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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高以师长的姿态迎接我,站在他身旁的就是初美。
现在回想起来,或许那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看到初美的瞬间,我心中就起了某种感应,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所以更准确地说,是注定相遇的两个人终于在某个时间点交会了。我盯着她的脸庞,半晌说不出话来。
日高好像并未留意我的失神,他叫初美去冲咖啡,然后领我进入工作室。
我本以为他会马上谈论有关作品的事,他却迟迟未进入主题,而是谈起最近社会上发生的事情,又一味询问我执教的情形,初美送来咖啡之后,他还继续扯着不相干的话题。
我终于忍不住了。“对了,我那本小说怎样?如果不好,希望你能如实告诉我。”
他总算不再嬉皮笑脸,告诉了我他的想法:“我觉得不错,不过题目定得不太恰当。”
“你的意思是……不太坏,但也不是很好,是吗?”
“嗯,老实说,是这样,我感觉不出有任何吸引读者的特点。打个比方好了,就像食材不错,但烹调的方法错了。”
“具体来说,到底哪里不好?”
“嗯,应该是人物缺乏魅力吧,这应该归咎于故事太复杂了。”
“你的意思是整体格局安排不好?”
“好像是。不过就一个业余作家而言,这样算是很不错的了。文笔还过得去,起承转合也有了,就是缺乏专业作品的魅力,如果只是故事好看,是无法成为商品的。”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听到这样的评价,还是觉得失望。如果真有明显的缺点,将它修正过来也就算了,可是“好看却缺乏魅力”的评语令我感到无从改起。换个说法,那就是“天生缺乏才能”的意思。
“那我保留这个题目,换个方式来写会更好吧?”我并不气馁,试着谈论今后的写作方案。
日高摇了摇头。“一直执著于一个题目不好,你就忘了那个烟火师傅吧。如果不这么做,恐怕难有进步,我劝你还是写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他的建议听上去挺有道理。
我问他,如果写好了其他故事,可不可以请他再帮我看?他回答非常乐意。
之后,我就马上着手下一部作品,但进行得并不顺利。我的第一本书是在心无旁骛的情况下写的,可写第二本时,我变得特别吹毛求疵,有时光是斟酌一个词,也会坐在书桌前耗上一个小时。这是有原因的——我开始意识到读者的存在。最初的作品并不是以供人阅读为目的而写,可现在有了日高这么一位读者。对于这件事,我好像有些神经质。后来我也体会到,太在意读者不是一件好事,或许这就是专业和业余的差别。
在这样的情况下,第二本书难产了,但在此期间我经常到日高家去拜访。我们既是童年故友,友情恢复是很自然的事。对我而言,能够了解专业作家的生活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而对日高来说,也能借此增加和外界接触的机会。有一次他曾不小心透露,自从成为作家以后,他和人群就日渐疏远。
其实,我去日高家还另有私心,这点我必须坦白。我期待看到日高初美。每次我去她家,她总是笑脸相迎。比起浓妆艳抹,我觉得她穿家居服的样子更好看,她是我心目中的理想女子。她精心打扮的样子我未曾见过,说不定她会摇身一变成为令人屏息的妖艳女郎,这样或许更适合日高,但在我心里她永远是宜室宜家的美女。
有一次,我没事先相约就登门造访,谎称正好来到附近,事实上,我是不自觉地想看看初美的笑容。那天日高恰巧出门了,我也只好略作寒暄就准备打道回府,因为我名义上要拜访的人是日高,不是她。
但幸运的是,初美挽留了我。她说刚烤了蛋糕,要我尝尝。我虽然嘴里喊着告辞,却丝毫也不想放弃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于是厚着脸皮进去了。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真是无比幸福的时光。我的心情非常亢奋,开始胡言乱语,而她并未露出嫌恶的表情,反倒像少女般轻声娇笑,令我欣喜若狂。我想当时我的脸一定很红,告辞后冷风拂面的清新感受,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后来,我依然假借讨论创作的名义,频繁进出日高家,只为一睹初美灿烂的笑容。日高似乎什么都没发现,事实上,他和我见面也有自己的考虑,这是我事后才知道的。
终于,我的第二本书稿完成了。我赶紧让日高过目,并询问他的感想。很遗憾,这本书依然没有得到好的响应。
“感觉是一本很普通的恋爱小说。”这是日高的评语,“少年迷恋年长女人的故事,市面上随便找就有一堆,应该加入一点新意才是。还有,女主角的部分也处理得不好,缺乏真实感,看来好像是完全虚构出来的。”
真是残酷的批评!我大受打击,特别是最后几句话伤我最深,因为被日高评为“缺乏真实感”的女主角,是我以初美为原型写成的。
“我是不是缺乏成为专业作家的实力?”我问日高。
他略一思索后回答:“反正你有固定的职业,没必要那么心急吧?我觉得你就抱着何时出书都可以的心态,把它当成兴趣去写会更好。”
这些话起不到安慰的作用。我曾经陶醉地以为,好歹都写到第二本了,应该算有些成绩了。自己到底是哪里不足?我真的非常懊恼。这个时候,就连初美温柔地鼓励我“打起精神来”,也起不了作用。
大概是因为深受打击,再加上长期睡眠不足,此后我的身体每况愈下,感冒迟迟未愈,终至缠绵病榻。此时,我深切体会到单身生活的苦楚,一个人缩在冰冷的被窝里,悲惨的感觉几乎将我淹没。
这时,令我喜出望外的幸运从天而降。这个我也跟加贺说过。没错,初美到我家探病来了。当我透过门镜看到她的时候,还一度以为是发烧让我神志不清了。
“我听我先生说,你感冒了,没去学校上班。”她说。前天日高打来电话,我确实跟他提起自己正卧病在床。
初美无视我的感激和惊讶,到厨房去帮我做饭。她连食材都买好了。我的脑袋昏沉沉的,是因为感冒的关系。
初美做的蔬菜汤非常特别,不,老实说,当时我根本尝不出味道。可是只要一想到她是为我而来,甚至为我做饭,我就感到无比幸福。
由于这场病,我向学校请了一周假。身体瘦弱的我,只要一生病就很不容易好,这一直折腾着我。只有这一次,我必须感谢这种体质,因为在此期间初美竟然来看了我三次。她第三次来的时候,我问她是不是日高要她来的。
“我没告诉他我要来。”
“为什么?”
“因为……”她没有说下去,反倒要求我,“你可不可以也别跟他提起?”
“我倒无所谓。”虽然我很想知道她的想法,却没有追问下去。
痊愈后,我想一定得向她道谢才行,于是决定请她吃饭。因为若送礼物,难保不被日高发现。
初美显得有点犹豫,不过还是答应了。她说,过两天日高正好要到外地采访,我们就约在那时好了。我没有异议。
我们一起去了六本木的怀石料理餐厅,那天晚上她住在我家。
关于我俩的关系,我曾对加贺说过“只是一时的意乱情迷”,我想在此提出更正,我们是发自内心地爱着对方。对她,我全无轻薄之心。第一次见到她,我就明白,她是我命中注定要碰到的人,而我俩认真地谈起感情可说是从那个夜晚开始的。
浓情蜜意之后,我从初美那里听到了令人惊讶的消息,是有关日高的事。
“我先生好像在骗你。”她悲伤地说。
“什么意思?”
“他阻碍你成为专职作家,想让你放弃作家梦。”
“是因为我的小说很无趣吗?”
“不,不是这样,我觉得正好相反,你的作品比他的有趣,他才会忌妒。”
“怎么会?”
“我一开始也没有这么想,不,应该说不愿意这么想。但除此之外,我实在找不到其他理由来解释他的怪异行为。”
“怎么说呢?”
“我记得你把第一本作品寄给他的时候,一开始他并不打算花很多精力去读。他曾经说过,帮业余作家看不入流的东西,连自己的品位也会跟着降低。他甚至还说,随便翻一下能交代过去就算了。”
“咦?是吗?”这和日高本人的说法大相径庭,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催促她说下去。
“其实,开始阅读后,他完全沉迷其中。他的个性我很清楚,没耐性的他,只要稍觉无趣,就会二话不说地把东西扔到一旁,因此,他那么认真地读你的小说,只能说是被你描写的世界吸引了。”
“但是,他说过那部作品没资格成为专业的小说。”
“所以我才察觉了他的企图。之前你打了好几次电话过去,他都跟你说还没有看,那是谎言。我想他当时大概还没想到应付你的方法。而他最后得到的结论,必定是故意贬低你的作品,让你断了成为作家的念头。他明明这么认真地阅读你的作品,嘴上却说无趣,我听到后就一直觉得很奇怪。”
“他认真阅读我的作品,是因为我们是从小认识的好朋友嘛!”我无法相信她所说的话,如此辩解。
她很坚决地否认:“他不是那样的人,他那个人除了自己,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
她的口气如此肯定,我不得不感到疑惑。真没想到,她会这么看待恋爱一场后结为连理的丈夫。
仔细一想,要不是她对现在的丈夫产生幻灭心理,哪有我乘虚而入的份儿?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有些复杂。
初美还告诉我,最近日高的创作遇到了瓶颈,显得十分焦急,他完全想不出该写些什么,几乎丧失自信。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看到业余的我接连写出新的作品,他才会忌妒。她说:“总之,野野口先生,你最好不要再去找我先生商量写作的事,应该找个更有心帮你的人才是。”
“但是,如果日高真的不想让我出道,直接叫我死心不就好了,干吗还帮我看第二本小说……”
“你不了解他,他之所以不跟你明说,是为了阻止你去找别人商量。他让你抱着希望,好借此牵绊住你。事实上,说是要帮你介绍出版社,根本没那回事。”初美以不同寻常的激烈语气说道。
无论如何我都无法相信日高心里会藏着这样的恶意,但我也不认为初美是在胡说八道。
“总之,再观察一阵子。”我说。
看到我这样的态度,初美有点担心。
之后我到日高家的次数减少了,却是不争的事实。我之所以这样做,倒不是防着日高,实际上我是害怕在他面前跟初美碰面。我不敢保证,和她见面的时候,我能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日高是个观察力敏锐的人,一旦他发现我看初美的眼神不对,肯定会察觉出什么。
可要我好几天不跟她见面,却是难如登天。在外面幽会实在太危险,我们偷偷商量后,决定让初美到我家来。我想加贺应该知道,我住的公寓很少有人来,左邻右舍几乎没见过有人出入我家。而且,就算真的被看到了,没人知道她的身份,也就不用担心会传出奇怪的谣言。
初美趁日高出门就到我这里。虽然她不曾在这里过夜,却多次下厨,陪我共进晚餐。那时她总是穿上最喜欢的围裙,是的,就是警方发现的那件。看着她穿着围裙站在我的厨房里,我感觉我们就像新婚夫妇一样。
然而,相聚的时候有多快乐,分开的时候就有多痛苦。每到她非回去不可的时候,我们俩总是相对无言,幽怨地盯着时钟的指针。
“就算只有一两天也无所谓,如果只有我们两个人,那该有多好啊!”我们经常这样讲。明知不可能,却不由自主地做着同样的梦。
终于,有一天,实现梦想的机会来了。日高因为工作上的关系要到美国出差一周,就他和编辑两个人去,初美留守。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初美和我兴奋地讨论,如果真的只有我们两人的时候要做些什么,最后我们决定去冲绳旅行。我已经找好旅行社,甚至连定金都付了,就算只有几天也无所谓,能够如夫妻一样相处,对我们而言,就像是神话一样。
可是,满心的期待到头来却只是一场空。如你所知,我们的冲绳之旅并没有实现。日高的美国之行临时取消了,原本是某杂志的企划,临行前计划却喊停了,详情我不大清楚。日高似乎很失望,但相较于我们的心情,那可真是小巫见大巫。
一场美梦活生生地被打碎了,然而我想跟初美在一起的欲望却更甚于以往。即使刚见过面,却在分手后的下一秒又希望能马上见到她。
不过,从那时起她来找我的次数明显减少了。得知理由后,我整张脸都发白了,初美说,日高可能已经发现我俩的关系。她更进一步讲出我最害怕的那句话:“我们分手吧!”
“要是让他知道我们的关系,他一定会报复,我不想让你惹上麻烦。”她又说。
“我没有关系,只是……”
只是我不能让她跟着受苦。按照日高的个性,他是不可能轻易签下离婚协议书的。即便如此,我仍无法想象和初美分手的情形。
在那之后,我不知烦恼了多少天。我把教学工作抛在一边,苦苦思索摆脱困境的方法。终于,我决定了。
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不,既然加贺已经完全猜到,我根本没必要再次强调——我决定杀了日高。
我写得这么干脆,或许会让人觉得奇怪。其实老实说,我没犹豫多久就作出了这决定。在这之前,我就一直期盼日高能够死去。我不容许日高把我心爱的初美当成私有财产。人真是自私的动物啊!明明是我抢夺他的妻子,却还有这样的想法。不管怎样,为了这个原因,我不敢说我没有用双手结束他生命的念头。
对于我的提议,初美坚决反对。她甚至流着泪劝我不要犯下如此严重的罪行。她的眼泪却令我更加疯狂,我激动地表示,除了杀了日高以外,已经别无他途。
“你什么都不用担心,这全是我个人的行为。就算我失败了,甚至被警察抓去,也绝对不会连累你。”我对她说。你大可指责我,骂我被爱冲昏了头,我无话可说。
或许知道我心意已决,又或许明白不这样我们就无法在一起,初美终于下了决心,甚至说要帮忙。我不想让她遭逢任何危险,但她非常坚决,不肯让我孤身犯险。
就这样,我们计划着如何杀了日高。虽说是计划,却不怎么复杂,我们打算布置成强盗入室的情形。
十二月十三日。
深夜,我闯入日高家的院子,当时我穿的服装加贺已经知道了。是的,黑色的裤子配上黑色的夹克。我原本应该蒙面,如果这么做,之后的情势将完全逆转,可是那时我却没想到。
日高工作室的灯熄灭了,我小心翼翼地触摸着窗沿,窗户没有上锁,毫不费力地就打开了。我屏住呼吸爬到屋内。
日高正躺在房间一隅的沙发上,仰面朝上,闭着眼睛,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次日他有一份活儿要交,所以今晚一整夜都得窝在工作室里。这点我已经跟初美确认过了,这也是我们选择当夜下手的原因。
在此,我有必要说明日高为何放着工作不做却在睡觉。因为初美在夜宵里动了手脚。她放了安眠药。日高平常就有服用安眠药的习惯,所以就算解剖时被验出来,也不用担心有人起疑。看到日高的样子,我确信一切都在按计划进行着——他工作途中突然睡意来袭,便躺在沙发上休息,初美确认他已经入睡后,就把房间的灯关掉,帮我把窗户的锁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