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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柯易平回来的环保局司机笑了,他知道原因,说环保局的车到乡下是被人盯的,就像过去老百姓防鬼子进村。柯易平想,环保局的车子是扎眼,但司机说的怕是有点儿过分了。

柯支书说新调来的乡党委书记还没有请他喝过酒,一般的在乡里开党代会的时候他才有这个机会。他像是非常愿意去认识一下新书记。

柯易平酒喝伤了还没有缓过劲来,乡里的书记和乡长宴请他,再热情也没办法喝。酒桌上他的头昏沉沉的,神情甚至有点儿木讷,努力地拿出精神来才将这一场应付了过去。

回到城里,柯易平有一些担心,想自己对乡里干部是不是有点儿冷漠,尊敬得是不是没有到位。要知道,父亲还在他们手下,家里求他们办的事情绝不止一桩两桩。县官不如现管,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道理。

担心是多余的。柯支书很高兴地打来电话,说乡干部都夸他儿子有出息,乡里出人物了。

柯易平想父亲说具体一点儿,他们都怎么说了?

父亲说:“他们说你有气场,派头像个省里的干部。”

“没有留下什么不好的印象吧?”柯易平再问就不是担心的问题,而是想从父亲嘴里知道一些别人是怎么看重他的,他觉得自己回乡一趟还真值。

“没有,没有。都说的恭敬你的话。他们说你以后回来要告诉他们,这是交代我的政治任务、重要工作。”

柯支书没有忘记自己的事,他说在书记面前告了乡里组织员一状,这个麻爪子的人一直阻挠着老舅入党,都拖了五六年了。

柯易平让父亲以后不要为这些不相干的、鸡毛蒜皮的事情,找乡长、书记。

柯支书问儿子什么事情才是合适的。柯易平说他想一想,要找他们办事就找一桩大的,解决一件大问题。

柯支书心里觉得儿子说的有道理,嘴上还有点儿不服气:“这么说我以后有什么事还要请示你了?”

3

邬科长笑着说柯易平:“你和叶弘真是有缘分,我和他相处两年多,酒喝过无数次,他就是没说过我是他朋友。”邬科长分析他与叶弘之间是有太深工作关系的缘故。他告诫柯易平,“做生意的人话不可信,用着你时是一副脸,用不着你时就是另外一副脸。”他还说他过去得罪过叶弘,具体原因没有深说。

柯易平感觉到,邬科长在撇清自己,在拉开他和叶弘之间的距离。他装着不在意,接着邬科长的话,问叶弘在宝川市做什么生意,都有哪些企业?邬科长只简单地说叶弘在宝川有四家挂着公司招牌的工厂,是排污单位。

宝川市离省城三百多公里,差不多有半天的路程,叶弘正常情况下每个月到宝川来一趟,花一两天处理公司的事情。更多的时候他是电话遥控。到叶弘下一次从云邑到宝川之前,他给柯易平打了电话。这是一个周末,他问柯易平,要不要将他太太从云邑市带过来探亲。一眨眼柯易平到宝川市来已经一个多月,沙红霞要求他每天发一个短信报平安,隔天往家里打一个电话,他基本上照她的要求做。她说过两三次,要赶周末的时候到宝川来看看,这在过去不可想象,要她到宝川看公婆可是要低声下气地做许多工作的。现在轮到她想来,柯易平也就自然要摆她一道。当然,他找出的理由是工作忙,才下来没几天媳妇就跟来群众影响不好。

像很多年轻的小夫妻一样,柯易平在结婚后也觉得失去了自由,虽说不出嘴,但表现在为一些鸡零狗碎的事情无由发生纷争上。有这么一段单身的时间,先过一番自由自在的生活倒也不错。

柯易平谢了叶弘,对他说家里有很小的还不会走路的女儿,让爱人来回跑不方便,有时间他说回去就回去了,反正交通便利。叶弘非常理解他,说年轻的时候事业心强一点好。他说柯易平要是想回去可用他公司的车,随叫随到。

叶弘的这么一个小举动让柯易平又有了一些感激,觉得他起码是一个关心人的人。

柯易平在环保局的工作十分清闲,邬科长基本上不派他活儿,他只有主动地找科里的办事员帮忙,帮他们装订材料,糊信封的事情也做得认认真真。白天办公室里人多,还能够混过去,到了晚上一个人在宿舍,哪怕是饭局上下来,也是孤鬼一样的感觉,甚是无聊。于是他联系起过去在宝川市的中学同学。

柯易平在宝川市一中读的中学,当年的一帮同学出去上大学又回来的不少,在省城时与他们联系不多,手上有几个电话,到宝川市以后派了用场。同学中有一个名叫邱家和的,没有考上大学,从工厂下岗以后开了一间性保健品商店。这样的对象,一般同学是不愿搭理,不想和他抱团的,但他偏偏做了同学间的召集人。因为他最闲,有的是时间,能够不厌其烦地做一些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情。他尽可能地搜集了同学通讯方式,印制了通讯录,与通讯录上的每个同学保持热线联系,同学之间有什么事情,他用手机群发短信。柯易平回宝川市以后,邱家和重新印了通讯录,在此之前柯易平是不在名录的。

柯易平作为省里的干部下派到宝川市来锻炼,同学们自然高看他一眼,专门为他搞了一场聚会,一帮男女同学在酒店里吃一顿饭感到不尽兴,移到歌厅里面继续,唱歌、跳舞、喝红酒、灌啤酒。

聚会中柯易平很开心,活动是为欢迎他搞的,他是主角,是中心人物。女同学轮番找他跳舞,不大的空间里毫无顾忌地搂得很紧。要知道,像柯易平这样的农村学生,以前想摸一下她们的手都是不可能的。有酒喝得兴奋的男同学,干脆贴近柯易平的耳朵,轻声地炫耀自己已经把谁和谁办了,还有谁和谁快要上手了。柯易平不羡慕这种人,他不想办哪一位女同学,上学的时候没有,现在也难有这种兴致。上中学的时候,农村学生的压力要比城里学生大很多,考学的压力同时也是生存压力,屏蔽了大脑中的痴心妄想,怕也抑制了荷尔蒙的分泌。现在,他在这帮女同学面前,心理障碍也怕还没有完全消除。

一场聚会过去,接着就是参与者的轮番做东,档次越来越高。柯易平看得出来,他们中间绝大部分是用公款请的,最不济的是一个女同学,让一个男同学帮她结的账,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好意思。邱家和也请了,居然是用现金结的账。据说他的性保健用品生意不错,大多是晚上生意,每次吃完饭要是唱歌的话他是怎么也不会参加的。一次在桌上有人为了活跃气氛,说到邱家和的生意,让他给大家介绍最有效的男性和女性用的催情药,提高大家的性生活质量。

邱家和劝大家不要用这种东西。他说他虽然没有考上大学,但他的化学是在座的当中最好的,他拆开过一包催情药,检测出里面含有氯氮平的成分,这种药物属于抑制精神类药品,对体内各脏器有损害。同学宋晓林毕业于首都医科大学,是宝川市人民医院检验室主任,他说邱家和说得不错,用催情药致命的都有。

大家马上警告邱家和,还是不做这种生意好,弄出人命怕是脱不了干系。邱家和说他既然知道危害怎么还会卖这种东西,他主要做充气娃娃的生意。日本原装,当红的明星大多可以预订到。

有人说,难怪见到邱家和店门口总是戳一块贴着明星照片的牌子,还三天两头地换。问有没有像李宇春的?邱家和说没有,倒是有女人要订她这样的,他给这个女人推荐了其他的东东。接着又有人问邱家和,到他店里买这种东西的女人是不是不好意思,是不是说话支支吾吾的。邱家和说才不是呢,这样的女人通常是把有些事情想明白了,没有什么尴尬不尴尬的事,正常不过。桌上有女同学听不下去的,怕话题引到她们身上,对她们不利,用筷子敲酒杯抗议。

换一个话题不是难事,同学们的职业五花八门,桌上要说的,助兴的、下酒的、伴饭的事情太多了。

轮番做东一圈下来的时间竟然有两个多月,柯易平脱不开身的时候要让步,定下来的时间可以改。至于其他人,要改时间是不行的,除了答应请两次。

等所有的人都请过柯易平,又过了不长的一段时间后,邱家和给他发条短信,问他是否有意回请一下大家?

这真是柯易平没有想到的,他想邱家和征询他意见其实是在提醒他,礼尚往来,缩起头来不请也可以,不会有人逼他,但那样就无趣了。他只有顺水推舟,对邱家和说自己早有这个打算,定下时间来请他通知大家。

到柯易平请客的时候,他多了一个心眼儿,顺带邀邬科长参加。平时总是邬科长带着他吃饭,他也回请一下邬科长,将欠人家的人情都还干净了。他选了一个中等档次的酒店,酒水一共花了一千多。结束前他离席到台上结的账,钱一张张地数出去,数了十多下,很是心疼,吃饭上他没有花过这种大钱。

第二天,邬科长像是想起什么,问柯易平昨天谁买的单?柯易平觉得问得好笑,说:“我请客还有谁买单啊!”语气里不自觉地流露出可惜和无奈的情绪。

邬科长笑笑,说请客和买单是可以分开来的。照他的意思,请客的人不一定买单?柯易平有点儿不明白。

邬科长问柯易平发票有没有开?柯易平说没有,他让柯易平去将发票补回来。柯易平问邬科长谁能给他报?邬科长说吃个把顿饭的钱还是有地方出的。他让柯易平将发票收好,他会帮助处理。

柯易平下班后急急忙忙地去请客的酒店补发票。昨天之所以没有要发票,是他让人家抹去了餐费的零头。酒店的服务员当时不同意,柯易平和人家协商,提出不要发票人家才答应的。

抹去的二十元零头钱给了酒店,自己觉得理直气壮的事情,还是遭到了那个服务员的白眼。

4

宋晓林约柯易平去宵夜,见柯易平犹豫,说也就是简单地小喝一点儿啤酒,聊聊天。柯易平对同学的约请开始警觉,怕又卷入一场吃请,听宋晓林说是去大排档才答应下来。

宋晓林说好了和他在市人民医院门口汇合,那里靠着宝川市最为热闹的夜市,有许多的大排档。待柯易平赶到那里,宋晓林早已等着他。他问柯易平要不要到医院参观一下,看看他工作的地方?柯易平觉得应该进去看一下,宋晓林尽管是征询意见,其实是一种礼貌的邀请。混得不错的人,在昔日的同学或者老友面前都想找机会展示一下自己,柯易平觉得自己是不能不给宋晓林这个面子的。

宋晓林将柯易平带到了住院部,而不是他工作的检验科办公室。他有点儿神秘地对柯易平说:“我带你这个老同学去看的,是你意想不到的。”

柯易平笑了笑,以为宋晓林带他去看另外一个未曾谋面的女同学,或者是自己没有见过的宋晓林的太太、情人?

宋晓林将柯易平带到了儿科病区,说是要看的是几个小病人。他转身问脚步慢下来、落在他后面的柯易平有什么不妥?

柯易平说他这是平生第二次进医院的病房,第一次是他妻子沙红霞生产的时候。病房让他紧张,他有些说不出来的不舒服。他生过病,但没有住过院,家里人也没有过住医院的经历。

宋晓林笑了笑,摇摇头,带柯易平到316号病房前。他推开门看了一下,头又缩了回来,没有进去。看了看腕上的手表,他将柯易平带到护士站。

护士站的两个护士,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她们几乎同时和宋晓林打招呼。坐着的护士站起来,问宋主任是不是有亲戚朋友的孩子住她们病房来了?

宋晓林说,他是带朋友来看几个乡下孩子的。说着他去卡板面前看病员卡,一边看一边问是不是住过来五个铅中毒的孩子?护士没有回答他,有一个跑到他身边轻声问了什么。宋晓林大声回答,像是想让柯易平听到。他说:“我朋友不是记者,他不会多管闲事。”

一个护士笑着警告说:“宋主任你不要到我们这里来乱翻东西,领导要是知道了是要砸我们饭碗的。”

另一个护士怕宋晓林听了这话不高兴,解释说:“其实,不让看的东西是你们检验科提供的,你们那里有现成的,根本不用从我们这里找。”

宋晓林说:“你们搞错了。我来这里其实是要你们帮我证实一下,我这个在环保局工作的同学说我们这里收治了铅中毒的孩子,我说没有的事情。你们说有没有?”

两个护士都笑了,说宋主任真会开玩笑,真逗。一个护士推着宋晓林说:“宋主任你走吧,不要再考验我们了,护士长反复交代过我们,没有谁会对外面人讲这事。”

宋晓林像是真的和她们开了玩笑一样,站起来说:“这下我就放心了,你们还是经得起考验的。”

出了病区,直到走出医院,宋晓林都没有再对柯易平说什么。柯易平明白,宋晓林在病房护士站演的一出,是想让他知道,有几个孩子因为铅中毒住进了医院。还有,这事情有点儿蹊跷,医院要瞒人,不为外人知道,特别警惕和提防媒体和记者。可以肯定的是医院一定是在执行来自上面的旨意。

柯易平应该知道出现儿童铅中毒病例意味着什么,他的职业敏感不会不使他马上想到污染源的问题,可他就是没有接宋晓林的话。这时候的柯易平表现出了他的世故和圆滑,这是在云邑市环保局执法支队时培养出来的。对于环境违法案件,即使是他目睹的,也先装着看不见,绝不做第一个发现者或报告者。环保案件要比杀人放火的刑事案件复杂得多,因为你不知道背后可能牵涉到什么,搞不好你麻烦缠身不说,还吃苦不讨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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