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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能纯以诗名入宫,可证此时宫廷生活当然不乏浪漫风流气息,宫廷政治亦不会太堕落糟糕,做英主数十年的玄宗其判断力尚正常。范传正《李公新墓碑》说,玄宗对李白“虑乘醉出入省中,不能不言温室树(指宫室机密),恐掇后患,惜而逐之”。玄宗担心大言不惭的李白酒后泄露宫室秘密。把这看作李白出宫直接原因之一,那是较为可信的。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玄宗对李白始而赏识,继而放弃。他人对李白的看法(或谗毁),影响玄宗是可能的,但决定权在玄宗。社会摧残天才是常态。屈原、司马迁、陶渊明、苏轼等,其一生基本就是被摧残的一生。但无证据证明,李白受到了有针对性的特别的政治摧残。说得再彻底些,处宫中却无政治权力的李白,实在没有多大“政治迫害”价值。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李白仰天大笑亢奋至极地迈出第一步,他以为从此会平步青云,其实下一步就无处放脚了。李白的大脑指挥部,调遣丽句大言游刃有余,却难以发出有价值的政治指令。这个长不大、拒绝成熟的赤子,在政治上只能茫然复茫然。

让一头耐心极有限的饿虎蹭蹬这么久岁月,我不相信是为了让他体验狂欢。

浪费掉千载难逢大机遇,深层次主因只能在李白自身。

忽然,宣李白进宫的诏书到来了。

芙蓉花与断根草

李白太需要吞下一份足够分量的功名了。自身、家族、妻族,皆如饥似渴虎视眈眈啊。关键是,功名这一低端目标不能到手,李白更高级的生命狂笑将无从展开呀。

我对李白似乎越来越刻薄。没想到会将李白读成这样。读来读去,却非这样不可了。怎么全成了李白的错?宫中难道会无谗妒?

天宝元年(742年),四十二岁“饿虎”李白饥饿感更强了。“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孔子这话敲打士人数千年,当然不会放过李白。你看他那诗句,句句都要吃人。什么愁杀、恼杀、狂杀,还有喜杀、笑杀、妒杀、醉杀……饿虎吼出的就是这等诗句。饿极了,免不了出现焦虑、亢奋、歇斯底里等症状。

宫廷当然是上演宫斗、宫妒的地方。权力巅峰,必为世故渊薮。何况是家国连体皇权。所有宫廷本质都是一样的,只是宫斗宫妒的内容及惨烈程度会有所不同。不否认李白遭受过谗毁,但不认可将李白政治失败主因归结为谗妒。

命运驱使李白在大唐江山漂泊再漂泊,倏忽间近二十年过去了。

宫中不止宫女善妒,宫中男人似乎亦易化身为善思、善感、善妒的“疑似宫女”。推而广之,宫廷之外的广大士人,只要他不忘功名,便皆有一颗朝向宫廷、思恋皇上的玲珑剔透之心。所谓“心存魏阙”是也。换言之,天下士人皆有可能化身为“疑似宫女”。

仰天大笑出门去

先把放旷傲岸李白放下,去认识一个幽怨李白。“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妾薄命》)身处宫中,李白总是极易想到宫中那些可怜女人,极易生“闺思闺怨”。你是金枝玉叶的“芙蓉花”,还是卑贱的“断根草”,完全系于皇上一念之间。

李白终于接近了他的青春梦想了,李白终于要发出他的生命狂笑了。

“谗妒”成为皇权时代士人通用语言,李白特别念念不忘“谗妒”,实际关联另一种更加隐秘的士人心态。

皇宫,权力的巅峰,人间最大的秘密,那是个寄托李白俗世梦想最多的地方。李白想要的第一件东西就藏在那里。金钥匙握在皇帝手中。

不得不进入这样一个不无荒诞感的问题:李白的“婢妾心态”。

有一天,忽然诏书到达,李白一头闯入了皇宫。

做伟丈夫,真英雄,独对八荒,活得坦荡硬气豪气,士人谁无此念?这亦根源于人性之正。李白就是这样向往的。可是,当另一种远比你强大的力量悬置于顶,你便不能不有“举头三尺有神明”的重压及紧箍咒。你的灵魂将发生不可思议的异变。

目标总是落空再落空,醉酒的瞬间反而成了真实。“即事已如梦,后来我谁身?”“仙人殊恍惚,未若醉中真。”(《拟古十二首》其三)人生如梦、存在虚无,成为李白永久的感慨。不用担心李白陷入完全彻底虚无。这个大唐赤子,他的注意力很快就会转移。好玩有趣的东西很多。一壶酒、一个美人、一个朋友、一树花、一座青山、一片水,都会令李白忽然兴奋起来。李白总是这样想:得不到只是暂时现象。

古今读者心目中的李白形象,几乎全被《蜀道难》《将进酒》等放旷代表作以及“力士脱靴”等传说故事所定格。其实,《蜀道难》这类情绪激昂作品,其数量连李白全部作品的十之一二都占不到。李白作品大部分还是相对平静的,缱绻之情、游戏之笔亦甚多。我们记着的总是激动起来咆哮起来的李白。一个安静幽怨隐秘细腻的李白似乎是陌生的。

命运就是这么苛刻,让李白连初级目标也难以实现。

先看这首李白特色闺怨诗。

李白的牵挂真是不少。浪子作派、侠客情怀、仙佛幻想、道士气度、儒者理想,李白一样不缺。这头大胃饿虎,想吞下许多东西的饿虎,却只能永远眸子炯然、饥肠辘辘,奔波在大唐无限江山之上。

白马金羁辽海东,罗帷绣被卧春风。

生活多姿多彩,欲望清楚明白,政治上昏头昏脑、有胆无识。这就是李白。一会儿是“天子呼来不上船”的狂客,一会又是“忽复乘舟梦日边”的臣妾,一会儿是“五岳寻仙不辞远”的道徒,一会儿又成“会须一饮三百杯”的酒鬼……

落月低轩窥烛尽,飞花入户笑床空。

有人问其身份,他就这样作答。谪仙人、酒徒、金粟如来,他都是。

——《春怨》

——《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

丈夫出征,少妇寂寞,闺怨寻常主题。只是这首闺怨诗,谐谑、放旷,且不无色情。其他古诗人笔下难见这等“闺怨”。不是花在笑,是李白的坏笑。

湖州司马何须问,金粟如来是后身。

再看下面李白这闺怨诗。

青莲居士谪仙人,酒肆藏名三十春。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李白不光要成仙,还自视为佛徒或佛。

——《怨情》

第一件东西还没到手,李白就在想象中把第二件第三件东西到手的快感先作为精神快餐享用了。

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

得到高位功名,成为诸葛亮、谢安之后又怎样呢?李白说:诸位放心,我做鲁仲连。“齐有倜傥生,鲁连特高妙”“吾亦澹荡人,拂衣可同调。”(《古风五十九首》其十)立大功,却功成不居,让权贵折腰的齐人鲁仲连,是他最完美偶像。得到了功名,玩一把,再弃之如敝屣,连傲视王侯的资格都获得了,那才高级,那才有趣。成了鲁仲连之后又怎样呢?做隐士,成神仙,高蹈远举,餐霞饮露,神游八荒。李白一定要把他那自以为是的骄傲旗帜,举过头顶,举到天上,举到自己完全看不清楚的高度。

——《春思》

“天生我材必有用”,李白追求的有用当然是为皇帝所用。此俗世只有皇帝有资格用他。“君臣离合,亦各有数。岂使此人名扬宇宙而枯槁当年?”(《为宋中丞自荐表》)写诗,写出好诗,成为诗名动宇宙的大诗人,那可不是李白心目中的有用。成为姜尚、管仲、诸葛亮、谢安,那才算有用。“枯槁当年”——活在人间却无高位、无功名、不风光,是李白最恐惧并极力反抗的结局。李白认为,这个世界给他高位、功名是天经地义的,并且要当场兑现,越早越好。

还能看出李白特色否?珠帘寂寞,颦眉垂泪,贱妾断肠,深情婉转,无言、无助、无力。所代言者皆为常规怨妇思妇之情。这怨妇思妇是士人笔下通用符号。放旷李白竟变得心眼比针尖还细,情思比牛毛更软。大鹏、超人缩得很小很小了,进入纤弱柔媚女人行列了。这与我们所熟悉的咆哮旷野、豪歌大道的李白,差距是多么巨大呀。李白大多数闺怨诗正是此类。

对陶渊明的态度,最能反映李白这一悖论式生存。陶渊明是李白的某种镜子和影子。李白经常提到。“功成拂衣去,归入武陵源。”(《登金陵冶城西北谢安墩》)“若待功成拂衣去,武陵桃花笑杀人。”(《当涂赵炎少府粉图山水歌》)李白呐喊,不论有功无功,我一定要效法陶渊明。“龌龊东篱下,渊明不足群。”(《九日登巴陵置酒望洞庭水军》)可是,五十九岁这年,当李白入永王李璘幕,命悬一线却以为功名唾手可得之时,竟然视陶渊明为龌龊不堪,不足为法了。这个透明又可恶的李白呀。

不只李白这样。这类情调闺怨,可以出现在任何一位士人笔下。古代所有这类诗,情感倾向皆是下沉的、幽怨的、冷色调的、无奈的。

从功名之儒到超逸神仙,李白展开的生命愿欲是一个无底深渊。李白要活得过瘾,却绝不“过把瘾就死”,他要过瘾,再过瘾,直至成仙。

皇权社会是彻底男权社会,女人无独立人格。三纲之“夫为妻纲”,对应“君为臣纲”。夫妻亦是一最小君臣格局,一个最无权男人亦有可能在一个女人那里略微体验点皇帝之尊之威。君恩似流水,妾命若落花。她们是永远沉默的人,实际上连闺怨也发不出来。以“修齐治平”为己任、信奉“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的须眉,却从中发现了“诗意”宝藏。他们人人乐于为这些可怜女人“代言”。无穷无尽的闺怨诗,全出自男人笔下。并非女子求其代言,而是须眉大士乐此不疲。代言目的,又并非解救怨女。所有代言诗,既不会为所有女人亦不会为某个女人解决一丝一毫问题。为怨女代言,纯粹出于男人的抒情需要。代来代去,没把女人心声代出来,只是把自己代进去了。就像梅兰芳化妆扮演女人,进入角色了。代言,正是一种化妆抒情、化妆演出。可见,士人有种隐性心理需求,非此途径不能获得满足。古士人婢妾心态是普遍现象,而非个别现象。这是皇权时代文学史文化史上一道特色景观。

“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感兴》)少年李白竟已开始他的求仙活动了,且终身不懈。“待吾尽节报明主,然后相携卧白云。”(《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这时李白供奉翰林。盼来了陪侍皇帝的机会,却随时准备遁入隐逸世界或神仙世界。“吾将营丹砂,永世与人别。”(《古风五十九首》其五)这时李白亦供奉翰林。

李白闺怨代言诗如此之多,令人瞠目。

李白对道教亦情有独钟。他经过道教繁复“仪程”,领受“道箓”,成为正式在册道士。这与李白向往隐逸、神仙这一精神密切相关。道教是现世、功利的,追求享乐、养生、长生、成仙。李白想象中的神仙世界一定是一个非凡的华美纵情的世界,那里能实现毫无障碍的快乐。唐朝道教还与政治关系密切,不少道士精于“道教政治学”,常常行走宫廷。这一切对既想及时行乐又热衷政治功名的李白无疑会有极大魅力。李白吟诵或涉及学道求仙的诗竟达上百首。向往神仙世界,亦是时代风尚,只是李白分外迷狂而已。

由来紫宫女,共妒青蛾眉。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李白经常不把孔子当回事。“君看我才能,何似鲁仲尼?大圣犹不遇,小儒安足悲。”(《书怀赠南陵常赞府》)楚狂人又变成规规小儒了。皇权体制下,尊孔是政治正确。大唐一朝,鄙薄孔丘却不会犯错误。如此开朗、不敏感,思想最自由的皇朝时代,却未出像样思想家。耐人寻味。士人或许是如此心态:天地如此开阔,生活如此美好,好好活吧,抓紧取功名吧。他们懒得去思考。李白就是个不肯思考,只想活得光鲜有味的典型。你可想象魏晋士人行走刀丛之中,拧着眉头冥思苦想的样子。

——《古风》四九

皇权时代,不论士人表现出怎样复杂的思想,其主位思想基本为儒。这是由体制强大规定作用与个体生存需要决定的。李白亦不例外。抓住此点,似可较易解释古士人。揪住某句诗文,就为作者思想归类,是不靠谱的方法。

君子恩已毕,贱妾将何为。

有人说李白是儒士,有人说是道教徒,有人说是佛教徒。李白可说什么都是,也可说什么都不是。李白是思想简陋芜杂的天才,个性无限丰富的诗人。李白并无实质性叛逆思想,无异端应有的思想深度与思考勇气。他的奇思异想不过是天才诗意的旁逸斜出,赤子的恣意歌哭。李白就是诗人李白。

——《古风》四四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对这个世界的怒吼,李诗中俯拾即是。李白如此激越愤怒坐卧不宁,唯因皇帝没给他个大官做。无官即无功名。他漂泊四方,干谒不止,核心目标是求功名。

失宠于玄宗,是对李白人生的首次沉重打击。玄宗以赐金放还方式作了淡化处理。李白回避“失宠”实质,只说遭谗妒。借代言“抚摸”皇上事实上已是鞭长莫及,本质上只剩下抚摸自己的痛苦了。安旗等主编的《李白全集编年笺注》,将李白大量闺怨代言诗系于翰林待诏期间,符合这一事实:身处宫中最易生婢妾之思。其实这些诗未必皆写于宫中。古士人一生任何时候都可能写此等诗。只是身处宫中,会特别热衷一些。

李白的初级人生目标就是:用他的名动天下的诗人桂冠换取功名高位。

陈阿娇在汉武帝那里得宠又失宠的遭遇,成为后世一再吟咏母题。李白就反复吟及,且从中得出不无“哲思”的结论。“昔日芙蓉花,今成断根草。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妾薄命》)“以色事他人”好景不长,以文事君又能如何?《妾薄命》为曹植创立乐府杂曲,李白这是依题立意:君恩无常,妾妇薄命。曹植作为帝王之家大才子,一旦处于臣子地位,照样婢妾心态昭然。“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曹植《七哀诗》)“君”不敞开怀抱,“妾”空有投怀送抱之愿也。

不能怨李白。皇权时代,士人无来自皇上的功名,则终身是布衣白丁。哪个士人不梦想由自己完成自身及家族后裔翻身大业啊。“君子疾没世而名不称焉。”(孔子)追求功名是儒家正当事业,功名是士人联系家国的纽带。“三十功名尘与土……”(岳飞)掀天揭地的大英雄,亦为无功名而焦虑。“一生欲报主,百代期荣亲。”(《赠张相镐》)李白自然在皇权功业大网下。功名压力对任何士人都存在,对李白尤其沉重。

相对于卑弱女人,男人总把自己视作大丈夫。而面对皇权,大丈夫又成非独立人,亦处依从依赖的偏位贱位。纲举目张,“纲”在皇帝手里攥着。正如每位女子是潜在弃妇一样,每位臣子亦是潜在弃臣。这样,须眉变身为幽怨依附的温顺婢妾,就非不可思议之事了。就像婢妾惯于以柔媚卑弱示人,士人亦惯于以柔雌示君。“伴君若如伴虎”,需小心谨慎,动作温柔。一头猛兽若屈服于另一头猛兽,就用压低身高缩头缩脑这一躯体语言示弱。当你化装或化身为婢妾时,对方即使不是愉悦的,也是感觉安全的。怨妇固然会唤起士人怜香惜玉之情,更易唤起的却是一己身世之难言之隐。旷男怨女之情,对应的是孤臣孽子之心。

757年,李白五十七岁了,生命已入严冬,离弃世已不远。因贸然加入永王李璘阵营,始入狱,旋流放,经中丞宋若思等人搭救,方得赦免。好不容易捡回条老命,又生功名热望。李白自拟《为宋中丞自荐表》,幻想由宋若思向唐肃宗给李白求官,仍是这种口气:“怀经济之才,抗巢、由之节,文可以变风俗,学可以究天人。”这时的李白,刚经受此生最严重失败,政治生命实际已判死刑,活命已属侥幸。从前是年轻气盛,现在只能说是不肯泄气。

李白又有代言长诗《白头吟》,将陈阿娇、卓文君放在一起玩味。“此时阿娇正娇妒,独坐长门愁日暮。但愿君恩顾妾深,岂惜黄金买词赋”“东流不作西归水,落花辞条羞故林”“覆水再收岂满杯,弃妾已去难重回。”缠绵婉转,力不能支。

李白用尽一切言行撑大放大自己,大展其自以为是的妩媚身段,亦不惜吹捧对方。他知道这是求人,不能不低头,可是他略低一低头,必定再千百万倍地扬起头来,扬到云霄宇宙。无不可一世实力,但不能少了不可一世口气。固然豪气逼人,但恐怕权贵对之齿寒多于欣赏。历史里并无裴长史、韩荆州等权贵奖掖李白的任何消息。李白自己就说,他不断地听到世人的“冷笑”。

每个怨妇都有具体的无情郎,皇上却是臣下共有的无情郎。皇上,掌握最大权力的人,自然成人间最大情种,只有他能拥有对他人的施宠权与无情权。既然集赐恩、赐宠、赐死诸权于一体,臣下以婢妾心态款待皇上就是必然。皇上的喜怒哀乐,就是臣子的荣辱升沉。龙颜一怒,谁不丧魂落魄。在代言诗中,士人有意无意间挑开了皇权政治与人性、性别交织而成的秘境。心有怨恨委屈,与皇帝威权展开对话却无可能,借卑弱姿态的代言,既向君王抛去一个幽怨的媚眼,又对政治与人生挫败进行一番咀嚼与宣泄。

李白不自觉地、宿命地捍卫着他那颗诗人的赤子之心。

宫廷类似一个争风吃醋情场。失宠或得宠,是宫女与士人共同的刻骨铭心体验。失宠极似失恋,得宠极似获得“爱情”。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皇上当然是一个绝对腐败的情种。他喜欢谁都是赐宠,抛弃谁都无罪错。

面对底层人,李白就彻底放下他的“自尊紧张”“被蔑视恐惧”,呈现出“布衣诗人”极动人的一面。李白这类诗不少。在底层与权贵之间,诗人呈现出他个性的巨大张力与魅力。

“臣”字的古义为奴,先秦已有“臣妾”并称先例——可是,我非奴,绝不为奴,我是大臣、重臣、名臣、帝王师。屈原、李白等历代伟丈夫无不这样想。人性求超越,生命要尊严。这是人性的伟岸所在。可是,怀揣帝师梦、名臣梦的臣子,若进入宫廷,往往不得不以妾妇之道侍君。若实际成为帝王师,亦必须以“奴在师前”为处君之道,否则,十之八九要遭殃。

——《宿五松山下荀媪家》

士人的心理空间,就在帝师心态与婢妾心态之间展开。不能不再说屈原。“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导夫先路。”(屈原《离骚》)屈子流放途中,还在做君师梦,不是传授知识之师,而是政治导师。忠君如用情的屈子,所向往君臣关系类似“情人”关系。屈子既把自己想象为美人,又把怀王想象为美人,展开他上天入地“求女”征程。我在《屈原:第一个独唱的灵魂》一文中说过:“后世文人特别乐于营造求女意象的传统,不能简单以为是对屈原求女意象的效法。以婢妾心态对君王绝非屈原发明。”只要有宫廷、有宫廷政治,就必有宫妒,有婢妾心态。屈子作为历史上第一位独立诗人,环境心境迫使他把这表达了出来。

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

中国诗歌源头经典《诗经》中,有不少天籁般美好的爱情诗。孔子并未将其解读为那是隐喻“臣思君”,后世“大儒”却这样读了,且成为标准“正能量”读本,通行上千年。对实在无法那样读的,就以“淫诗”待之。对自然人性的围剿历史已很久了。除了民歌,古代极少真正的爱情诗了,多的是大男人的代言闺怨,且主流是以变态隐喻形式指向君王,妄想自己出现在皇上的春梦里。或相反。皇上永远不是你抗衡对象。你对皇上的恨怒只能表达为爱恋幽怨。你并没有另一个奉献对象去重新布置你的生命格局,你只能不断“梦日边”,爱恋那个抛弃你的人。

我宿五松下,寂寥无所欢。田家秋作苦,邻女夜舂寒。

李白与屈子皆堪称千古伟丈夫。李白有婢妾心态,却绝无可能做“言行一致”之婢妾。要是那样,行走宫廷亦不难。

李白之蔑视权贵,就是如此。

一位心雄万夫、浪迹天涯、大言夸诞的天才诗人,却同时拥有缠绵悱恻幽隐哀婉的婢妾心态,这真是戏剧性极强的心灵奇怪。“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这是诗人“蔑视权贵”的最强烈呐喊。这诗句把李白精神挣扎表达得淋漓尽致——我要功名要地位,却做不来“摧眉折腰”这一婢妾之行。

反复研读李白,我不能不说,李白对他人特别是对权贵小看自己怀有先入为主的深深戒备与恐惧。李白早就生成了一种“预防蔑视”的强烈心理机制,并保持终身。李白的“预防蔑视”,目的却是让权贵对他施以非同寻常的重视。所以,他的傲岸是顽固的亦是脆弱的。这也是其焦虑愤激情绪的根源。以这种状态去干谒权贵求取功名,差不多是南辕北辙。古人对李白特色心理似乎没有理解到这一层。以“自卑与超越”等现代心理视野是能有新解释的。在势利社会里,李白这种心理每个人都可能有,只是程度一般不会像李白这样强烈。

与李白不同,有人能成功地将婢妾心态运用于生存。

李白为何如此?仅从追求目的角度言,李白为何不能略具城府、略示谦逊?让对方知你是个既有才华又知进退的后生,让对方舒服滋润一点,不是更易推进你下一步的干谒吗?

唐人参加科举考试前,常以诗游说干谒权贵,期求考场之外的荐举,这种诗称“行卷诗”。行卷诗本质就是干谒诗。有一首中唐年间行卷诗极有名。

多年以后,李白仍会念及韩荆州。“高冠佩雄剑,长揖韩荆州。”(《忆襄阳旧游赠马少府巨》)这是拿他长揖韩荆州这一举动,来炫耀烘托自己大鹏形象了。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李白名气最大干谒文是《与韩荆州书》,时年三十四。李白上书前已见过韩荆州,对人家却施以“长揖”这一平辈之礼。论说这是犯忌的。李白明知对方是权贵,便先以“长揖”揖之,杀杀你威风再说,免得你小看我。干谒书中竟又把“长揖”当作检验对方胸襟了。“幸愿开张心颜,不以长揖见拒。必若接之以高宴,纵之以清谈,请日试万言,倚马可待。”——您想必不会因长揖而拒绝见我。我的才华需一场高级宴会,一场放纵清谈,请给我日试万言、倚马可待机会。“而君侯何惜阶前盈尺之地,不使白扬眉吐气,激昂青云耶?”——我李太白已来到您门前,这正是您成为伯乐留名千载大好时机呀。这与《上安州裴长史书》口气,如出一辙了。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过了数年,又有《上安州裴长史书》。文章从道德到才华大力表扬自己一番后,以这种口气结尾:“若赫然作威,加以大怒,不许门下,逐之长途,白即膝行于前,再拜而去,西入秦海,一观国风,永辞君侯,黄鹄举矣。何王公大人之门,不可以弹长剑乎?”——裴大人若将我李太白拒之门外,我将西入秦海(指长安),远走高飞。裴大人你想想孟尝君门前冯谖弹剑作歌之典吧。李白简直不无威胁了:我李白必有非凡未来,裴大人您今日若草率待我将会后悔的。此时,李白陷入某种难堪的是非纠缠,此文兼有请裴长史解脱自己之意。

——朱庆馀《闺意献张水部》

这好像不是在对一人说话,而是对天下对全宇宙说话。大鹏的高言,自然该有一个宏大对象来倾听。

朱庆馀向时任水部郎中的诗人张籍行卷,自比新妇,张籍则为夫婿。这不是代言了,这是活生生婢妾心态呈示,可谓毫发毕现。一位须眉化装成酥软可人新娘,柔情万分地向另一位须眉大士献上“闺意”。表达什么,有何要求,细腻柔媚,妙合无垠,双方完全不存表达与理解上的困难。能将婢妾心态收拾得如此精致乖巧,令人叹为观止。“女为悦己者容”巧妙转化为“士为悦己者容”。这诗呈给哪位上司都会令其愉悦。张籍享受到了被抚摸的愉快,果然乐于为“新娘”游说,且长久关注朱庆馀。短短四句诗为朱庆馀的仕途经营立了一功。

二十四岁“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满怀功名热望的李白,迫切地要把理想变成现实。不知不觉,已打发掉数年书剑飘零的日子。二十七岁这年,李白在安陆攀上一门高亲,娶故相许圉师孙女,生活暂时安定下来。李白的功名追求有了双重责任:扶正自家门庭,并给岳家门庭增光。李白这次婚姻实质是入赘名门。这类婚姻在唐并不罕见。名门招赘寒门才子,意在放长线钓大鱼,指望才子发迹光耀门庭。这年,李白精心撰成《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李白是这种口气:“近者逸人李白自峨眉而来,尔其天为容,道为貌,不屈己,不干人,巢、由以来,一人而已。”若说不屈己是李白本色,不干谒却与事实不符。这文章本身就属干谒文。把自己摆在“千古一人”高位,李白一点都不心虚。“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使寰区大定,海县清一。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然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不足为难矣。”——我为帝王师才华有余,做宰辅亦不难。辅佐过皇帝、光耀过门庭之后,我就退隐江湖。

反观李白那张牙舞爪的干谒诗文,就可看出,李白差不多只求自己痛快了,违背“上司愉悦优先”原则。猛兽对你不喜欢不放心,你想要的那块肉还不得越追越远啊。

李白以自己为奇货,他有自抬身价强烈愿望。李白的滑稽之处、令人瞠目之处,只能联系其至死不渝的大鹏意识这一青春梦想来理解。受挫的青春梦想,一再化为李白的生命狂叫、狂笑。

朱庆馀一生只两首诗名气较大,皆与隐秘“闺意”有关。另一首亦妙得很。

“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这被视为李白代表性诗句。从热衷功名高位来讲,脱俗忘机是假象;从干谒不止来讲,蔑视权贵亦是假象。“假象”却是至真至纯李白制造的。潦倒实在出于无奈,至死都渴望权贵援手。蔑视功名又梦想功名,蔑视权贵又干谒不止。李白就是这么干的。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

不甘沦落,却沦落再沦落。大鹏永远都跃跃欲试,却被捆住了翅膀。李白总是这样大叫:都是世界错了,他人错了。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送蔡山人》

——朱庆馀《宫词》

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

宫女除了“含情”,一无所有。受宠是含情,失宠还是含情,“不敢言”则是永恒命运。不敢言者岂只宫女。诗人凭此两诗,竟亦产生了不朽效果,名传青史了。写出这等诗来的须眉大士,不知平时是怎么喘气的。嘴巴张多大,眼神怎么放,面对权贵或皇上作出何种神态?

——《行路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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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邪物男友带走后[快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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咕彦
本文更新很慢慢,已完结两个副本,第三个正在努力耕耘中。更新真的很慢,慎入秋聿(yu)之有一个热爱角色扮演的神秘男友,每次回家,都能看到戏精的男友以不同身份迎接自己。有时是吸血鬼亲王、有时是千年老僵尸……每当秋聿之离开家的时候,他都会亲吻他的耳尖:嘘……这是我们的秘密,不可以把我的存在说出去。一次醉酒,秋聿之不小心吐露了自己有男友这个秘密。那一刹那,他感到了莫名无端的巨大恐惧,仿佛在冥冥之中,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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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一十五的耘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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