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产前两个月,我要董柳别去上班了。她很为难地说:“史院长他不会同意的,医院里大部分都是女的,你一个月她一个月,就搞不成了。我试了一下他的口气,那不行的。”我说:“这个史院长真是个死院长,还是个屎院长。你跟他说你住得远,要挤车,情况特殊。”她说:“要说你去说,我不说。”我说:“你试一试,把道理跟他讲透,讲透!你挺这么大个肚子,出了事他负得起责?”晚上董柳回来,也不吃饭,坐在床上抹眼泪,她说:“就是你要我去说,我说了不行你还要我去说,他一句话就把我堵到墙壁上。”我说:“这个死院长屎院长他怎么说?”她说:“他说人人都有特殊情况,大家都特殊就没有规矩了。”我恨恨地说:“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么狠心的人,不是他自己的老婆!你不要工资行不行呢?”她说:“你行那人人都行了,不是我的问题,是规矩。”我气得跳脚说:“这个乌龟,老子一剑宰了他。”说着右手举上去,一只脚抬起来摆出金鸡独立的姿势,食指中指并拢了比划着一把剑,用力一挥,“老子一剑!”董柳笑了,说:“你真是个侠客倒有办法了。”我心中恨,可恨归恨事情还是悬在那里,恨有什么用?苍白无力。我下了决心还是要去找孙副厅长。怕自己犹豫,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你以为你是什么名贵花卉,名贵花卉还要杀价呢。老子就是要把你踩到淤泥里去,怕我踩不下你?”我边想着右脚在地上使劲旋磨了几下。找到了孙副厅长,他说:“上次说调动我不敢说拍板,毕竟卫生厅还不是我一句话能把事情说死的,对吧?这个请假的事,我想应该问题不大吧?老史也是多少年的熟人了。”他抓起电话说:“我现在就打。”打完电话他说:“董柳明天就不用上班了,一直到休完产假再上班。”又说:“老史说医院人手紧,你老婆业务又好,他舍不得呢。”我没想到这事当面就办好了,心中像放下了一块巨石。我鼓起勇气说:“孙厅长你这么关心下面的人,我想说什么我也不说了,以后有什么要跑腿的事,你就让我跑一跑吧,你相信我总是会给你跑好的。”他伸手过来跟我握手说:“好了,那就这样了。”这个举动我没料到,马上握了他的手,连声说:“孙厅长,谢谢的话我就不说了,说那些话反而把我这心里的意思说淡了。”我说着左手在胸口拼命拍了几下,就出去了。

晚上我把事情对董柳说了,她说:“怪不得护士长让我休息了这两个月,说是史院长招呼的,我想怎么可能呢?”我说:“你们史院长说前天没同意,是你业务好,舍不得你呢。”她说:“当领导的真会说话,舍不得我!”我说:“舍不得是一种说法。不能坏了规矩又是一种说法,有些人左边说过来右边说过去,左右都是说法,那些说法是狗,跟在他们后面跑,都从来不跟在我们小人物后面跑的,连说法都被一些人承包了。其实说法是个屁,有权才是真的。”董柳说:“你没看过阿尔巴尼亚的电影《海岸风雷》?里面说,墨索里尼,总是有理,过去有理,现在有理,而且永远有理。”我说:“垮台了就没有理了。”她说:“不过反正还是要感谢孙厅长,没他一句话我还要跑,把孩子跑掉了就惨了。”她摸着自己的腹部说:“那就对不起这个孩子,我早就把他看成一个人了,是什么样子我都想出来了,主要是像你。”又说:“以后孙之华派你做什么事,那是看得起你给你机会,你还是那一副老样子那就对人不住呢。”我说:“知道,你想我会吗?我不会。那样我不成了忘恩负义的小人?我会吗?不会,不会,别人对得起我,我也要对得起他。”

我跟董柳商量好了,孩子生下来,就把她妈妈接到城里来。这样就非得再要一间房子不可。随着产期的临近,这事情已经是火烧眉毛了。董柳说:“你能不能想点办法?不然我妈妈就来不了。”我只好到行政科去找申科长。我来的时候他对我那么热情,现在去求他帮帮忙也许有点希望。我打听了下面三楼刚空出来一间房,要过来就解决问题了。我去了行政科,申科长正在看报。我想把气氛调节得亲热一点,脸上荡着笑叫了声“申科长”,他也叫了声“小池”。我想跟他握一握手,手伸出去,他双手仍拿着报,把视线从我的手上移开,抬头望了我说:“好。好。”我说:“申科长最近还好吧?”他说:“好,好,好?从哪里好起来?”我正想绕着弯说房子的事,他说:“有什么事,你说。”我说:“倒真有事想麻烦您。”他说:“不然你也不会来。”我就把事情说了。他说:“你的困难,我们是知道的,我们的困难,你就不一定知道了。你的心情,我们也是理解的,我们的心情你理解不理解,还很难说。知道你的困难理解你的心情,并不等于能解决你的问题。房子要有才行,对不?有了要排队才行,对不?”我说:“那总不能让我跟岳母娘住一间吧,那太不人道了。”他说:“天下也不能说事事都人道,我在这张椅子上一坐就是十一二年,谁跟我讲过人道这个好听的词?气得死我早就气死了,可惜人又是气不死的。大家都只有忍一忍,叫谁一个人忍着,那人道吗?”他正憋了一肚子气,心里窝着怨忿,我碰着了,也是活该倒霉。可是房子的事,实在是绕不开又躲不过去,我赔了笑说:“申科长您对我总没有什么成见吧?”他说:“我对谁也没有成见,我敢?”我说:“我刚来那年,您把我送到宿舍里,还帮我到招待所去提东西过来,我都还记得。”他淡然说:“我不记得了,我老了,记性坏掉了。我做过什么好事,别人要我帮忙的时候总都还记得,平时就都忘记了。”我仍厚了脸皮赔着笑说:“能不能考虑我的特殊情况……”他打断我说:“从来就没有一个人说自己的情况不是特殊的。”我站在他面前,真的说不下去了,咬紧牙关仍站在那里,笑着说:“三楼那间空房,空也空着了。”他马上说:“你的信息还算灵,只是还不够灵,那间房已经有安排了。”我说:“那就是说没有办法了?”他一只手一捏一捏说:“你说呢,如果我能用手捏几套房子出来,办法就有了。”话再也说不下去,可实在也不能放弃。我退到沙发上坐下,想再找几句话来说。申科长一边看报,一边偏过头去喝着滚烫的茶,长长地出着粗气,像是品赞,又像是叹息。

为了避免沉默中的难堪,我也拿起一张报纸来看。正看着有人进来,叫一声“申科长”。我听声音很熟,从背影看出是丁小槐。申科长马上站起,把手伸了过来,两人很亲热地握手,申科长又把另一只手盖了上去,丁小槐也这样做了,四只手握在一起,使劲地摇。丁小槐说:“申科长我那件事……”申科长对他使个眼色,丁小槐回过头来说:“大为也在这里。”我扔下报纸说:“你们谈,你们谈,我走了。”出了门我在心里骂了几句“小人”,可骂有什么用,房子到手才是真的。丁小槐肯定也是来要房子的,他妻子也怀孕了。我心里盘算着,如果丁小槐是要别处的房子,那就算了,如果要三楼那一间,我非得撕开脸跳出来争一争不可。董柳比他的妻子要早生一个月,这就是道理,卫生厅还能没这点公道?这么一想我又有了点信心,下午我还要去,就用这个话堵着申科长,看他还有个什么说法?我不在乎闹到厅里去,论工龄我比丁小槐还长一年呢。

到办公室我忍不住把这件事对尹玉娥说了。她说:“当然是应该先考虑你,论工龄,论学历,论孩子出生先后,那都是你跑在前面。要我是你,搞不成我就一直告上去,告到哪里都不怕,卫生厅不讲道理,总还有讲道理的地方吧。”我听出她的话有点别的意味,可还是觉得她讲得好。中午我吃过饭,去厕所时看见丁小槐扛着一张钢丝婴儿床从五楼往下走,我说:“孩子还没生呢,床倒买好了。”他说:“撞着优惠打折就买了,反正要买的。”回到房中我心中一惊,他把床搬到哪里去?我赶紧下楼探头一看,他正好进了三楼那间空房。怎么回事!回到房里,我使劲在桌子上拍了几下,怎么回事!我只觉得脑袋里有火在熊熊燃烧,烧成一片通红。又拼命在桌子上拍了几下,手掌火辣辣地疼。下午还没上班我就等在行政科门口,申科长来了,我勉强笑了说:“申科长。”他说:“你又来了?”我说:“我的问题还没解决呢。”他说:“不能说人人有了问题就立马得解决,我的问题十多年了,问都没人问过。”我说:“我要房子吧,可能还有别人也要,但总还是有个规矩是不是?有个说法是不是?谁比我工龄长学历高,他的孩子又先生下来,分给他我没意见。”申科长望着我,微微点头说:“是要有规矩,也要有说法。”他那嘲弄的神态激怒了我,我说:“我妻子这一两个星期就要生了,生下来就多一个人,那间房子是分给多一个人的人呢,还是分给少一个人的人?”申科长“嘿嘿”地笑,也不做声,又是一口一口地喝茶,长长地出着粗气,像是品赞,又像是叹息。那种声音使我难受得要命,再一次听到的时候我冲口而出说:“这个道理吧,我想能在行政科说清楚了最好,说不清还有厅里呢,还有省里呢。”他望着我说:“省长可能闲得无聊了,来管这间房子。”说完又“嘿嘿”地笑,笑纹一直牵到耳根,眼睛也眯成了一条线。他这么笑着,笑得我心中发虚,不知为什么,我的信心在笑声中迅速减退。他哈一口气说:“年轻人啊,叫我怎么跟你说?你总不是最近从天上下凡的吧,人跟人怎么好比呢?人家丁小槐是科级办事员,你知道不知道?要说排队,他多五分呀!”他说着把五只手指一张一合地比划,“五分,知道不?别说你孩子没生下来,就算生下来了,你工龄多一分人口多三分也只有四分,这不是我申仁民定的政策吧?你到省里去说,省里的人恐怕还不止多那么一间两间房吧,我们怎么可以去攀比,人能跟人比吗?”他这么一说,我呆了似的望着他,一时好像糊涂了。他说:“好好想想,回去好好想想。想通了就好,实在想不通再来讨论还是欢迎的,到厅里省里去讨论也是可以的。”说着对着门做了个手势。我失去了意志似的,顺着他的手势就走到了门外。

整个下午我就坐在办公桌前发呆,双手支着头,不说什么,也不想什么。尹玉娥看了我也不问什么,呆一会儿就出去了。快下班时她回来了说:“下班了!”我望她一眼点点头。她说:“没搞成是吧?”我机械地点点头,说:“人家现在是科级干部了。”她说:“这件事我知道了,是个科级还不是科长,再说批文还没下来呢,要下个星期才有。”我一听就更气了,说:“文件还没下,手就伸到前面去了,偏偏就有人配合着这么紧。”她说:“世界就是这么回事,你想让这个世界不是这么回事,那不可能。”我说:“怎么走到哪里人家总是有说法,左右都是说法,那说法像他养的狗养的奴仆在屁股后面,他的利益在哪里说法就跟到哪里,跟得紧!我总找不到一个说法,有说法都是被别人的说法套住的。”她说:“说来说去还是人被套住了,人被套住了说法也就被套住了。”我说:“有些人永远有说法,有些人永远没有说法,人能气死人啊!墨索里尼他妈的总是有理,一定要把他抓起来他才没理了。老子——我,趁着这几天文件还没下来,豁出去吵一场看着怎么样!”她说:“那是要去吵,硬柿子谁也捏不动!”我把桌子一拍说:“看老子——我,看我明天!”她说:“看你,看你,小池可不是那么好捏的。”

回到家一想,吵也没什么意思。还没吵出个名堂,文件就下来了,还会下得更快,结果只能是我自取其辱。人被套住了说法也就被套住了,这就是世界。我对董柳说没有房子,还要等,没告诉她自己今天的遭遇,没有勇气说。董柳失望地低下头,好久没做声。到晚上董柳知道了丁小槐搬家的事,当做新闻告诉了我。我装作刚听到说:“是吗?是吗?”她说:“他凭什么跑到你前面,你还是研究生呢。”我说:“人的手有长有短。”她要我去质问行政科,我含糊着答应了。后来她再没追问这件事,我在心里感激着她的宽容。岳母来的前一天,我把房间整理了一下,把家具尽量挤着放,又把一些东西摞起来,在门边腾出了一小块地方,塞进一张单人床,两张床之间用一道布幔隔开。董柳说:“还真挤下了一张床!”我说:“你妈妈肯定要骂我的。”她说:“她不会的,她又不是什么高级人物,在乡下一辈子都苦过来了,还怕这点苦?”我不做声,拍一拍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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