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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常深感无以回报抚养自己的传统,在此我且将理解传统养育出的杰出古人,当作一种回报吧。我确信,养育出什么样人物,就是什么样传统。我确信,对传统,不应是膜拜,亦不应是虚无。有伟大的人,没有完美的人;有伟大的传统,没有完美的传统。都说传统在反弹,让什么东西反弹,警惕什么东西会反弹,这无疑是时代大课题。
历史之所以是一本苍茫大书,根源于人性是一本苍茫大书。读史,就应当是读这两本大书。
三
人是唯一有历史与精神记忆的物种。对强化自我认识来说,历史比现实往往更有用、更易用。古人能照应呵护我的生存。他们以稳定真实的面目朝向我,他们再也不会扯起半缕面纱掩饰自己。无数雄伟有趣的古人施大恩于我,却不求一丝回报,不给我添加一丝与活人打交道的麻烦。商鞅、李斯等我对之大放厥词的古人,亦不能加害于我。若觉得某种历史顽症又回来了,那大约只能是活人捣鬼了。
时间看上去无始无终。有始有终的永远是时间局部。事物只能存在于某个或长或短的“时间单元”里。肉眼所见所有生灵,几乎全都是一副“激动”样子。植物的生长、枯萎过程,也给人这一感觉。所有事物似乎都明白一件事:时间有限。
这部书稿实质上是以至此为止的一生之力完成。
我想糊涂点活着,深刻点存在。世上有这等便宜事否?我倒希望能处在一个适度焦虑状态,以免生命在麻木中悄悄溜走。我只恐惧时间。
二
自2016年始,我养成一新习惯:坚持冷水浴。以冷水浇腿脚,浇胸腹,浇头顶,最后是冷水浇背。我彻底明白为何会有“冷水浇背”这词了。冷水浇背与浇其他部位大异其趣。只有浇背才会令你感到———那股冷气如冰如石,猛然亲近到了你的骨髓、你的神经。
对嵇康、王阳明、李贽、黄宗羲等古人,我皆已作了程度不等的研读,却总是难以凝结成文,只好放下,仅研读李贽费时就达半年。交此书稿时,我最大遗憾是未完成“李贽篇”。好在读书目的算是达到了。另有列入计划的曹雪芹、蒲松龄、龚自珍等数位未及展开研读,留待将来吧。要对这些古人有一个像样研读且能成文,按我这老牛破车水平,至少再需五年。时间真是令人恐惧。
一位作家或诗人,理应是一个有自我革新愿望的人,一个对精神麻木保持警惕的人。
五十岁前后,我深感恐慌与焦虑:再也不能低水平重复自己了。我尽可能从工作中撤退,以求能专心读写。我确信,阅读深度决定写作深度。为避免浅阅读,循着以往的读写路子,拟了一个有点野心的五年读写规划:选择近二十位自先秦至明清的代表性文人,深入研读,每人写篇长文。原计划三个月左右读写一人,可是实际每一人皆耗时半年甚至更久,时间少了就是不行。桌边书换了一堆又一堆,五年光阴竟转瞬而逝,仅成文数篇不足二十万字。篇幅长短亦悬殊甚大,李白篇达五万字了。读写至明清人物时,似略具一点自以为是的贯通感了。文章大都由《钟山》刊发,《书屋》《光明日报》等亦有少量刊发。
活着,或许免不了需朦胧糊涂些。但若入麻木之境,再冷的水也不管用了。
将单薄旧作《一个人的仪式》置于卷首,基于以下理由:一是交代一下多年来埋头读写古人的“远因”;二是表达一点直面自己的意思。一个半老男人,为三百年前一少年热泪长流,是我人生中的非常事件。此后,我有时会念及这场出乎意料的长哭。仅仅过去七八年时光,那一经历在我个人历史里似已具“古典”意味了,再有那种长哭似不可能了。文章发表之初,曾不无忐忑——人家会认为这人有病吧?我倒是情愿人生中再有那样一场痛哭。
2017年11月9日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