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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话题太严肃了,朱怀镜不禁打了个寒战。曾俚说对不起,这里太冷了。的确太冷了。朱怀镜一阵寒战过后,似乎浑身上下的御寒防线都崩溃了,抖擞个不停。他也就不讲究什么,脱了皮鞋上床,把脚伸进被子里。却感觉屁股下面坐着了什么。好像是书。伸手一摸,果然是书,书名叫《绘图双百喻》,图文并茂。陈四益作文、丁聪作画。他随意翻到一篇,倒有点意思:
积习
无口国之民皆无口。相见成习,不以为奇。郝敏者,海客也,遇风漂泊至此,遂以面具覆脸,混迹国中凡四十年,渐忘己之有口,口之能言。
一日,沐浴罢,置面具于盆侧,出行市曹,人皆惊骇,四下奔窜,如见不祥。敏亟归。揽镜自照,亦骇异,不知鼻下之孔为何物,亦不复忆此孔之能言也。久思不解,乃复以面具罩脸。欣欣然庆己之又无口也。
杂史氏曰:积渐成习,泯其本性。本性之复,难矣哉。
曾俚说:“这是一本奇书啊!我说目前可以传世的书只怕并不多。顾准的书可以传世,这本《绘图双百喻》看起来像小玩意儿,我想它可以传世。同风格的还有这本黄永玉先生的《永玉三记》。”曾俚说着,又在床头翻出一本书,递给朱怀镜。朱怀镜翻开一看,也是有文有画。他翻到一篇《后遗症》:
悟空随唐僧西天取经后回原单位继续上班。一日,头痛如裂,翻滚于地,叫号震达天廷。众仙问曰:“是否紧箍咒发作?”悟空哭道:“反之,反之!久不听紧箍咒,瘾上来也!”
朱怀镜翻了这两本书,心里别有一番滋味,不禁莞尔。曾俚显然还沉溺在顾准的话题里,目光郁郁的,说:“也许有思想的人,什么时候都有。中国如此之大,谁保证此时此刻,在哪个斗室里不蛰伏着一个顾准呢?不幸之处也许在于,我们只能等到一位哲人逝去之后,才发掘文物似的发现他们。而且这发现也正像考古一样,仅限于学识界。我们不可能因为一种深刻的思想,而引发一场深刻的变革,或者让社会的进程更加自觉一些,更加理性一些。所以我们只好一次又一次地为哲人和哲人的思想致哀。于是历史便永远在后悔。历史的后悔总是以历史的倒退为代价的。而历史倒退一步,是前进一百步都不能弥补的。因为历史永远不可弥补。”
曾俚说起来滔滔不绝,仍是朱怀镜往常熟悉的样子。这世界似乎谁都变了,只有曾俚没有变。朱怀镜本是来说乌县皇桃假种案的,想让曾俚不再报道此事。可一坐下来,就在听曾俚演说。他想先同曾俚说这些轻松的话题,再去说他要说的事情,就玩笑道:“老同学,你总是这个样子,忧国忧民的!难道你就不可以放开些?”
朱怀镜这话并没有让曾俚的脸增添些温暖的颜色,仍是凝重而严肃。他浩然长叹道:“梁漱溟先生把知识分子分为学问中人和问题中人两类。我想我属于问题中人。我也许真的冥顽不化,总让许多恼人的社会问题纠缠自己,让自己郁愤难平。前些年,我在系统地研究一些社会问题,我是心平气和地研究,尽量不夹杂个人的情绪。我想自己的研究对我们社会是绝对有益的。可是当我把一些思考形诸文字,却苦于找不到表达空间。很长一段时间,我不能理解,为什么连最真诚、最善意的话都不能畅畅快快说?后来,我听一位经历了噩梦时代而劫后余生的老教授说了一段话,让我得到了答案。他说,当年我仅仅只是主张‘向着真实’,就遭弥天大祸。这样简单的道理本来是不言自明的,可我们却要日日夜夜大声疾呼,来为这样平凡的真理去说明,去申辩!这位老教授其实并没有直接解答我的困惑,可我好像领悟到了什么。于是我放弃了自己雄心勃勃的研究计划,试着做一些直接有助于社会的事。其实也就是换一种说话方式。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搜集了大量见诸报刊的报道各类官员腐败的文章,我把它们原原本本辑录在一起,既不掺水,也不加盐,只加以精当的评点。我想这些都不是我捏造的,而是公开报道过的,该没有问题吧?事实证明我仍然太天真了。出版社说这本书很不错,肯定畅销。可是这本书到底还是被主管部门给毙了。我也因此有幸成了有关部门特别注意的人物。于是我只好走人。”
曾俚说完这段话,就沉默了,也不望朱怀镜,只低着头,就像这个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他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或者思考着另一个世界的问题。朱怀镜却只想把他拉回现实。他弄不明白,为什么曾俚同现实如此隔膜。或者不应说隔膜,而是同现实格格不入。他默然一会儿,说:“曾俚,我理解你的无奈和痛苦。一个不认同现实而又无法超脱的人是怎样的心境,我可以想象得了。我也特别敬重你的社会责任感。我是说真的,你别用那种眼光看我。但是,我还是劝你通达一些,别太迂了。就说现实吧,我没有必要同你讲什么大道理,我只是想说,你得相信生活总是向前的,而且社会总是在混沌状态中向前走的。我不知道自己是平日不经意接受了谁的观点,还是自己的天才发现,反正我是这么看的。所以你得学会宽容,学会理解,学会克制。总的一条,学会现实地生活。”
曾俚这回却笑了一下,又摇摇头,说:“怀镜,社会是会向前走的,谁想阻拦都阻拦不了。这一点我深信不疑。可是,在人们都汲汲于利的时候,总得有人想一想义。我知道自己无力担此重任,却想勉力为之。即便呐喊几声,也是尽了自己的本分。”
朱怀镜虽然劝导曾俚别太迂了,可他心里却真的无法笑话他的迂。如果是别人在他面前说这些恍如隔世的话,他也许会觉得这人是在惺惺作态。可是曾俚他相信。这个现实秩序中,曾俚是卑微的,或许任何一个坐在庄严的办公楼里的人都可以对他投以白眼,甚至笑他疯癫,甚至以最堂皇的说辞来诋毁他,甚至对他制造种种麻烦。但他比任何一个道貌岸然的君子都更富于社会良心。因此他又是高贵的。
两人都不说话,这场面却并不显得尴尬。朱怀镜怀着复杂得难以言说的心思,环视着曾俚的蜗居。一床一桌之外,只有另一个墙角放着的一个大拼皮袋,那里面也许就是曾俚的全部家当。朱怀镜想象得出,那里面不过就是几套很不入时的衣服而已。曾俚没有婚恋,没有家庭,身无长物。只有一脑子也许不该让他思考的问题。朱怀镜觉得曾俚或许不会是他自己说的哪个斗室里的又一个顾准,他也成就不了思想巨人,充其量只能是一个现代型号的堂·吉诃德。即便如此,朱怀镜也从内心里对他肃然起敬。
朱怀镜越发感到寒气逼人,身子一个劲地往里缩,整个人都快钻进被窝里去了。曾俚似乎并不怎么觉得冷,端坐在床头。朱怀镜想自己这辈子也许再也过不了这种苦行僧的生活了。他同曾俚也许就是两种天地的人。想到这里,他并没有心情去得意,相反心里却是说不出的苍凉。
“怀镜,”曾俚打破了沉默,说,“当然你还是做你的官吧。这世道只有做官是最好不过的事。我相信你做官的话,坏不到哪里去,如果你还是我从前认识的怀镜的话。如今官场集聚了大批优秀分子,这是值得庆幸的。要紧的是这些人别蜕化了。费希特早就忧虑过这事,他说,如果出类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还到哪里去寻找道德善良呢?”
“你相信我会变坏吗?”朱怀镜笑问道。
曾俚笑而不答,只说:“我不在官场,却知道官场对人的影响力是难以想象的。我有位同学,从前同我交往很密切。他现在已是某省的副省长了。我想他是我们这一辈人当中最早知道自觉适应官场的人。我不告诉你这人是谁,我得为他的形象考虑。他发迹的故事说起来很有趣。他很早就知道,仅凭自己勤奋工作,绝不可能有多大出息的。功夫在诗外。他夫人是电脑专家,他请夫人专门为他处理各种关系设计了一套软件,叫公共关系处理系统。他把需要利用的各种关键人物罗列出来,又据不同人物的身份、地位、作用等,为他们定了ABCD若干级。譬如,省级领导为A级,若干有联系的省级领导就编成代码A1、A2、A3等等,厅局级就相应编成代码B1、B2、B3等等。一年到头,哪一天该拜访什么人物,采取什么方法拜访,等等,都输入电脑。每天打开电脑,只需输入当天日期,再按回车键,电脑马上就告诉你今天要去拜访A1或B3或某某,采取什么方法拜访;同时提示你今天如果没有空,或者拜访不成功,必须在什么时间之前执行完此项指令。如果你今天有紧急事情,需提前拜访某一位人物,就在输入当天日期之后,再输入提前拜访谁的命令,电脑就会为你做出提前安排,同时提示你是否取消原定安排。你认为有必要取消,就按Y,否则就按N。最有趣的是,还设计了一个所谓的‘关系函数’,大致意思是随着你自己‘能量分数’的升降而确定网内关系人物的取舍。能量分数计分项目有好多项,我大概记得职务升降、权力大小、前景预测等几项。你的能量分数提高了,电脑就提示你得舍掉多少某某级的关系。这主要是保证关系的有效性,同时让你集中精力处理好有用的关系。相反,如果你不幸倒霉,能量分数下降了,电脑又提示你应增加多少某某级的关系。这套软件的功能很齐全,很科学,操作也方便,真让我佩服。我那同学刚刚开始运用这套软件时,还只是一个副处长,后来很快就青云直上了。我想那会儿他还不算很老练,或许他见我反正不在官场,又是同学,就在我去他家里喝酒时,向我泄露了天机。他向我当场演示过,真让我大吃一惊。我想他现在肯定后悔不该同我讲这个秘密了。”
朱怀镜听罢,暗暗叹服这位副省长。这几乎是谁也想象不到的锦囊妙计。可朱怀镜明里并不怎么显露自己的惊奇,只半真半假说:“曾俚呀,但愿这位副省长别再升官了。不然,假如他今后官再大些,有了生杀予夺之权,你只怕有性命之虞。”
曾俚长舒一口气,说:“这倒不至于吧?不过我同他现在关系是明显疏远了。这回我在原单位不想干了,试着跟他联系,被他很客气地回绝了。我想他回绝我是对的。同他联系也是我做的最蠢的一件事,事后想起自己都觉得可笑。你想,他在那里做着大官,我却时时会写些让他们感到头痛的文章,你说他拿我怎么办?”
“怎么办?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朱怀镜笑道。他望着这会儿脸色开朗起来的曾俚,奇怪他描述那套公共关系处理软件,为什么那么绘声绘色,像是很欣赏。照说曾俚会很讨厌这种做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