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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子对这个弟子早就心存忧虑。《荀子·议兵》篇记载这样一段师徒论辩。李斯说:“秦四世有胜,兵强海内,威行诸侯,非以仁义为之也,以便从事而已。”李斯把秦朝累世强盛原因,归结为秦能做到“以便从事”(即怎么有利就怎么做),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荀子生气了:“汝所谓便者,不便之便也。……秦四世有胜,然常恐天下之一合而轧己也,此所谓末世之兵,未有本统也。……今汝不求之于本而索之于末,此世之所以乱也。”荀子明言李斯重利轻义是本末倒置,尖锐指出不可一世的秦兵其实是“末世之兵”。荀子已经看出,这个吱吱嘎嘎张牙舞爪的强国,缺少支撑其远行的“软件”。荀子能想到的软件当然只能是孔儒。联系后来李斯及秦帝国的命运,不能不感叹思想家的温厚与深刻。空喊仁义的确常常无用,但将其公然抛弃践踏羞辱,却可能导致灾难性后果。
李斯、韩非正好就是这么干的。与追求天下一统的愿望一致,他们激烈地追求思想一统。这个喧嚣的世界需要简化再简化。这一愿望竟然在秦朝实现了。后世不断有人因这两个能折腾的弟子而指责荀子。“荀卿明王道,述礼乐,而李斯以其学乱天下,其高谈异论有以激之也。”(苏轼《荀卿论》)苏轼以为,是荀子的“高谈异论”激发了李斯。或许有道理。但李斯之所以成为李斯,原因不会这么单一。
形势比人强,有奶就是娘。你听,时代在喧嚣,功名在召唤,国家机器在轰鸣!这可远比任何人的喋喋不休管用。有些人,不陷入抓狂状态是不可能的。
李斯与嬴政
国家机器轰鸣声最为强劲的是秦国。
经商鞅变法,文化落后的秦国迅速崛起。这是一个敢于做梦的国家,它的梦就是统一梦、帝国梦。李斯是一个敢于做梦的人,他的梦是事业梦、功名梦。秦国梦与李斯梦的交合堪称一场世纪大梦,一场空前绝后的宏大演出。千古一帝,千古一相,千古大惨剧,角色、剧情与场面,都足够震撼。在历史这个关节点上,一些人物不但获得了尽情表演的机会,还被安排必须表演到底,娱乐至死。
男主角当然是嬴政(公元前259——前210年),男二号则非李斯莫属。李斯长嬴政二十五岁,是两代人。李斯三十八岁赴秦,正好秦庄襄王死,自出生即饱受屈辱的十三岁少年嬴政侥幸即位。强秦这个乳臭未干的“小王”,给了李斯很大的想入非非空间。世上最大的事业在哪里?在君王那里。君王的事业是什么?是江山是天下。可是这时李斯实在太卑微了,与王者的距离甚远。李斯毕竟是有备而来。他首先谋得秦相吕不韦门客角色,没用几年就获得面见那位梦寐中“小王”的机会了。据记载,嬴政形象不佳。秦军事家尉缭如此描述嬴政:“秦王为人,蜂准,长目,鸷鸟膺,豺声,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史记·秦始皇本纪》)嬴政形象及品性给尉缭相当不妙的感觉,尉缭因此打定主意欲从秦国逃掉。嬴政可能有鸡胸、气管炎之类毛病。但他能屈能伸,这可是大英雄必备素质。李斯以政治家胸襟打量揣摩这位小王,开口道:“……秦之乘胜役诸侯,盖六世矣。今诸侯服秦,譬若郡县。夫以秦之强,大王之贤,由灶上骚(扫)除,足以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此万世之一时也。今怠而不急就,诸侯复强,相聚约从,虽有黄帝之贤,不能并也。”(《李斯列传》)李斯的话只有一个中心:你嬴政一定要做并且必定能做空前大帝国的缔造者,这是秦的国家使命,此时此刻化为你的伟大使命。还有什么比这更能打动嬴政呢?与从前的卑微生存相比,这个梦多么宏大辉煌啊。重要的是,这个梦有极强的现实性,可以说此时此刻就是梦的一部分。
嬴政的儿童少年时代迥异于常人。他以人质之子身份出生于赵国,在寄人篱下状态中度过童年,大人的功利残忍化为他少年时代的耻辱,宫廷丛林深处的尔虞我诈、危机四伏,又刺激强化他关于人性恶的生存感受。父为活命可弃他而去,母为淫乐可毫无廉耻,小嬴政眼里的生存从来没有温情脉脉过。嬴政那颗心,很早就如冰似铁。他知道自己需要什么。嬴政幼年即位,国政长期由吕不韦把持。二十二岁亲政后,他施展铁腕逐步清除给他带来巨大耻辱的嫪毐集团、吕不韦集团。他将嫪毐与其母后所生二子装入囊中捶杀,并软禁母后。
嬴政极易倾向刻薄残忍,亦可视为列祖列宗的“造化”。秦人有刻薄传统。“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史记·商君列传》)刻薄的商鞅战死后仍受车裂族灭之刑,其带有强烈刻薄色彩的变法主张却一直为秦奉行。韩非为嬴政所杀,比商鞅思想更加刻薄的韩氏理论却被秦廷奉为圭臬。秦朝一路刻薄下来,文化始终落后,六国始终视之为虎狼之国,但国家确实强大了。形势比人强。拳头大好说话。战国战国,不把国家锤炼为一只无情的拳头,那就等着挨其他拳头的揍吧。“国际社会”惊恐无奈地观望着西北方向这只虎、这匹狼。嬴政身段固然不怎么健美,那鸡胸里却是一颗虎狼般足够有力的心脏。
秦廷需要刻薄,李斯就会奉献足够水平的刻薄。在秦朝,如说谁政治上不成熟,大约就是指他不够刻薄或刻薄得没水平。在除嫪毐、灭吕不韦、杀韩非等等大动作中,李斯积极配合嬴政,足够刻薄。当然,李斯是“士”,需要担当时他亦有足够的担当胸襟。经过多年打拼,李斯由私人门客起步,一路晋升为长史(类似秘书长)、客卿(以外客身份居卿位)、廷尉(最高司法长官)。靠才干识见,在秦朝这架钢筋铁骨的大机器里纵横捭阖,大展拳脚。李斯与国家都在迅猛成长。就在这时,发生了郑国(人名)间谍案。郑国受韩王派遣赴秦,游说秦王上马大型水利工程,目的却是为了延缓秦国东进步伐。七国中,秦国最重视延揽外客,对外客夙怀怨恨的秦宗室借此撺掇秦王“逐客”,包括李斯在内的大批外客皆列入被逐名单。李斯的过人之处又有了表现机会,他不但没有卷铺盖走人,反而上了一封气势恢宏、酣畅淋漓的《谏逐客书》。他的国家立场、国际眼光,辅之以浩瀚激越的政治情怀,打动了硬心肠的嬴政。形势逆转,“逐客令”撤销。《谏逐客书》或许可称是对中国政治、历史影响最大的古文。时至今日,揣摩《谏逐客书》,我们仍能感受到那个将一己功业与国家追求高度融合的灵魂,感受到这个灵魂面对巨大挑战时反败为胜的胆识豪气。
才华横溢的李斯完全无意于做“知识分子”。他一生写文章甚少,且文章的目标读者只有一个:帝王。得意时一文撼动历史,失意时每个字都是哀鸣。
有了李斯这颗“文胆”之助,嬴政对“武功”也更具信心,统一天下步伐大大加快了。嬴政听李斯计——悄悄遣谋士持贵重金玉游说诸侯,诸侯名士可用贿赂手段拿下的就贿赂之,不受贿赂拒绝合作的,就利剑刺之。设法先离间诸侯君臣,随后发兵攻打。不管黄犬黑犬,逮住兔子就是好犬。果然见效。作为法家实用主义实践家的角色,李斯太称职了。从公元前230年灭韩,至公元前221年灭齐,十年灭六国,灭人之国浑如探囊取物。一个空前的大帝国从六国废墟上挺立了起来。王侯专政的王国时代结束,皇权专制的帝国时代开始。作为历史新纪元标志的秦朝,它钢筋铁骨,寒光凛凛,威风八面,总是直奔主题。可是,这是一个缺少润滑剂的帝国,一个没有掌握“软硬兼施”本领的帝国,一迈步便吱吱嘎嘎。
天下人期盼了数百年的统一,竟然就在嬴政手里实现了。他自以为“功盖五帝,泽及牛马”,羞与古帝先王同列,自名为“皇帝”。嬴政以为“历史终结了”,终结于他一家一族。他让“时间”重新开始,他是始皇,为秦帝国一世,子孙为二世三世以至万世无穷。正当生命盛年的始皇,有声有色导演推动着五大运动:造陵、修长城、修阿房宫、巡游、成仙。每一项运动都登峰造极。推求始皇动机,他想的不过是:只有空前巨陵才能与千古一帝身份相称;修长城保卫家业,保卫税收;建起古今无匹阿房宫,极尽人生之繁华;巡游天下既是享用江山,又是震慑天下;此生已达人世极致,只有长生或成仙才能进入永远占有完全享乐的境界。
能简化统一的都简化统一了,各项“事业”都在向始皇所追求的目标推进。可是有多少个人,就有多少张嘴巴。嘴巴除了吃饭,还能说话。这是个问题。始皇的帝国迫切需要一条“舆论长城”。文胆李斯适时登场了。
臣请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
——《史记·秦始皇本纪》
与《谏逐客书》为外客为士人张目的伟岸姿态相反,此“奏折”呈现的完全是刀笔吏嘴脸。作为实现舆论一律的根本措施,黑暗的“焚书坑儒”事件出现了。从此,“豺声”虽刺耳,开口却即为法律。当条件具备后,独裁者很容易接受以屠刀对付嘴巴的策略。李斯清楚始皇想要什么。士人李斯明白怎样才能最有效地向士人、向文化开刀,他主动推进一场满足始皇政治需要的“文化革命”。
统一不久,李斯晋升为丞相。历史机遇难得,李斯却似得到了上苍的格外垂青。在统一前后这几十年间,李斯与嬴政君臣相得,立功至巨。秦国梦化为大地上的现实,李斯梦竟也梦想成真,他所恐惧的卑贱之位被彻底摆脱。长子李由任三川郡守,儿子们皆娶公主,女儿们皆嫁皇族。李由回咸阳度假,前来拜门子的车马数以千计。面对烈火烹油场面,李斯却有悲凉一叹:“嗟乎!吾闻之荀卿曰‘物禁太盛’。夫斯乃上蔡布衣,闾巷之黔首,上不知其驽下,遂擢至此。当今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物极则衰,吾未知所税驾也!”(《李斯列传》)税驾,意为解驾、休息。位极人臣,此生归宿却仍是个问号。李斯竟也有念及老师荀子之时。生存焦虑如影随形:事情是不是做过了头啊?我不知今生在何时何处以何种方式了结呀!李斯梦,生存大梦,又似一个进行时中的噩梦。
始皇巡幸梁山宫,远远望见众多车马簇拥李斯经过山脚,不高兴了。宫中有人通风报信给李斯,李斯立即减少了车马数量。自然又有人向始皇打小报告。始皇追查泄密者,查来查去无结果,便杀掉了当时所有在场近侍。帝国文胆受到了一次极大的震撼。他亲手打造的体制巨轮飞转,满耳是国家机器的轰鸣。始皇无惧鬼神,惟迷信暴力。暴力暴力,一用就灵。他需要的是一个高压下超稳定能传之万世的帝国。在这个血腥淋漓的帝国里,碾碎谁,留下谁,看上去实在是一件平常又偶然的事。
李斯终于知道自己这个帝国二号人物是多么渺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