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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男人消失在过道前方后,市场终于恢复了原有的平静与秩序。
“我说……好像走了。”
菊子小心翼翼地探头看着胡同里面,终于看清楚了貌似骚动原因的男人的模样。
背靠棚屋的墙壁蹲着的那个男人,不知何时抽起了和平牌纸烟。他吐出一口烟,直起身笑着对她说:“麻烦你了,小姐。”
这个人,年纪好像比菊子稍大,穿一件白色开襟衬衫和一条黑裤子,看起来也不是不正经,但是瘦削的脸颊透出一种难以抹去的生活落魄的气息。不过,那湿润、乌黑的眼眸里蕴含着不容置疑的知性光辉。
“为表歉意,请你喝杯咖啡吧!”
“不用了。”菊子戒备地把身子一挺,发现那男人的胳膊正在流血。“你受伤了!”
“啊?”听她这么一说,他这才似乎觉察到了,凑过去舔了舔胳膊上挂下来的红色细线。“那帮家伙,拿着破刀乱砍!”
她不想跟他凑得太近,所以决定不主动提出帮他包扎的事。不过,她拿出购物篮里的手绢递了过去。
“你用吧。”
“不用了,舔过了。话说回来,要不要喝杯咖啡?”
“不用了。”菊子重复说着把手绢塞到他手里。“再见。”
“你叫什么?”
他在背后问她,但她不予理会,沿着原先过来的路快步往回走。
“我姓行天。后会有期!”
开什么玩笑!要我跟一个被无赖追杀的男人再次见面,我可受不起!菊子的第一反应是这样想的,不过仔细一想,那条手绢上印染着“真幌电影院”的字样。
父亲吃着没酒喝的晚饭,目光锐利地盯着她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吗?”
“怎么这么问?”
“你好像有点兴奋。”
“我没什么好兴奋的。”
“那就好。”
父亲喝光茶水,说声“哎哟嚯”站起来。他必须赶在第一盘胶片放完之前回到放映室。用餐期间,放映室的门口也只是垂下一道黑幕,门常常是开着的,以便万一放映机着火,或者胶片没衔接上,能够即刻冲过去。从母亲还活着的时候起,菊子家就从来没有笃悠悠地吃过一顿饭。
“菊子,你也已经二十八了吧?就算重新考虑婚事,也不会遭天谴啦!曾根田家也来说过了,说就这样算了。”
“别再说了,父亲!”
“要是知道启介他这时候都回不来,出征前就让你跟他说几句祝福的话喽!”
“启介君会回来的,”菊子勉强扯出微笑,坚强地坚持说道,“别担心。”
催促父亲赶快进放映室后,菊子洗好碗筷上了二楼自己的房间。书桌的抽屉里放着和她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启介的照片。她和他性情投合,此刻的他正一如往常地朝她露出温和的笑容。
快点回来!否则,除了启介君的笑容,你其他的表情我都快淡忘了!
眼前浮现出傍晚在市场见到的那个自称“行天”的男子的脸。抓住菊子手臂的手指强有力的触感,鲜红的血,还有那含着淡淡笑意看着菊子的、呈现暗夜色泽的眼眸,一齐复苏了。
要是他真来了电影院怎么办?菊子心神不宁地过了几天。
“啊—等等,请您稍等一下!”这回发问的是多田。“那个被无赖追杀的黑社会模样的男人,您假设他姓行天,哎,就这样定了,挺好!”
“好什么好!我怎么就是黑社会啦?!”行天直犯嘀咕。
“但是,您未婚夫的名字为什么叫启介呢?因为和未婚夫结婚了,所以现在曾根田太太才叫‘曾根田太太’,对吧?”
“嗯。”老太太点点头。
“这么说,故事里出现的未婚夫,就是曾根田工务店上一代的社长吧?”
“嗯。”
“他的名字好像应该是叫德一啊!根本不叫启介!”
“哎,有什么关系呢?”老太太没了牙齿的嘴里支吾不清地说着,“因为我的先生德一,跟你有点像。”
哪儿像了?多田回想起大约三年前去世的德一老人的模样。老人虽然精神矍铄,可脑袋全秃,而且显得很顽固啊!
老太太像是看穿了多田的想法,加上一句道:“个性温柔、做事不得要领这些地方像。”
行天听了,“嘿嘿嘿”地奸笑。
“你呀,叫多田启介不是?开便利屋的。”
头脑里的线路难得接通的老太太,今天好像能够把多田当作便利屋的多田来认识。
“是这样没错。”多田说。
老太太不是错误地把多田认作自己的儿子,就是正确地认识到他是代替儿子探望她的便利屋,最近,两种情形各占一半。以前她是完全把多田当成儿子的,而在行天住院之后,他作为“便利屋多田”和老太太见面以来,老太太的意识似乎起了某种变化。
就多田而言,老太太能明白他是“便利屋多田”,是件叫人高兴的事。假装老太太的儿子前来探望,虽说是工作,可总感觉像欺骗,事后心里不痛快。
“那么,假设故事里面曾根田建材店老板的儿子叫启介这个名字,好吗?没话说了吧?”
见老太太坚持到底,他原本有话要说,也只得被她的花言巧语给哄骗过去了。
“看来真幌也有过黑市啊!”行天像是被老太太的故事吸引住了,饶有兴趣地问道。
“有过啊!还挺大的。规划整顿之后基本上变成了大楼,现在就只有仲大街商业街那一块还有点点影子。”
听了老太太的话,他“嗯嗯”地直点头。
真幌站前的风景,在这二十年间发生了戏剧性的改变。在“省线对面”,如今是露露和海茜她们在勉勉强强做着生意。从前的站前是深受美国大兵欢迎的娱乐街,繁华一时。那个年代的故事,多田也在客户的老人们讲述往事时有所耳闻。
“后来呢?黑社会分子行天到‘真幌电影院’来了没?”
“来了。”
行天一试探,老太太立刻接茬道,说完抬头仰望着榉树的枝条。唯有夏日的阳光还同半个多世纪前一样落在地面上,不曾改变。
“哟!小姐!”
行天突然出现在“真幌电影院”那天,是两人在市场见过后又过了大约一周。那个时候,菊子开始以为行天不会来了,那天她正在小卖部用掸子掸灰尘,见到他,大吃一惊,停下了手上的活儿。
“前几天麻烦你了。”
行天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了折叠好的手绢。血迹不见了;他不仅洗了手绢,甚至熨烫过了。
这人肯定跟一个女人同住。菊子这样一想,不知为何,心里竟感到有些难受。
“您太周到了。”
接过手绢,她转身走到售票台前,仿佛告诉他:谈话到此为止。行天却丝毫不见要回去的样子,只顾张望着贴在墙上的海报。电影已经开始放映,所以大堂里除了他没一个客人。菊子心神不宁地透过玻璃门望着外面的人流。
检票台上投下一道阴影,抬头一看,眼前站着行天。没听见脚步声,没感觉到气息。
“小姐!”
行天那好整以暇的态度与表情都让菊子看不顺眼,她忍不住说道:
“请不要再叫我‘小姐’!我姓田中。”
“田中,什么?”
“……菊子。”
“小菊,能让我表示一下感谢吗?”
听行天嬉皮笑脸地叫自己“小菊”,她本来尽可以冲他发火的,但看着他天真无邪的笑容,她竟也给他逗得笑了。
“你说感谢,是咖啡对吧?”
“对。大马路上不是有家叫作‘阿波罗咖啡’的开张了吗,去过了吗?”
“没去过,但我不会去的。要是跟一个男人上咖啡馆,还不知道邻居们要说些什么话呢!”
“小菊,你几岁?”
“虚岁二十八。”
“哦!还以为才二十二三呢。这方面我很少猜错的,你看起来可真年轻啊!”
显而易见,就是惯用的口吻。可是,行天那轻轻眯缝着的眼眸,透着认真的神色,同时又实实在在地发出“我在拿你寻开心哦”的信号,显然没有恶意。菊子还是被他逗笑了。见菊子的神情松弛下来,行天似乎也很高兴。
“不就是上个咖啡馆吗?果然是有老公的?!”
“我有未婚夫。”
“在哪儿?”
突然想到现实情况,菊子点点头:“上战场去了……”
行天也许是对大致情形有所猜测,没再往下问。他合着大堂那台钟的钟摆,用手在检票台上打着节拍。他的手指修长,指节不突兀,很是漂亮。
“现在是什么?”
“工作。”
“没问你这个,问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