!

等了三分钟,门内依旧没有动静。冯国金对身后的人说,冲进去。四人上前,用破门专用的工具,不到两分钟,那扇脆弱的保险门就被打开,我从车里看过去,一层偌大的客厅,没有人。冯国金在客厅里简单部署,开始带人往楼上走,此时冯雪娇突然冲出车外,负责看我们的年轻警察一不留神,冯雪娇已经冲进别墅门内,我从另一侧下车,紧紧追着她。当我跟冯雪娇冲到队尾的时候,被老郭死命拦在楼梯里,压着嗓子骂,胡闹!滚!冯雪娇像疯了一样,一直冲到了队伍中间,七八个警察人人手里握着枪,谁也不敢乱动。我仍被卡在队尾,望着他们一路逼上天台。最终,我跟冯雪娇被两个警察拦在进入天台的门外,双手被反扭着,我对扭着冯雪娇的那个警察说,求你轻点儿,她怀孕了!那个警察一愣,眼神转过去看已经站上天台的冯国金,他知道冯国金也听到了。而冯国金只是草草回头瞥了一眼我跟冯雪娇,又转头冲着天台那头大喊,秦理,放下枪!最后一次警告!

穿过堆挤在过道中的人头,我望见了天台那头,十年未曾相见的那张脸,陌生得几乎认不出来,可是那双眼睛,我到死都不会忘,那双眼睛包裹着我曾经的一切,和我的眼睛,彼此见证过这个世间最亲密也最冷漠的东西。而此刻,那双眼睛里迸发着我今生从未见识过的凶狠,他一只手拿枪死死抵住殷鹏的太阳穴,另一只手紧紧勒住殷鹏的脖子,手中攥着一样东西。

冯国金站在所有人的最前面,举枪对准秦理的方向,大声喊着,秦理!放下枪!

死——

那声怒吼,或者叫哀号,本应具有划破夜空的锋利,却像个濒死的生命一样无力,没有回响,转眼被黑夜生吞——那是来自一个无法诉说苦难的身体里,最深处的绝望。秦理将手中那样东西突然朝冯国金丢过来,冯国金喊着“不许动”,可没打算开枪,看着丢到自己脚下的,是一盘黑色录像带。连冬夜的寒风都被凝结在原地的一刻,冯雪娇突然从身后年轻警察的手中挣脱,疯一样冲到冯国金的身旁,她再也不哭了,面容镇定,俯下身从地上捡起一样很小的东西——直到扭着我的年轻警察也选择放弃,任我也跑过去站在冯雪娇和冯国金的身边,才看清冯雪娇捡起的是一个可以塞进耳蜗的小小的助听器。大概是秦理刚刚在挟持殷鹏的一路上,不小心拨弄掉的。

冯雪娇对冯国金说,爸,你说什么,秦理他听不见。让我来,求你了。

冯国金大喊,你给我回去!

冯雪娇毫不理会冯国金的阻拦,径直走向前,直到距离秦理不到十米的地方,秦理将手中的枪转而对准她时,才站住不动。冯国金跟身后所有人的枪都突然举得更高,寒风里没人允许自己喘气。

冯雪娇抬起右手,掌心里是那个小小的助听器,对秦理说,戴上吧,求求你听我说话。

走——

冯雪娇想要再走近一步,可是秦理晃动起手中的枪,示意她不要再向前,他自己紧勒着殷鹏,已经退到了天台的边缘。可冯雪娇没有停下的意思,那一刻,我的双脚催促着我飞身上前,就像小学六年级那天,有人推着我上前挡在秦理面前,高举起凳子劈向欺负秦理的胡开智时一样,我张开双手,挡在了冯雪娇面前。我的喉咙里,完全发不出声音。可是却有另一个人在替我说话,他是十年前的那个少年,是十二年前的那个孩子,曾经抛弃秦理如今又回来的孩子。那个孩子的声音在哽咽着说,对不起,秦理,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的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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