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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九年的初夏,天气很热,熟人穿过两三条街彼此做客时,都不戴帽子,不穿上衣。
两根烟先后烧完,我听见外面有人在喊李早的名字,一个女人的声音,虽然只隔着一层铁皮,那声音听起来却相当遥远,他对我使着眼色,意思是让我别出动静。又过了一会儿,那个声音逐渐消失,换成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这次我听出来了,那是他的父亲李承杰,像一头低吼的狮子,焦急并且缺乏耐性。李早不为所动,仍十分坦然,闭着眼睛享受火焰的气息,他靠在一面铁墙上,浑身沾满锈迹,帽子也摘下来,扣在膝盖上,那顶帽子上的图案是一只红色的公牛,芝加哥公牛,双角高扬,怒睁圆目,注视着面前的那团火焰。雨声越来越密集,直至连成喧哗的一片。
班立新说,听你这么一说,我才知道,原来去别人家做客,还要戴上帽子。李承杰说,前苏联,讲这些礼仪,我们不讲究。班立新说,这本书还讲什么,你再说说。李承杰说,还有就是死亡,这个男的,日瓦戈医生,坐在公共汽车里看景儿,经过一个行人,穿着紫衣服的外国姑娘,公共汽车开过去,他超过紫衣姑娘,然后他就死了,公共汽车停下来,紫衣姑娘又跟他相遇,看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又超过了他。班立新说,这是啥意思。李承杰说,我也一直在想,没太悟透。班立新说,可能就是歌里面唱的,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莫回呀头,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李承杰说,大概也有这层意思。班立新说,日瓦戈医生,最后是啥毛病呢,走得这么急。李承杰说,不知道,估计是心梗。班立新说,你刚才说书还没看完,但主角都心梗了。李承杰说,其实这书我是在看第二遍了,我也不知道刚才为什么要说没看完,你有什么好的道理,也来讲一讲。班立新想了想,然后说,针叶林高于阔叶林。李承杰点点头,不再说话。
我们借着火苗,各自点着一根烟,李早猛抽一口,然后咳嗽起来,我也吸了一口,含在嘴里又吐出来,味道有些发苦。李早看着我说,抽烟不过肺,你这人儿挺不好交啊。我说,拉屁倒吧,说得像你会抽似的。
他们在缆车上,浮在半空。因为没有向导,他们第一次爬错了山峰,太阳初升之时,他们一行人便已抵达山顶,然后发现这不过是临近的矮峰,主峰要从山的另一侧走上去,他们有些沮丧,又从山上走下来,重新整装出发,这次只爬到一半,所有人便已筋疲力尽,吃喝休息过后,他们决定去乘坐缆车,借助工具登顶,虽然已经很累,但总归还是要看一眼最高处的风景,再往回返。
我跟李早在铁皮房子里点火。他跟我说,偷两根儿烟来。我说,你咋不偷呢。李早聚精会神地扒拉着火苗,说,我爸也不抽啊,你爸爱抽烟,够意思,去整两根儿。我跑回家,借着喝水的工夫,从烟盒里抽出来两根,攥在手心,又跑回来。李早已经把油毡纸点着了,一时半会儿灭不了,屋内被火光溢满,无比明亮,外面下着小雨,雨滴落在房顶上,发出低沉的声响。
缆车售票处的窗口上拉着一个条幅:热烈庆祝本线路缆车连续运行十三年无事故。李承杰指着条幅,撇着嘴对班立新说,你看这条幅,很有问题,一般人看连续十三年无事故,一定会觉得很安全,但有没有人想过,十三年前,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呢。工作人员在售票窗口里冷冷地插嘴说,十三年前,我们这条缆车线路刚刚竣工。李承杰听后尴尬地笑了笑。
班立新说,照得挺好,可惜只洗出来一张,你留着吧,当个纪念。李承杰点点头,然后打开背包,从里面掏出一本书,又将照片夹在书里。班立新问他,这是什么书。李承杰说,苏联小说,《日瓦戈医生》,厂里图书馆借的,半个月了,在吊车上看了一点,在火车上又看了一点,还没看完。班立新说,有意思吗。李承杰说,看着看着就困,名字太长,不好记。班立新说,挺有文化,爱看外国书。李承杰说,我以前看的都是武侠,最近想看看历史书,这本借错了,翻卡片借的,我当时还以为是讲白求恩的呢。
山中的阴晴瞬息万变,缆车一辆接着一辆走,相隔几十米,到了最后,只剩下班立新与李承杰两个人,他们共处在一辆缆车里,坐在两侧,乌云很近,抬手可及,李承杰背对着山峰,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侧逆行的风景,班立新只注意着那片乌云,柔韧而漫散,他从来没有这么近接触过任何一朵云彩,他想,闪电会不会也在其中,然后他就看见了闪电,天上的一道光,在他眼前聚集、分解、消逝,伴随着巨响,他闭上眼睛,但闪电的模样仍停留在那里,长久不散。
第二天早上,天还没有亮透,班立新便将熟睡的儿子交给妻子,自己收拾好随身物品,集合队伍,准备开始爬山。这座山已经被开发得相当完备,铺了石阶,沿途有卖拐杖与茶叶蛋的,也有照相留念的摊位,他们从最低处出发,一路向上爬去,班立新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李承杰紧随其后。路上遇见一个歪歪扭扭的松树,盘根错节,颇有来历,李承杰提议合影,班立新虽然有些抗拒情绪,但还是答应下来,立等可取,拍照的人从相机的背后拿出照片,在空气里来回扇动,再交到他们手里。这时他们发现,这里的景致相当好,背后是松树,松树后面则是雾气缭绕的远山,墨绿与深棕相间,层次得当,极像挂历上的风景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