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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祥连忙摆手:“你莫在我面前谈他,这个孽子,我一辈子最后悔的事,一是后悔生了他,二是后悔当初拿钱替他捐了这个官,三是恨我下不了决心,没法一刀宰了他。想到他,我恨不得一条绳子把自己吊死。”
风云商号在余家冲,紧邻沅江,不远处就是洪江三十八码头,是整个洪江城里最新最大的一幢窨子屋。
窨子屋是侗族民居建筑,湘黔赣等地的侗族人祖祖辈辈就住在窨子屋里。窨子屋的格局是方方正正的一个四合院,多为两进两层,少数大户人家,也建三进三层,三层上南北有天桥连通。窨子屋的外围是青砖结构,也称为封火墙,建筑时,充分考虑了防火性能。内部通常都是木质结构。一般汉族民居,屋顶通常从中脊向两边倾斜,而窨子屋不同,屋顶从四面向内中倾斜,在中部形成一个小方形天井,可吸纳阳光和空气。
而洪江因为南来北往的客商很多,就是在洪江居住的生意人,很多也是好几代以前从外地来的,这些人将徽派建筑风格带进了洪江,和窨子屋的风格融合,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特点。比如连墙之间挑有晒楼,用来晒衣,也被民间称为望夫楼,为防寂寞少妇红杏出墙而专设的一小片眺望天地。
每幢窨子屋,进门通道都有一口用青石板镶嵌而成的大缸,青石上雕有精美的鱼龙花鸟或者名家书法,缸内储水,用来养鱼。至今,城里的富人,都喜欢在家中置一大鱼缸,其作用多半与风水有关,源头,就是窨子屋的这口大水缸。在洪江,人们将这口大水缸称为太平缸,终极作用是为了储水防火。
洪江有七冲八巷九条街。七冲分别是:打船冲,塘冲,龙船冲,季家冲,余家冲,牛头冲,木栗冲。八巷分别是:里仁巷,财神巷,育婴巷,宋家巷,寿福巷,太素巷,油篓巷,一甲巷。九条街道分别是:皮匠街,荷叶街,老街,新街,米厂街,洪盛街,高坡街,姜鱼街,鸡笼街(塘坨街)。
白马镖局遇匪的事,早已经传遍了洪江,忠义镖局的车队经过时,不少洪江商户,全都上前打听。面对所有的询问,刘承忠都是同一回答:“托福,我们只有三个轻伤。”
穿街过巷,到达风云商号门前,余成长早已经在此等候。他也听说了遇匪的消息,不太放心,又碍于身份,不便跑到码头上去打探情况。见到镖队,他立即上前迎着,和刘承忠交谈,了解具体过程。
脚夫和趟子手忙着往商号里搬箱子,余海风不需要做这些事,他和父亲打了声招呼,又进屋和母亲崔玲玲打了声招呼,便提着茶叶,出了门。从小,他就有一种感觉,在这个家里,他是个多余的人。所以,更多的时候,他喜欢去三伯父家或者二姑父家。他出门是有借口的,在长沙,他见了二伯父余成业,二伯父让他带回一些茶叶,他要给爷爷余兴龙送去。
余海风前脚离开,崔立后脚出现在余成长的面前。崔立说:“姐夫,有一件事,我搁在心里不舒服。”
崔立三十八九岁了,是崔玲玲的弟弟,没有结婚。并不是他有什么恶习或者缺陷,没有姑娘嫁给他,而是他不愿意娶亲,平时只有一个嗜好就是练习武功,还带了余海风、余海云两个徒弟。姐姐崔玲玲和姐夫余成长没少劝过他,却始终无法说服他,最后只能任由他了。
余成长看一眼妻弟阴沉的脸色,道:“海风?”
崔立迟疑了一下,回了一句:“是。”
余成长并没有言语,只是看着崔立。崔立略停了片刻,似乎在组织措辞。“不是我对海风有意见,是他太不懂事,太喜欢自作主张。”他说,“昨天晚上,我们在雪峰镇歇脚,他收留了一个来历不明的乞丐,这个乞丐趁大家不注意,潜入马厩,给马匹下了巴豆……”
余成长一愣:“下了巴豆?严重吗?”
“我怀疑,这个乞丐就是野狼帮的土匪假扮的,野狼帮的土匪也许针对的不是忠义镖局,是白马镖局……”崔立把遭遇土匪的事情详细地告诉了余成长。
余成长双眉紧锁:“以前湘西一带土匪多如牛毛,但成气候的不多。而今,野狼帮和飞鹰帮,还有横行在沅江上的拦江贼,都已经羽翼丰满,势力强大。如果官府不出兵剿灭,后果不堪设想呀!”
崔立说:“我怀疑那个乞丐就是野狼帮的土匪假扮的。海风如果让野狼帮盯上了,我们恐怕少不了麻烦。”
崔玲玲说:“这个孩子,怎么就不能省点事?还是快点把他的亲事定了,让他回和顺去吧。”
余成长说:“这事,我探过承义的口风,他的意思,是等到四月花朝。”
余海云说:“那就让他先去和顺,等四月再回来。”
余成长瞪了儿子一眼:“你的主意倒是好。这里去和顺,路上就一个多月,怎么回来?”
崔立知道余海云的心事,看着他笑了笑,没说话。
余成长和崔立他们说话的时候,余海风到了余记茶号。
风云商号和余记茶号,都在同一条冲,只是一个在路头,一个人路尾,两家之间,是一条青石板大路。余记茶号很有历史感,窨子屋有些年头,青瓦灰墙,飞檐斗拱,朱漆大门,门楣上四个镏金大字:余记茶号。门口有一块铺满青石的地坝。这幢大屋建起时,余兴龙还是个孩子,当年,整个洪江,几乎没有人建三进三层的窨子屋,最多也就是三进两层。余记茶号,是洪江第一幢三进三层。
余海风跨进去,进门的左边,是一道墙壁,墙壁上一个巨大的红色福字,几乎占据了墙壁的一半。这个福字很有讲究,上面有喜鹊、仙鹤、梅花鹿、乌龟、蝙蝠的形状,寓意五福临门。福字上还有三个字:吃、亏、是。连接起来读就是:吃亏是福。墙壁的下面,是一口巨大的太平缸,里面装满了水,水中还游着几条红色的鲤鱼。太平缸的两边,各有一棵发财树。距离太平缸几米远,有一个茶几,茶几上摆放着一个象棋盘,两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正在下棋,两人之间,还有一个老者在观看。三人的身边都有一个巴掌大小的褐色茶壶。
余海风抱着一大堆东西从正门进来,和三位老人打招呼,先叫爷爷,再叫子祥爷,然后叫布爷爷。余海风的爷爷余兴龙,干瘦精明,银髯垂胸,有一点微微驼背。和他对弈的,是王熙美的爷爷王子祥,面目慈祥,须发银白。他和余兴龙是一辈子的好兄弟、好朋友、好亲家。而被余海风称为布爷爷的,名叫约翰·布鲁尼,是一个鹰勾大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褐色的胡须天然卷曲,穿一身半旧的中国长袍,肩膀上披着一件黑色的披风,已经洗得发白,脚下穿着一双布鞋,胸前挂着一个用木头削刻成的十字架。他是意大利人,洪江城里唯一的传教士,上点年纪的人,习惯叫他老布。
余海风打招呼的时候,余兴龙只是看了孙子一眼,又专注于面前的棋。王子祥却转过头,望着余海风,问:“白马镖局遇到土匪了?”老布也跟着问了一句:“到底是怎么回事?”
余海风动了动面前的物品:“我把东西送进去,再来和你们说。”
他抱着东西进入余记茶号的正屋。正屋是余记茶号的柜台,摆放着一些茶叶的样品,三伯父余成旺站在柜中,堂哥余海江、余海湖在一旁忙着,招呼几个买茶叶的客人。
余成旺抬头看了余海风一眼,远远就招呼:“海风回来了?”
余海风告诉三伯父,二伯父带了些礼品。大家关心的,并不是余成业的礼物,而是白马镖局遇匪的事。余海风将礼物交割,退出来,到了屋檐下,搬了条小凳,在爷爷身边坐下来。余成旺见店里没什么生意,也跟了出来。
王子祥跳了一步马,说:“白马镖局的实力不弱,什么土匪,竟然敢对白马镖局动手?”
“是野狼谷的野狼帮。”余海风说。
“野狼帮?”余兴龙显然有点动容。
王子祥说:“野狼帮成势了,连白马镖局的主意也敢打了?”
大家都懂王子祥的意思。湘西这地方多土匪,但土匪有土匪的规矩,他们只是为了求财,通常都是吃柿子捡软的捏。为了避免自己方面伤亡,土匪通常不会对硬茬动手。而现在,野狼帮竟然和白马镖局干上了,这似乎表明,野狼帮和湘西其他土匪,完全不一样。
老布问:“有伤亡没有?”
余海风说:“白马镖局这次损失不小,死了五个人,还伤了几十个。”
余兴龙正准备走下一步棋,闻言停了手:“这么严重?”
老布立即站起来:“余先生,王先生,我有一个提议,希望你们支持。”
余兴龙和王子祥同时看了看老布,没有言语。
老布说:“死者的抚恤,伤者的救治,肯定需要一大笔钱。我要发起一个募捐,希望两位老友支持。”
余成旺说:“这个,恐怕不容易。白马镖局在洪江城里挑起了不少事,不知多少人巴不得他们败了。”
“余掌柜,西方人讲仁慈,中国人讲以德报怨。”老布说,“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积德行善。”
余兴龙将手里的棋子往枰上一扔。几个人同时一惊,以为余兴龙对老布的动议生气了。老布正要张嘴说什么,余兴龙先说了:“老布,你一个意大利人都能想到能做到,我们中国自己人,为什么不能做到?你尽管去做,我带个头,捐十两银子。”
王子祥也说:“那我不能落在你后面,我也十两吧。”
老布看了看余兴龙,又看了看王子祥,半天没有说话。余兴龙和王子祥都已经过了八十岁,老布也接近八十了,他们都活成了人精,对于人情世故,完全是圆熟于心。老布在洪江做事,非常之难,他很清楚,根本原因在于他是个外国人。洪江人对他老布虽然极其友好极其热情,毕竟,心里还是认定,他并非同类。
约翰·布鲁尼二十岁就到了中国,最初在澳门传教,后来又陆续走过大半个中国,在中国生活了四十多年,中国话说得比母语还流利。六年前,老布来到湖南,计划在湖南传教,却被一群土匪抢劫,随身的钱财被洗劫一空,甚至连穿着的衣服、脚上的靴子、脖子上挂着的银十字架也没有放过。
土匪抢劫他的时候,他劝土匪说:“做人要信主,主不允许你们作恶!”
土匪头子问他:“主是什么东西?他说了不算数,老子说了才算!”土匪头子清点了抢劫的成果,很不满意,因为钱财太少了。
约翰·布鲁尼大惊失色:“你不能对上帝不敬,上帝会降罪于你的!”一边说,一边在胸前诚惶诚恐地画十字。
土匪们不跟他来上帝这一套,土匪头子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喝道:“钱藏哪里了,快点说出来,否则,脑壳搬家。”
约翰·布鲁尼一手按着圣经向上帝祈祷:“阿门……”
土匪头子双眼大放光芒:“阿门在哪个鬼地方?”
约翰·布鲁尼欲哭无泪。
土匪把他上上下下搜查了个遍,没有新发现,最后把目光落在那本《圣经》上。
一个小土匪提出:“看这个洋人这么紧张那本书,莫不是一本藏宝图?我们要找到宝藏就发大财了!”
土匪头子抢过圣经,打开一看,上面的字一个也不认识,他扔在地上,吐了几口唾沫,踩了几脚:“什么藏宝图,一个字也认不出!我们不是寻宝家,我们只是土匪,还是安安心心抢人吧!”
土匪们扬长而去,约翰·布鲁尼在路边瑟瑟发抖,余海风和父亲余成长的马帮队伍刚好要回洪江。余海风拿出自己的衣服和鞋子给约翰·布鲁尼穿上,又让他喝了几口烧酒。约翰·布鲁尼缓过神来,又在胸前虔诚地画了个十字:“感谢仁慈的主。”
余海风那时才十八岁,但他已经行走江湖几年了,见多识广,知道传教士。余成长也是一个仁义之人,于是资助约翰·布鲁尼到了洪江。
在洪江经营客栈,酒楼的商人,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都会设置一个义房,也就是仁义之房,为那些初到洪江打拼的人免费提供食宿。虽然约翰·布鲁尼不是到洪江来打拼的,而是来传播福音的,但洪江一样热情地接纳了他。
约翰·布鲁尼愉快地在洪江生活了六年,他精通一些高难度的算术题,懂得医术,还免费教一些贫困人家的孩子读中国书写中国字。洪江人叫约翰·布鲁尼老布。人家问他姓名,他回答说叫约翰·布鲁尼,约翰是名字,布鲁尼是姓,人家就头大了,觉得麻烦,干脆叫他老布,反正他的岁数也不小了。约翰·布鲁尼也就笑呵呵地接受了这个名字。
“做人要信主。”别人是三句话不离本行,约翰·布鲁尼是一句话就不离本行,但没有人愿意跟他信主。
约翰·布鲁尼和余兴龙、王子祥很快成为了好朋友,三个人年龄相仿,约翰·布鲁尼是小弟,也都已经上了岁数。和他们在一起,老布也忘不了传教,甚至很有信心把两人发展成主的信徒。他讲的教,余兴龙和王子祥都能听懂,两人总会无意之中说出一句:“东方有东方的神,西方有西方的主。”这个时候就又会牵扯到正神和邪神的问题,但三人不会争论,一旦有分歧,三人都会互相劝着喝茶。
酒有酒友,茶有知己,三人在一起喝茶的时候,谈论的就是各种各样的茶,只是喝完之后,约翰·布鲁尼总会感叹:东方神奇的树叶。最后忘不了在胸前画个十字,另外加上一句:感谢仁慈的主!
但凡洪江遇到什么大事,老布总会当仁不让,就如这次白马镖局遭遇土匪,死伤了人员,老布立即想到的是要募捐。他也知道,以他一个外国老头儿,要干成这件事不容易,人家可能把他的募捐看成乞讨。他因此想到要拉余兴龙和王子祥共同主持此事。
大清朝沿袭了古代传统,政府只设到县级,县以下,实行的是乡绅管理。乡镇上的大事,由当地几个最德高望重的乡绅坐到一起商量,然后拍板决定。洪江也是一个镇,年纪最大、威信最高的乡绅,余兴龙排在第一,王子祥排在第二。但凡洪江的事,只要他们领了头,各商会肯定就会照办。老布打的主意也正是这一点,如果这个募捐能把他们两人拉进来,有了他们的名头,洪江一百多个商会,就没有人不听的。
余兴龙和王子祥自然看明白了这一点,余兴龙主动捐出十两银子,王子祥随后也认捐十两,等于堵了老布的嘴。
老布匆匆离开,余兴龙和王子祥继续下棋。余兴龙拿起刚才扔在棋盘上的马,向前走了一步。王子祥右手端着茶壶,正准备喝,刚放到嘴边,又拿下来,忍不住叫道:“好棋。”余海风有些好奇,伸头去看,也忍不住说:“真是好棋。”
对于余海风的话,王子祥似乎有些不以为然,道:“这算什么?二十三年前,你爷爷走的一步棋,那才是真正的好棋。”
余海风大吃一惊,问:“两位爷爷,二十三年前下的棋,你们还记得?”
“当然记得。”王子祥说,“二十三年前,你爹抱着你回到洪江,你爷爷就决定下一盘大棋。”
“世事如局,人生如棋啊。”余兴龙说。
余海风突然明白,两位爷爷谈的不是棋,而是人生。
二十三年前,余海风只有一岁,或者只有几个月。那时,爷爷下了一盘什么棋?余海风曾隐隐约约听说过,二十三年前,余家发生了什么大事,但无论是爷爷余兴龙还是爹余成长,都讳莫如深。他也曾问过母亲,母亲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说了一句:“还不是因为你?”从母亲的眼神中,他仿佛有些明白,二十三年前的事,与自己有着很特殊的关系,而且是很不好的一件事。他甚至有一种预感,那件事,很可能是母亲以及舅舅不喜欢他的原因。
可这个原因究竟是什么?
余海风通过各方面的只言片语,拼凑了一个大致的轮廓:父亲余成长从云南回到洪江,他是极其落魄地回来的,几乎就像要饭的花子。当然,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他的身边,带着一个女人和两个孩子。这个女人,就是余海风的母亲崔玲玲,而这两个孩子,一个半大的孩子,是崔立,另一个孩子还在襁褓中,就是余海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