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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样一个满是垃圾的房间里说起新故的朋友,朱怀镜有一种特别落寞的感觉,禁不住长叹一声。“还是明溪最能了解卜老先生,他写的挽联是‘惯看丹青知黑白,永入苍茫无炎凉’。”朱怀镜说罢便望着黑洞洞的窗口,似乎在琢磨某种无边无际的苍茫。

曾俚凝眉半晌,点头说:“‘知黑白’,‘无炎凉’。好!只可惜世道总是黑白不分,炎凉无常。怀镜,我有时不明白,你是在权力场上走的,怎么同卜老、明溪这些人也交往得这么深?”

其实莫说曾俚,朱怀镜自己有时也感到奇怪。他的交往圈子越来越大,可冷静一想,能让他心灵感到熨帖的朋友少得可怜,不过就是明溪、卜老、曾俚,当然还有玉琴。如今卜老走了,明溪失踪了。一阵苍凉掠过心头,朱怀镜浑身发冷,却故作轻松,有意笑道:“那么在你看来,我朱怀镜就是俗不可耐的人?同文人墨客们交往仅仅是附庸风雅?”

曾俚却是很认真,说:“那倒不是。依我看,你朱怀镜骨子里还是个文人,免不了有理想的一面,善良的一面。但在中国,文人入仕,因为总受一种文化情结的驱使,容易天真和幼稚,到头来不会善终的。”

朱怀镜见话题越发玄乎和沉重了,便笑着做了个篮球裁判暂停的动作。曾俚就不做声了,站了起来,双手抱胸,走到窗口。他低头望着窗外,腰微微弓着,背影很有些孤独。朱怀镜心想这位朋友只怕注定要潦倒终生了。曾俚那个痛苦的心灵里塞满了国家前途呀,社会责任呀,却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日子怎么过。朱怀镜从心眼里敬重曾俚,但并不以为然。

“明溪能到哪里去呢?”时间不早了,朱怀镜显得很焦虑。

曾俚回过头来,说:“我想,明溪是不会回到这里来的。他是为了逃避而出走,再不会自投罗网了。怀镜,我有时真的羡慕那些疯子。我们政协大院对门,常年坐着一位疯子。那疯子总是坐在同一棵梧桐树下,目不转睛地望着政协大院,神态祥和。我猜想,在那位疯子的意念里,这政协大院也许就是他的王国,他就是一位至高无上的国王。他也许成天都想象着他在自己王国里享尽奢华。人幸福不幸福就在于自己的感受。我想凭那位疯子的感受,他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朱怀镜摇摇头叹道:“我想疯子也因人而异啊。明溪即使疯了,也成不了一位自我感觉幸福的疯子。他只会成天想象自己被某种不明不白的邪恶追逐着,他便没日没夜地逃,直到耗尽生命。”

曾俚听朱怀镜这么一说,颇感无奈,“唉,你说的有道理。我刚才想,人能够疯是福气。看来,疯也不能逃避苦难。”

朱怀镜笑道:“你是否意识到自己的性格很矛盾?你尽管愤世嫉俗,嫉恶如仇,人生态度却是积极的。可你总想着逃避现实。生活是不容逃避的啊。”

曾俚苦笑道:“的确如此。可有时除了逃避又能如何?前不久,我收到一个县的广播站站长寄来的一篇稿子,反映他们那里边远山区群众的困难生活。作者还寄了些照片来。看着那些触目惊心的文字,那些惨不忍睹的照片,我心里很难受。我编了这篇稿子,并写了编者按,呼吁要认认真真抓好扶贫工作。可是,稿子到了社长那里,就被压下来了。我问社长这稿子为什么不能发,社长说这个县是市里才批准达标的小康县,发这篇文章,影响不好。我忍无可忍,同社长吵了一架。可是吵了架,除了让社长记我一笔小账,又能怎样?面对这种现实,我除了逃避,还能做些什么呢?”

朱怀镜不想多说,只道:“你这就太不通世事了。”

“世事!”曾俚有些愤然,“大家都这么圆滑,吃亏的是老百姓。事后听说,那个县的县委书记专程赶来荆都感谢我们社长。自然是请吃送礼,皆大欢喜了。可是,那位写稿子的广播站站长却被撤了职,下放到山区乡镇去了。那位县委书记还在常委会上说,一个文人,会写几个字,还想拿笔杆子造反不成?”

朱怀镜知道自己说服不了曾俚的。曾俚在他眼里整个就是不识时务。朱怀镜不时看手表,心里为李明溪担忧。已是初冬了,夜越深天越冷。不知李明溪穿的是什么衣服。这会儿,也许李明溪正佝偻着、抖索着,在荆都的某个黑暗肮脏的巷子里狼狈而行吧?曾俚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垃圾的霉味被扬了起来,在屋子里弥漫着。朱怀镜望着曾俚深沉的样子,本想嘲笑他几句的,却又不由得有些感动。“曾俚,”朱怀镜也站了起来,走到窗口去吹风,“曼德拉是我非常敬佩的一位政治家。别人问他为什么选择了和平对话而不是武力实现种族和解,他说起自己小时候的一个小故事。一天,老师在一块大白布上涂了一个小黑点,然后问同学们看见了什么。同学们异口同声地说:一个小黑点!老师却说:不!这是一块大白布!黑色只是白布上面微不足道的一小点。曼德拉说,这个故事对他一辈子都产生了重要影响,让他明白,生活中美好事物始终像阳光一样无处不在。于是他不管自己经受多大苦难,始终乐观、豁达、宽宏、忍让。”

曾俚背着手停了下来,望着朱怀镜说:“我们现在连说真话的环境都不具备,其他就免谈了。”

朱怀镜耸耸肩,笑笑,不说话了。看来李明溪是不可能回来了。“我们回去算了,傻等也没有用。”朱怀镜说。

朱怀镜先送走曾俚,再往回赶。本想去玉琴那里算了,但见时间太晚了,怕吵了玉琴,就想回家去算了。等他爬上自家宿舍楼梯,又有些后悔回来。

朱怀镜进厨房洗脸时,似乎还可以闻到自己身上的垃圾味。开了卧室的灯,见香妹头倚在枕头上,感觉她整个五官都松松垮垮地歪着。朱怀镜突然感到这张脸是如此寡淡无味。他越发后悔不该回家来了。香妹醒了,梦呓般说了句回来了,一转身又朝里睡去了。朱怀镜也不答应,出了卧室,坐在沙发里抽烟。烟才抽到半支,他猛然想起李明溪的画了,便起身打开柜子,翻出那幅《五个荆都人》,挂在墙上。他一个一个人物琢磨过去,最后是李明溪的背影让他欲罢不能。李明溪长发披肩,衣衫不整,腰微微弓着。哪怕这世上所有人都认识李明溪,也还有一个人没有见过李明溪的背影。这个人就是李明溪自己。可偏偏是李明溪把自己从来没有见过的背影画得如此出神入化。朱怀镜久久凝视着李明溪,似乎产生了幻觉,那背影慢慢空灵起来,云朵般轻轻飘起,又在荒郊野岭踽踽而行,勾着的脑袋间或回转过来,一双恐惧的眼睛黑洞洞地怕人。

此后的日子,朱怀镜总担心着李明溪,时常向汪一洲过问他是否回来了。但始终没有李明溪的消息。

然而李明溪的失踪也并没有妨碍朱怀镜平日里的好心情。毕竟他快提拔了,春风得意的感觉让他总觉得有什么好事情要同人家说。有时碰上熟人,他会情不自禁地叫住别人。可当他同人家热情地握手时,却发现没什么可说的,便毫无意义地彼此寒暄。经过了这么几回,他就交代自己沉着些,免得让人家看着是得意忘形了,或是在有意笼络人心。

幸好他及时调整了自己的心态与表现,不然洋相就出得更大了。原来,他怎么也没有料到,在处长会上投票时,他的得票没有过半数,提拔落空了。

投票情况没有当场公布。散了会,好几位处长都拍朱怀镜的肩膀,轻声开玩笑,要他请客。朱怀镜便微笑着重重握了他们的手,暗示了友好,什么也没说。投票结果是第二天柳秘书长告诉他的。“你要正确对待,怀镜同志。你的工作不错,领导心里有数。千万别因为这事影响情绪影响工作啊。”柳秘书长说了许多勉励话,朱怀镜虚心听着,真诚地点头。可他内心的感受真的没法形容。

朱怀镜从柳秘书长办公室出来,碰上好几位处长。他没事似的同人家打招呼,心里感觉被这些人愚弄了,只想骂娘。他尽管不知道到底是哪些人投了他的票,哪些人没投他的票,可在这种特殊的心境下,碰见谁都觉得假惺惺的。他回到办公室,泡了杯浓茶,喝得哗哗响,满头冒汗。一会儿,韩长兴敲门进来了,坐下来,望望门外,低声气愤地说:“他妈的,有人就是嫉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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