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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会好起来”,李怡诺静默下来,似乎在想什么。老冯看着她,心里生出的复杂情绪完全分不清辨不明了,只知道自己这会儿不应该说话。
“然后我爸对我奶奶千叮万嘱,让她一定看好我妈。可这么大一个活人,真想干啥,怎么看呢?也就一年时间,给她放成了第二把火。那回我家就开始借钱了,现在李叔那儿还有八万块钱账。我妈又来了,撞墙撞门撞地,跳着脚说不要活了,求我爸把她杀了。冯警官,你知道吗,她还求过我,求我杀了她。一个当妈的。”
李怡诺终于嗤笑出来。
“她真不想活,为什么不去自杀?”
“是啊,她为什么不自杀,我就这么问过她。她说她自己下不去手,怕,爬上窗台腿软,割腕又太痛。死这样的事情,她非得拖一个人不可!”
李怡诺说得眉毛慢慢立起来,又渐渐平复下去。
“有一次我问我爸,问他觉得值不值得。我爸说,她和我们所有人都不一样,她太孤单,这个世界上,她就只剩下他了。我说爸,你就给我示范这样子的爱情吗?”
李怡诺的声音低下去,爱情两个字化作了一团叹息的云雾,她合上嘴,把一切收拢、吞落回肚里。她觉得自己说得太多,毫无必要,习惯了一层一层披挂整齐,忽然卸甲,不堪承其轻。
犹记得当时,她挨着爸爸,肚子抵着阳台的水泥栏子,上半身探在外面,仿佛身在虚空。两根晾衣竹竿上的衣物微微摆动,前幢灰秃秃的楼顶横亘着,视线越过它,再往上,渐暗的天与地相合之处,铺着翻翻滚滚的垂落在清与浊之间的火烧云,她想那是世间最大的绚烂了吧,只在夜幕降临前片刻留驻。彼时她听见爸爸在旁边说话。
爱不爱情的,到今天这个样子,不说啦,但是谁让我在街上又看着她了呢。老天把她重新摆到了我面前,好叫我记得,也好叫我问问我自己,这个人啊,我是答应了要保护她的,今天她这个样子了,我说过的话,发过的愿,还算不算数呢。她没有别人了,浮萍一样飘过来,我伸出手,把她够着了。小诺,就是这样子,够着了,我能再松开吗。只是苦了你们,对不起啊,小诺,我也代你妈说一句对不起。
我懂的,爸爸。
“四月二十六,我妈又放了一把火,如果这回再烧着了……再烧着了……”
李怡诺念叨了两遍,忽地粲然一笑。
“再烧着了,也就那样吧,赔钱,搬家,借钱,反正天早就塌过了。然后她又喊着要去死,不,说错了,是又要我爸爸杀了她,要我帮个忙,再下去,她该去求小立了吧?我爸给她吃了镇定药,自己在厅里呆坐。我问他,他说,实在是太苦了。”
“你爸那时候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了?”
“不,他是觉得,我妈实在活得太苦了。但这苦,不是她自己生生活出来的吗?”
李怡诺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老冯,像在质问着他。老冯仿佛听见,在这世情的荒原中有一道闷雷贴着地黯然远去。他知道她并没有真的在问,也不曾真的想要寻一个答案。
她太早品尝到人间滋味了,老冯想。
他避过李怡诺的目光,再次望向桌上的那张照片。
如今看去,已经和初见不同。
拍摄时间让老冯想到了什么,问道:“九五年?他们是那年离婚的吧?”
“四月离的婚。”
老冯想起白崇德说的话,这么说来,拍摄这张照片的时候,李善斌刚刚丧父,他和时灵仪的关系,也因此催化到了关键时刻。他急切地揽着时灵仪,那手却是紧张僵直的;他脸上的笑容过分夸张,但眉宇之间,又藏着不安与悲伤,所有这些外化的痕迹,都是他挽留妻子的徒劳努力。而时灵仪的笑容虽然浅淡,却轻松自在,想必她已经下定了决心,要离开这个男人,离开这个家,甩掉羁绊去拥抱新世界,展开新生活。她在这江河向海之处,丈夫的臂弯之中,笃定着自己会迎来美好的未来,所以,才会有这样春天的芬芳笑容啊。在那毫无音讯的几年中,她到底遭遇了什么,将她曾经的傲骨心气,俱踏作泥。
下午老冯和王兴讨论案情的时候,表情依然是郁郁的。在他,这罕见极了。
“李怡诺是爸爸养大的,时灵仪又和她心目中的母亲形象落差巨大,情感上她毫无疑问会偏向李善斌,所以她的话,也是有倾向性的。”王兴在听老冯转述的时候,已经猛抽掉小半盒烟,眼睛通红,此刻说话的声音也是闷闷的。
专案室里有不少人在,两个人也没避着谁,有点像在开小型的案情会。通常这种时候,会有更多的侦查员插嘴一起讨论,但其他人只是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把房间熏成了一座炼丹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