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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到天快亮的时候,卢华才发现老葛昨天一夜没有回家。忙叫起小妹,两人急匆匆走到公司本部大楼,用力敲总经理办公室的门,门里没有一点反应。葛会元此时在办公室里呆坐着,他好像根本没听见门外的声响似的,只是直瞪瞪地看着窗外,脸色苍白,神情灰暗,桌上放着黄江北的那封请求他使用六道河乡那批刹车管的信。
说是请求实质是逼我,我想不通。黄江北,你一直是我最好的学生,我一直把你当作最有希望的中坚分子,你为什么也学会了这种极“庸俗”的通融之道?都来逼我,都在逼我,各种各样的“逼”,各种各样的“通融”,我真的要闷死了。你们不知道我受不了这种逼?我一生没做过任何一件对不起人的事,为什么都要来逼我?我知道我软弱,我知道我不该来当这个我本不该当的总经理。我已经下决心辞职了,能不再逼我了吗?不再逼我去做这些本不该做的事情?我做得已经够多的了,我已经对不起那许许多多至今还把我当老师看待的好人。他们叫我“老师”,我对不起他们,我对不起啊。
几分钟后,田曼芳也赶了来。她敲了敲门,轻柔地劝道:“葛总……葛总……您一直是最关心我、最疼我的人,有什么事,能跟我说吗?今天总装车间试装第一辆车,这可是咱们苦熬苦想了几年的事啊。您葛总这几年不就为了这一天,才熬白了头的吗?今天这日子,您不到场还真不行……您听到了吗?”门里还是没有任何回应。
卢华只得去请了两个钳工来,强行打开门上的锁。田曼芳忙把他们拉到一边,说:“硬闯进去会出大事的。”
卢华说:“别瞎耽误工夫了,听我的,开锁。”
田曼芳知道卢华平日里挺有些瞧她不上,但此时为了葛总,她也顾不了这么多了,还是上前阻拦。这可让卢华恼火了。她直冲着田曼芳说:“田曼芳,你就别再多管闲事了,行不?万方沦落到今天,老葛沦落到今天,就有你田女士的‘大功’在里头,你别再掺和我们的事情了,行不?求求您了。开锁,听我的!”田曼芳忍住羞愧的眼泪,把卢华拉到一边,压低了声音说:“您先别跟我算账,万方公司的账总有一天会算清的。您盼着这一天,我也盼着这一天。现在最重要的是葛总的安全……您是她夫人,又是从事医务工作的。葛总的状况,您应该最清楚。现在他在里面到底处于什么状况,还很难说,万一他不能接受我们这种强行闯入的方法,没等我们进门,就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你我后悔一辈子,都来不及!您应该比谁都明白,葛总心里窝着天大的委屈……他应该跟我们一样,好好地活到那一天,等着上上下下一起来把万方这几年的账算个底儿朝天……您说呢?”
卢华说:“他没有病……”田曼芳忙说:“是的,他没有病……但是他心里不痛快……”卢华说:“就是因为你们……因为你们……”说着,她眼圈一红,泪水便哗哗地流了下来。两人正说着,门里终于有了动静。过了一会儿,门突然开了,葛会元出现在门口,他显得异常的疲惫和苍白,愧疚地看了看在门前等待着他的那些亲人和熟人,没说一句话,低下头就走了。田曼芳慢慢走进葛总的办公室。只见办公桌上、大方茶几上、长沙发上,以至地板上,都铺着他刚用毛笔写成的条幅。每幅条幅上写的都是同样的四个斗方大字:“苍天在上”。
田曼芳的心被震悸了。
这是我回到章台后,第几个不眠之夜了?天色微曦,一阵寒意袭来,把和衣而睡的黄江北从沙发上冻醒后,他这样问自己。朦胧中,他好像听到了一种不谐和的声音,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向门外冲去。
周围仍然灰蒙蒙一片。他抬起头,茫茫然地四下寻找着这个声音,但除了低微的风声和偶尔从胡同里传来的一点人力小三轮的轱辘声,四下里并无任何异常的声响。被惊醒的小冰,揉着惺忪的睡眼,慢慢地也走出门来,嘟哝着问道:“爸,您干吗呢?”黄江北这时彻底醒了,自嘲地笑笑道:“我好像听到万方总装车间试验台又爆炸了……”“爸,您也真是走火入魔了。白天黑夜地,都是万方、万方、万方,幸亏您那万方不生产原子弹。”小冰说着,把那件又厚又重的旧呢子大衣递给他。
回到屋里,黄江北再也躺不住了,辗转反侧,还是放心不下,悄悄下得床来,蹑手蹑脚地把电话机拿到外间,给万方总调度室拨了个电话,询问了这几天总装试验的情况,并请他们转告几位老总,“这两天跟我勤联系着点。以前规定,每天报告一次情况,从今天起,每半天报告一次;发生情况,随时报告。对所使用的零部件,一定要加强质量检测。要有一个总工专门负责此事。”放下电话,他仍在电话机旁坐了好大一会儿。夏志远的责问,尚冰病况的恶化……更不要去说什么过问小冰的学习,抚平葛老师对自己的误解……根本没那个时间。这两天回到办公室,陪伴他的只有方便面。
当然,各方的请帖依然多得像雪片一样。庆祝……奠基……落成……开幕……剪彩……都有大盘子可撮,如果放开了去吃,一天吃六顿、八顿,以至十二顿,他也招架不过来,何至于惨到和方便面打交道的地步?他不去吃,并不是装清廉,更不是怕人背后议论。到了市一级领导,吃几顿饭,已经没有人来计较了。他只是没有那个心情。他让小高把所有这些请帖,都婉拒了。现在他两只眼睛里只有一个地方:万方。
黄江北需要它出成品车;章台市需要它出成品车。省里也都不耐烦了,方方面面都需要这一剂强心针。现在太需要锣鼓喧天、彩旗飞舞、马达轰鸣、套红的通栏标题占领主要版面的消息了。志远老兄,你怎么就……怎么就依然那么的……书生气十足?你没有听到“枪炮声”吗?已然是“大战”前夕,“兵临城下”,务求必胜。你以为这只是某一个人的得失问题吗?你以为只是某一地的成败之举吗?难道我们不是在替这个历史、替下一个世纪做着一番催生的努力?我们必须站住脚。我们是承上启下的一代,我们在结束一个世纪,又在开创一个世纪。我不只是为了我自己。“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我绝不顾忌别人在背后怎么议论。也包括你……也许这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吧。
到这天下班时分,夏志远却来找黄江北了。他先进了自己那个多日没进的市长助理办公室。办公桌上已薄薄地蒙上了一层灰。他在办公室里呆坐了一会儿,不时看看黄江北的办公室。黄江北在办公室里也呆坐着,不时地看看夏志远的办公室。过了一会儿,夏志远似乎下定了决心,收拾了办公桌上的一些东西,拿起一封信,向黄江北办公室走去。
黄江北在办公室里听到了夏志远向这边走来的脚步声,神情有些振作。但脚步声接近办公室后,却突然又离去了。
夏志远就在临近黄江北办公室门口的那一刻,又改变了主意。他去把那封信交给了小高:“麻烦老弟把这封信交给黄市长。”小高希望他俩见见面,便说:“他不是在办公室里吗?”夏志远说:“对不起,麻烦了。”这是一封辞职信。已经连着递了五封了,这是第六封。
小高把信交给黄江北,小心翼翼地说:“您跟他谈谈吧……”黄江北默然不语。小高只得拿出刚从机械局资料室借来的一大包书:“这是您要的关于汽车制造方面的书。搁书架上了。”黄江北依然低头不语。小高犹豫了一下:“还……还有什么事吗?”
黄江北突然抬起头问:“小高,你说……月底前,万方到底能不能生产出第一批车来?”
小高突然一笑。
黄江北紧张了一下:“你笑什么?”
小高说:“我还从来没见过您这么不自信过。这句话您都问过我好几回了……好像我是什么汽车制造专家。”
黄江北反思:“我……我问过你好几回了?是这样的吗?”
小高心疼地说:“您看您这一段都瘦成这样了,光是汽车制造方面的书都看了一大摞了。一个礼拜总有三天坐镇在万方,机关里的人在背后都叫您汽车市长了。要是月底还生产不出合格的汽车,那就是上帝的意思了,就是不可抗拒、也不该抗拒的了。”
“上帝……上帝真会跟我们作对吗?”黄江北认真地反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