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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曾真在一起不一样了,她是率真的、坦荡的,对他从来都不藏着掖着。她甚至说不上班就不上班了。
她说:“仲平我要围着你转,就在家里等你来,给你做饭吃。”
好像几十公斤就那样不管不顾地交给了他。张仲平能把她怎么样呢?张仲平太明白曾真的意思了。她那样说等于是做他的专职太太少奶奶,可是,他能给她这样的身份地位吗?
曾真好像也并不需要张仲平回答这个问题。因为她总是快乐的、开朗的,总是歪着头仰着脸看他,好像永远也没有一个够,她的笑靥总是像阳光一样明亮灿烂。
可是,总有三月里的小雨。曾真喜欢掉眼泪,那些好像随时储备在眼眶里的咸咸的液体,真的就像三月里的小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引发曾真流眼泪的原因无伤大雅,往往仅仅是由于她的一种敏感,可总是能够非常不经意地渗入到他的内心,使他内心深处本来就最软弱的部分,生出一阵一阵奇异的感受,不知道是切切实实的甜蜜还是可怜兮兮的酸楚。
张仲平最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因为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让他觉得自己非常坚强、孔武有力,一种爱怜她、呵护她,做她的好男人的愿望,就会不可抑制地向他排山倒海地挤压过来,使自己恨不得把她时时刻刻地抱在怀里、含在嘴里。张仲平自己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他说现在的流行歌曲真是厉害,把恋爱时每一个阶段的喜怒哀乐都揭示无遗了,弄得你总是有一种重复别人的感情经历似的滑稽感觉。
曾真说:“你有这种感觉吗?”张仲平说:“你有没有?”曾真说:“我哪里会有?不像你经验丰富。你告诉我,现在最与你的感受相似的流行歌曲是哪一首?”张仲平说:“好男人决不让心爱的女人受一点点伤。”曾真说:“你是好男人还是坏男人?”张仲平说:“我有时候好,有时候坏。我要是不坏,你不会爱我。我要是不好,你不会继续爱我。你不知道,这个社会,做个好男人太难了,有时候,好男人还是没有用的男人的同义词,因为他根本没有条件做坏事。不过,我想做个好男人,做你的好男人。”
张仲平这样说的时候,没有一点点夸张和矫情的意思。相反,他甚至有点无可奈何。是的,他是没有办法。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以前一直努力避免的那种麻烦,可能开始无可救药地缠上他了。
张仲平小心翼翼地劝曾真:“要不然回家去住几天?到爸爸妈妈那边也可以,到外公外婆那边也可以。”
曾真不说话,摇了摇头。张仲平又说:“要不叫周洲或者小曹来陪你睡两个晚上?”
曾真还是不说话,仍然摇了摇头。曾真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张仲平。张仲平知道她希望的是怎样的一种安排。可是,张仲平分身无术,那种安排他想都不敢想。
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张仲平的手机响了,是小雨:“老爸你怎么还不回家,我要上学去了。”张仲平说:“小雨你能不能自己去学校?爸爸这会儿在外面有事。”小雨说:“老爸你不会吧,你知道我有多少东西要带吗?要我一个人上学也太法西斯了吧?”张仲平说:“你要妈妈打个的送你不行吗?”小雨说:“不行。”
张仲平接电话的时候,曾真安安静静地望着他。等他接完了电话,曾真说:“你先去吧。”张仲平说:“这孩子,娇坏了。”曾真说:“你去吧,我没事的。谁让我比她大哩?”张仲平说:“可是……”曾真笑了一下,说:“你去吧,我真的没事。”张仲平说:“那……”曾真说:“你送了人,还能来吗?”张仲平说:“好。”
小雨花钱很厉害,每次回学校都是大包小包的。只要一说她,她就说同学都这样,弄得张仲平两口子没有一点辙。张仲平故伎重演,又毛起胆子邀唐雯一起去送小雨,唐雯说:“你一个人去就行了,你还嫌宠她宠得不够呀?”
小雨说:“切。”张仲平说:“晚上我可能又不能在家里吃饭了。”唐雯说:“怎么啦,还是陪那个胡老板?”张仲平说:“可能还有健哥吧,等会儿才知道,你去不去呀?”唐雯说:“算了算了,我不如在家里看书。再说了,你不是不要我管你公司的事吗?你带着老婆,别人不会觉得不方便吗?”张仲平说:“那也是。”
等到了车上,小雨说:“老爸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张仲平说:“怎么啦?”小雨说:“我看你闷闷不乐的。”张仲平说:“我闷闷不乐的?那你讲个段子吧,看能不能把爸爸逗得开心起来。”小雨说:“段子没有了,我有一个问题要问你。”张仲平说:“什么问题?”小雨说:“你说黑牛跟乌鸦有什么区别?”张仲平说:“黑牛有两只角,乌鸦没有。”小雨说:“还有呢?”张仲平说:“乌鸦能在天上飞,黑牛不能。”小雨说:“不会吧,老爸,你回答问题就这个水平呀?”张仲平说:“怎么,不对呀?”小雨说:“对是对,可这是幼儿园的小朋友都知道的呀,你得说它们之间最大的区别在哪里。”
张仲平想了想,说:“这还不知道?乌鸦没有牛鼻子,黑牛没有乌鸦嘴。”小雨说:“不行不行。这种脑筋急转弯的问题就得怎么怪怎么猜。”张仲平说:“那你说它们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小雨说:“它们最大的区别是,乌鸦可以骑在黑牛身上,黑牛却不能骑在乌鸦身上。老爸你懂得我这段子的深刻含义吗?”
张仲平不禁回头看了自己女儿一眼,目光毫不错开地摇了摇头。小雨突然说:“小心。”原来右车道上一辆车抢道,差点擦上张仲平的车,张仲平本能地一扭方向盘,错开了,却差点撞到迎面开来的一辆的士。
沉默了一会儿,张仲平说:“你的问题问过了,轮到我问你问题了,告诉爸爸,最近学习情况怎么样?”小雨说:“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张仲平说:“那操心什么?”小雨说:“是呀,我好像没有什么需要你操心的。你要多关心关心妈妈。”张仲平说:“妈妈怎么啦?”小雨说:“没怎么啦。我只是觉得咱们家好像冷冷清清的。”张仲平说:“是不是呀?别人家什么样子的?是不是天天吵架、热热闹闹的?”小雨说:“这个我也不知道。”
送完小雨,张仲平给家里打了个电话。唐雯问怎么啦?张仲平说:“小雨送到了,给你汇报一下。”唐雯说:“噢。”张仲平说:“你女儿要我多关心关心你哩。”唐雯一笑,说:“是吧?那你得多听听女儿的话。”
打完了唐雯的电话,张仲平开始想曾真的事。按照他的想法,如果能够再给曾真另外一些强烈的刺激,可能会将小偷入室行窃带来的惊恐冲淡。他顺便在木樨街停了一下,为曾真买了两只烤鱿鱼还有两份豆腐脑,这些都是曾真爱吃的。这些东西都放在包装盒里,外面裹了两三层塑料袋,所以到家之后还是热的。曾真大概也有点饿了,开始吃东西。吃完东西,精神就慢慢地恢复了。
曾真说:“仲平,你放心吧,我没事了。我想清楚了,不能去爸爸妈妈那里,也不去外公外婆那里,我就待在咱家。我要是今天晚上逃跑了,我心里会有阴影,会有一个结。”张仲平本来想好好地表扬她一下,又怕自己这个时候油腔滑调不太好,便只是望着她笑了笑,伸出两条胳膊环抱着她,把她往自己身边搂了搂。曾真说她好久没泡过吧了,她要去泡吧。便去了“风口浪尖”。
“风口浪尖”是一个热舞吧的名字。这里以音响的震耳欲聋和韦小宝的劲舞闻名于市。在酒吧里你想说话只有两种方式:一是扯开嗓子喊叫。另外一种是凑近对方的耳朵,外加手势的比画。灯光一般来说是昏暗的,因为用来照明的主要不是灯光而是蜡烛,很小的红蜡,浮在盛了水的小碟子里。即使围坐在一张桌子上,互相之间的面目也看不真切。有时候也有极强光的短暂的闪现与切割,又让人的动作呈现一种虚假的动感,就像是牵线木偶。
进酒吧是不需要买票的,商家的利润体现在其所供应的啤酒和各种小吃里面。啤酒每一瓶的价格比外面超市货架上的高出十倍,一袋爆米花的价格够五个人在外面吃一顿快餐。小舞台上表演的艺人名不见经传,但说起来都获过国内或国际上的什么大奖,你搞不清楚那到底是真话还是调侃。
主持人倒是很会插科打诨,荤段子黄段子张口就来。唱歌的一律有或高或尖的嗓子,伴舞的小姐则一律“波涛汹涌”。这与走猫步的服装模特有本质的不同,她们的身材偏高偏瘦,可以与圆规相媲美。据说这是骨感美,也称为魔鬼身材,让人产生误解,以为魔鬼原来是一些营养不良的素食动物。张仲平在里面待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觉得气闷,好像每一次心跳都可以通过喉咙直达太阳穴。
他偷觑着曾真,却见她沉醉其中,随着音乐的节奏,不由自主地摇头晃脑。
一片尖叫声中韦小宝终于上场了。这是一个长得很帅气的男人,西装革履,口含着一枝娇艳欲滴的玫瑰花。他的舞步从容不迫,潇洒倜傥。跟他一起上场的舞伴身着洁白的曳地长裙,俨然西方上流社会的大家闺秀。这是酒吧里唯一轻歌曼舞的时刻,因为他俩跳的是华尔兹舞,伴奏的音乐是舒伯特的《小夜曲》:我的歌声穿过森林轻轻向你飞去。但好景不长,这种老套的旧电影里的浪漫只持续了一两分钟,刚刚够韦小宝带着他的舞伴在台上旋转两圈半。舞台上的灯光突然熄灭,音乐戛然而止,等到灯光再一次刺眼地亮起来的时候,台子的中央只剩下了韦小宝一个人。
刺耳的嗓音再次响起,响得人心烦意乱,他以夸张变形的现代舞动作在场上游曳,好像在找寻无迹而逝的爱人,当然一无所获。韦小宝变得狂躁不安。他的悲痛欲绝是通过撕扯自己身上的衣服来表现的,灯光慢慢变弱,随着他时而柔软时而僵硬的动作,身上的衣服一件一件地被剥离,最后只剩下裤裆里三角旗似的一溜。他双臂抱在胸前,蜷曲着身子,好像在和自己的羞怯与尊严做最后的抗争。
激越的鼓点响起来了,在七彩霓虹的照耀下,天空中飘洒下来一些屑片,像雪、像花、象征形形色色的欲望和诱惑。韦小宝以柔姿舞和霹雳舞的交叉动作,充分地表达了自己的惶惑、惊讶与兴奋。他直立起来,向半空中伸直双臂,在舞台的中央越来越快地旋转,像是在承接和追逐着什么。飘洒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好像要把他淹没起来,尖叫声此起彼伏,但这还不是韦小宝舞蹈的高潮,对着东西南北四个方位,他会分别掀起裤裆里最后的遮羞布,做出扇风的动作。春光乍泄换来更刺耳的怪叫,但这仍然还没有达到高潮,因为韦小宝还没有交出他嘴里的玫瑰。
最后,在舞台的深处,女主角出现在雪白的追光灯下,已经看不出她是不是就是刚才的那位窈窕淑女,不过,也像韦小宝一样,几乎半裸。硕大的双乳上,只用一溜布筋勒过来,刚刚遮住了两个乳头,下半身的装备也跟韦小宝的一样异曲同工。韦小宝口里含着的那枝鲜红鲜红的玫瑰花终于不见了,他没有献给女主角,而是抛给了背对着自己的随便哪一个观众。也可以说谁也没有得到它,因为它可能随便撞了一下谁的头,或者肩,或者腰,然后就落到地面上了。它于是将被更加不知道是张三还是李四的脚,踩成乱泥。
这是很有可能的,没有人呵护一朵酒吧里的玫瑰,除非凭着它能够领到什么大奖。酒吧里也有寻找幸运顾客的活动,但那是另外一个节目。在现在这个舞蹈节目里,玫瑰就是玫瑰,是韦小宝舞蹈的道具,甚至算不上廉价的爱情的道具。好了,追光灯打在男女舞者的身上了,他们纠缠在一起,但又没有身体的实际接触,两个人始终保持着一只拳头的距离。音箱里传出来的声音,类似于牛的厚重的喘息和男欢女爱时的喊叫,终于,观众疯狂的尖叫和拍打桌子的声音把一切都淹没了。
High乐响起来了,曾真把张仲平拖进了舞池,随着音乐节奏,疯狂地摇摆起来。
他们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上十二点多了。他在卫生间里撒尿的时候,偷偷地看了一下手机,上面有一个家里的未接电话。张仲平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出来以后,张仲平很仔细地检查了一遍门窗,看是否闩紧关牢,又把客厅里的灯打开了。曾真躺在床上,用目光追随着他。
做完了这一切,张仲平回到了床边,他用手指帮曾真捋了捋覆盖在额头上的头发,说:“我走了?”曾真望着他,不说话。张仲平伏下身来,轻轻地吻了一下她的耳根,说:“我得走了。”曾真望着他,仍然不说话。张仲平笑一笑,轻轻地扯了扯她的耳垂。
张仲平慢慢地直起身,望着曾真,一步一步地后退着朝门口移去。他用手在背后摸到了防盗门的把手,把它拧开了。他朝曾真努努嘴。曾真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光着脚丫子冲到他面前,紧紧地抱住了他。张仲平拿下巴蹭着曾真的头,说:“行了行了,傻孩子。”他用两只手臂紧紧地箍了她一下,又慢慢地把腰上的两条柔软的胳膊掰开了,他有点不敢看曾真的眼睛,怕看到那里面雾蒙蒙雨蒙蒙的湖泊或者干脆一颗颗晶莹闪亮的小水珠子。张仲平退身出门,说:“把门关好吧。”
……
一上班,小叶就跟张仲平说,接到了好几个凶巴巴的电话,都是关于胜利大厦拍卖的,说胜利大厦最好不要拍卖,否则会有麻烦,会吃不了兜着走。张仲平问她是怎么回答的。小叶说:“我说这笔拍卖业务是法院委托的,能不能拍卖由法院说了算,有什么问题也可以去找法院。”张仲平笑了笑,第一次对小叶的表现表示满意:“很好,下次再接到这样的电话,你还这样回答。”
张仲平把这个情况打电话跟徐艺说了。徐艺说他们公司也接到了这样的电话。
张仲平说:“徐总你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徐艺说:“谁知道呢?打电话的人不知道是谁,我们查过了,都是通过公用电话打的,分布还很广,好像城区四面八方的公用电话都用过了。”张仲平说:“这个情况跟南区法院汇报了没有?”徐艺说:“还没来得及。”张仲平说:“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说?”徐艺说:“立即、马上,可以吗?我说一下,张总你是不是也说一下?”张仲平说:“你说一声就行了。别在法院那边弄得太复杂了。”徐艺说:“那好吧。”
那几个电话搅得张仲平有点烦。他安排小叶按照电话记录回拨过去,发现打电话的人用的也是公用电话。城东城西到处跑,就为了打几个匿名电话,可见人家是费了心的,目的是为了将自己的身份隐蔽起来。他们在暗处,拍卖公司在明处。这种事情又不能兴师动众地报警,想管还真不知道怎么管,心里添堵却是免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