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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斯回到房间时,女孩又裹着脏床单。他转头看埃莉诺,见她眼神里带着怒火,他知道令她恼火的不只是那个穿格子衬衫的男子。博斯看着女孩,说:“拿着你的衣服,到浴室穿上。”他见她无反应,于是拉高嗓门:“动作快点!”
她从床边地板上拾起衣物,那条床单滑落在地面上,她赤裸着走进浴室。博斯转身面对埃莉诺。
“我们还有正事要办,”他说,“假如你真逮捕了他,接下来整个下午都得忙着记录女孩的陈述并对他提出指控。事实上,这属于地方起诉案件,所以到头来必须由我对他提出指控。而且这案子很难说,可能判重罪,也可能是轻罪。地方检察官只要看她一眼,肯定认为是轻罪案件,甚至可能不提起诉讼,所以根本不值得大费周章。埃莉诺探员,我们这种小地方就是这样。”
她怒视着他,上回他在餐厅抓住她手腕不让她离去时也是这种眼神。
“博斯,我认为值得,你以后别再自作主张了。”
他们两人站在那儿对视,直到女孩从浴室里走出来。她身穿黑色无袖紧身上衣,搭配褪色牛仔裤,膝盖处有破洞。女孩没穿鞋。博斯注意到她的脚指甲涂了红色指甲油。她坐在床上,一言不发。
博斯说:“我们必须找阿鲨谈谈。”
“谈什么?你有烟吗?”
他拿出一包烟,轻敲出一根给她。他给她火柴,她自己点上。
她又问:“谈什么?”
“星期六晚上的事,”埃莉诺简短地说,“我们不想逮捕他,也不想找他麻烦,只想问他几个问题。”
女孩说:“那我呢?”
埃莉诺说:“什么意思?”
“你们要逮捕我吗?”
“你的意思是,我们是否会将你转交给少年辅导中心?”博斯看着埃莉诺,想看看她的反应,但她脸上毫无表情。于是他说:“如果你帮我们,我们就不打电话通知辅导中心。你叫什么名字?真正的名字。”
“贝蒂珍·费尔克。”
“嗯,贝蒂珍,你真的不知道阿鲨人在何处?我们只是想找他谈谈。”
“我只知道他出去工作了。”
“什么意思?在哪儿?”
“在‘同志村’。他可能和阿森、阿摩一起去办事。”
“他们也是小团体里的人?”
“对。”
“他们去‘同志村’哪一区?”
“他们没说,我猜他们去了同性恋聚集的区域,你知道吧?”
女孩可能无法说得更确切,或许她也不想。博斯知道这无妨,他有相关地址,肯定能在圣莫尼卡大道上找到阿鲨。
“谢谢你。”他对女孩说,之后开始朝前门走,在走廊上走了一半,埃莉诺才气冲冲地快步踏出房间,跟在他后面。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在前台旁走廊上的公用电话前停下脚步,拿出随身携带的小电话簿,找到“少年辅导中心”的电话并开始拨号。接线员请他稍候,两分钟后电话被转到自动语音专线,他报告了日期、时间以及贝蒂珍·费尔克目前所在的位置,说她可能是个离家出走的孩子。然后他挂上电话,不知他们要过多少天才能听到这条留言,又要等多久才能找到贝蒂珍。
他们在圣莫尼卡大道上一路驶入好莱坞西区,她依旧怒气难消。博斯试图为自己辩解,但一点效果也没有,只好静静地听她说。
“这是信任的问题,”埃莉诺说,“我不在乎我们共事时间的长短,如果你想继续一个人逞英雄,我们之间就不可能有信任,这桩任务也别想成功了。”
他注视着副驾驶座一侧的后视镜,他刚调了镜子角度,以便看清楚刚才驶离路边、从“蓝色城堡”开始跟踪他们的那辆车,此刻他确定车里的人是刘易斯和克拉克。等红灯时,那辆车离他们只有三辆车的距离,他看见方向盘后面是刘易斯那粗脖子和小平头。博斯没告诉埃莉诺他们被人跟踪了,他不想明说,她正专注于其他事情。他一边观察那辆尾随的车,一边听她抱怨他刚才处理事情有多糟糕。
最后他说:“梅多斯的尸体在星期日被发现,今天是星期二,命案组警探都知道时间是破案的关键。很抱歉,我别无选择,我不认为浪费一天时间逮捕、起诉一个浑蛋对我们有帮助,而且他也可能是被芳龄十七但从业历史久远的妓女诱入汽车旅馆内的。我也不认为等少年辅导中心的人来接走那女孩有任何意义,因为我敢打赌辅导中心已经知道她的存在以及她的行踪——假如他们想找到她的话。简言之,我想继续办案;其他人处理他们负责的事务,我则做好分内工作,这也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在前面那家拉格泰姆咖啡馆放慢车速,这是我在资料中看到的一个地点。”
“博斯,我和你一样想破这案子,所以别他妈的自以为是,仿佛只有你这大侠有要务在身,而我就是个跑龙套的。此案由我们两人共同负责,你别忘了。”
她在那家露天咖啡馆前放慢车速,一对对男人坐在玻璃面桌子旁的白色铸铁椅子上,喝着玻璃杯里的冰茶,杯沿还装饰着柠檬片。几位男子打量了一下博斯,然后很快别过头去,显然没什么兴趣。博斯在车上扫视用餐区,不见阿鲨的踪影。车辆缓缓驶过,他往旁边的小巷里望了望,见几个年轻人在里面晃悠,但年纪都比阿鲨大。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他们开车穿梭于圣莫尼卡大道附近的同性恋酒吧和餐厅,仍不见阿鲨的踪影。博斯注意到一直尾随在后且保持距离的督察室的车子,埃莉诺对此未置一语,但博斯知道执法人员通常最后才注意到自己是被监视的人,因为他们压根没想过自己会被监视,他们自认为是狩猎者,不是猎物。
博斯不知道刘易斯和克拉克在打什么主意,难道他们以为他跟FBI探员一起查案时会犯法或违反警察规定吗?他开始猜测那可能是那两位警探的私下行动,纯粹想逞点威风,说不定他们就希望博斯发现他们呢,好用心理战术吓唬他。他让埃莉诺在前方巴尼酒吧路边停车,然后跳下车,走向那家历史悠久的酒吧门口附近的公用电话。他拨通了总局帕克中心督察室的专线,那号码并非供大众使用,但去年他被督察室调查并停职在家时,他必须每天两次打电话报告,因此早已背熟号码。一位执勤女警官接起电话。
“请问刘易斯或克拉克在吗?”
“不,先生,他们不在。您要留言吗?”
“不用了,谢谢。呃,我是好莱坞分局的庞兹警督。他们只是暂时外出吗?我需要和他们确认一件事。”
“他们应该是下午才上班。”
博斯挂断了电话,刘易斯和克拉克下午四点才上班。他们或许是虚张声势想吓唬他,也可能是他这次太不给他们面子,所以他们牺牲下班时间来盯他,想挽回一点颜面。他回到车上,告诉埃莉诺他打电话回局里查了留言。正当她将车子开回马路上时,他忽然发现那辆黄色摩托车倚在一台路边停车计时收费机旁,就在距巴尼酒吧半条街远的煎饼餐厅前面。
“在那儿,”他指着前面说,“开到摩托车旁边,我来记下车牌号码。假如是他的车,我们先按兵不动。”
确实是阿鲨的摩托车,博斯将车牌号码与他在CRASH组查询那小子的档案时记下的笔记内容进行比对,结果符合,但仍不见少年踪影。埃莉诺绕了一圈,回到刚才停车让博斯打电话的酒吧前面。
“所以我们就坐着干等?”她说,“因为你认为这小子可能是目击证人。”
“没错,我的确这么认为。但是我们不需要浪费两个人的时间,你可以先走,我留在这儿就行。我可以进酒吧点一杯亨利啤酒和一盘辣小菜,坐在窗边观察动静。”
“没关系,我和你一起等。”
博斯往椅背上一靠,等待着。他拿出一包香烟,但还没来得及取出一支便被制止了。
她问:“你听过烟雾风险的统计数据吗?”
“什么?”
“博斯,吸二手烟有致命危险。上个月环保局才发布了正式报告,报告上写着吸二手烟会致癌,他们表示美国每年有三千人由于被动吸烟而患肺癌。你这么做是在伤害你自己和我的生命,请你别这样。”
他将香烟放回外套口袋内。他们观察那辆摩托车,车用链条锁锁在计时收费机下方。博斯几次瞥向后视镜,不见督察室那辆车,他也趁埃莉诺不注意时偶尔偷瞄她。随着高峰时刻到来,圣莫尼卡大道上车流量逐渐增多。埃莉诺紧闭车窗以降低尾气的吸入量,如此一来车内相当闷热。
他们大约监视了一小时后,她问:“你为什么一直盯着我?”
“我盯着你?有吗?”
“有,你以前有过女搭档吗?”
“没有,但那并非我盯着你的原因,就算我真的盯着你看了。”
“那是为什么?”
“假如我真的那么做了,是因为想摸清状况,了解你这个人,知道为何你在此地,为何在做这件事。我一直以为,至少是听说FBI银行调查小组专收一些笨蛋探员,要么老态龙钟,要么脑筋不灵光,不会用电脑,也不知如何通过文件追查白领浑球们的资产。这会儿却冒出你这号人物,你既不是老古董,依我看也不笨。埃莉诺,联邦调查局是意外招到你的吧。”
她沉默片刻,博斯依稀见她唇间漾起一抹微笑,然后笑容一闪而逝,仿佛未曾出现过。
“我猜你是在讽刺我吧,”她说,“假如是真心褒奖,谢啦。我选择联邦调查局这个部门自有我的原因。而且相信我,我们真的有选择权。至于小组里其他探员,我可不会按你的分类方式将他们归类。我想你那种态度——好像你的许多同事也都这么看——”
“阿鲨出现了。”他说。
一位金发辫子头少年从煎饼店与一家小超市之间的巷子里走出来。还有一个年纪较大的男子与他站在一起,T恤上面写着“同性恋者的九十年代归来!”。博斯和埃莉诺待在车内观察。阿鲨从口袋里拿出什么东西交给对方,那男子翻看一沓扑克牌似的纸卡。他选了几张卡片,其余的还给阿鲨,接着男子给了他一张钞票。
埃莉诺问:“他在做什么?”
“买儿童照片。”
“什么?”
“他是个恋童癖。”
男子在人行道上走远,阿鲨则去推车,他俯身准备打开摩托车的链锁。
“是时候了。”博斯说。两人随即下车。
阿鲨心想,今天这些钱够了,该闪人了。他点了根烟,在摩托车座位上弯腰解开链锁,发辫顺势往下垂在面前,他闻到昨晚在捷豹男家中抹在头发上的椰子发油的香味,那是阿森打断那家伙的鼻梁,搞得满地是血之后的事了。他起身正准备将链子绕在腰上时,发现他们朝他走来——警察,他们离他太近,来不及逃了。他假装没看见他们,并迅速回想口袋里有哪些东西。那些信用卡已售出,身上有钱并不能证明他犯法,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唯一握有的把柄可能是那个捷豹男的证词——假如警察将他和其他人排在一起,要对方指认的话。阿鲨很惊讶那家伙会报警,这可是破天荒头一遭。
阿鲨对两位前来的警察微笑,见男警察拿起一个小录音机。录音机?这是什么意思?男警察按下播放键,几秒后阿鲨听出了自己的声音,才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警察找他和捷豹男无关,而是那排水管的事。
阿鲨说:“那又怎么样?”
“没怎么样,”男子说,“我们只是希望你说清楚来龙去脉。”
“老兄,我和那件事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别想……哦!你是洛杉矶警局的警察嘛。没错,昨晚我在那边看到你了。反正呢,你别想逼我承认我没做过的事。”
“阿鲨,你冷静点,”男子说,“我们知道不是你干的,我们只是想了解你当时目睹的情况。先将你的摩托车锁上,我们待会儿送你回来。”
男警察报上自己和女搭档的名字:博斯和埃莉诺。博斯说她是FBI探员,这令阿鲨更加困惑。他犹豫片刻,然后低身再次锁上摩托车。
博斯说:“我们只是想带你到威尔克斯大道上的警局,问几个问题,可能还要画张图。”
阿鲨问:“什么图?”
博斯没回答,用手势示意他跟上,然后指着前方一辆灰色的卡普里斯,正是阿鲨在“蓝色城堡”门口看到的那辆车。他们走向车子,一路上博斯把手搭在阿鲨肩膀上。阿鲨身高尚不及博斯,但两人身材同样精瘦结实。阿鲨身穿紫黄两色的扎染衫,黑色墨镜用橘色纽绳挂在脖子上。他们走到车子停放的地点,少年将墨镜戴上。
“好,阿鲨,”博斯站在车边说,“你很清楚程序,在你上车之前,必须搜身,这样我们一路上就不必将你铐住,现在把你所有东西放在车盖上。”
“老兄,你刚才明明说我没嫌疑啊,”阿鲨抗议道,“我没必要这么做。”
“我说过了,这是程序,之后我们会将所有东西还给你。照片除外,我们得没收照片。”
阿鲨惊讶地先看看博斯,又看看埃莉诺,接着把手伸到磨损的牛仔裤口袋内。
博斯说:“没错,我们知道那些照片是怎么回事。”
少年将四十六美元五十五美分放在车盖上,此外还有一包烟、一盒火柴、一把拴在钥匙圈上的小刀,以及一沓拍立得照片。那是阿鲨和小团体中其他少年的不雅照片。博斯快速翻阅照片,埃莉诺从他肩膀探头一瞧,又迅速别开脸。她拿起那包香烟一一检查,发现其中有一根大麻卷烟。
博斯说:“我猜我们也得没收这个。”
由于赶上高峰时刻,开车到西木区联邦大楼得花上一小时。他们进入好莱坞分局侦查处时已过傍晚六点,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大家都已下班回家。博斯带阿鲨进入一间不到十平方米大的讯问室,里面有一张桌子和三把椅子,桌面有烟头烫过的痕迹,墙上有一张手写的告示——“少装可怜!”他让阿鲨坐在“滑动椅”上——那是一把木椅,椅面上打了层蜡,前面两条椅腿从底部削去了大约零点六厘米。椅子的倾斜度不会让人发现,但足以让坐在上面的人感到不舒服。大部分人刚开始会选择往椅背上靠,接着缓缓滑到座椅前面,因此他们只好身体前倾,与审讯者面对面。博斯命令少年待在椅子上,然后踏出讯问室并关上门,准备与埃莉诺商量审讯策略。在他关上门后,她又打开了。
她说:“将未成年人单独留在紧闭室内是违法的。”
博斯再次关上门。
“他又没抱怨,”他说,“我们得先谈谈。你想审讯他,还是希望由我执行?”
她说:“我不知道。”
事情就这么决定了,她显然没有审讯的意愿。首次讯问目击证人,尤其是不愿配合的证人,需要连哄带骗、软硬兼施才行。她不清楚状况,自然不想贸然行动。
她说:“据我了解你是侦讯专家呀。”博斯觉得她语带嘲讽。“你的档案上是这么写的,不知用的是脑力还是蛮力呢,我倒想一探究竟。”
他点点头,未理会她话中带刺,从口袋里拿出少年的香烟和火柴。
“你进去把这些东西给他,我想先到办公桌那儿看看有没有留言,顺便拿录音带。”他见她看着那包烟的眼神,于是又补了一句,“侦讯守则第一条:让对方放松下来,觉得舒服。给他烟,假如你不喜欢烟味,就暂时屏气吧。”
他准备走开,但她又说:“博斯,他那些照片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心想,原来她担心的是这件事。“听我说,五年前,他这种孩子可能会跟那男子一同离去,天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但现在他只会卖照片给对方。性交易风险太高——包括性病之类的——现在这些少年学聪明了,卖自己的拍立得照片比卖肉体安全多了。”
她拉开讯问室的门,走了进去。
博斯穿过小组办公室,检查办公桌上是否有留言条。他的律师终于回电了,《洛杉矶时报》记者布雷莫也打电话找过他,不过留的名字是他们两人之前商量好的假名。博斯不希望其他人窥探他办公桌,发现有记者找他。
博斯将留言条放回原位,走到储物柜前,用身份卡开锁,打开一盒新的九十分钟的录音带,放入柜子底层的录音机内。他启动机器,确定备份录音带转动正常,接着按下录音键,看到两盘录音带都转动起来。然后他走到警局前台,告诉坐在那儿的一个胖乎乎的实习生订一份比萨送到警局。
他给那实习生十美元,并让他在比萨和三罐可乐送达时,拿进讯问室。
实习生问:“比萨上面要放什么料?”
“你觉得呢?”
“香肠和意式辣香肠,超讨厌凤尾鱼。”
“那就凤尾鱼好了。”
博斯走回刑警办公室。他进入小讯问室时,埃莉诺和阿鲨沉默着,看样子两人刚才对话不多。埃莉诺对阿鲨根本不熟悉,她坐在他的右边,于是博斯坐在了他左边。讯问室里唯一的窗户是门上的方形镜面小玻璃,外面的人可向内看,里面的人却无法看到外面。博斯决定一开始就和少年打开天窗说亮话,虽然他未成年,但可能比之前坐过“滑动椅”的大部分成年人都聪明。如果他觉得博斯在骗他,他就会用单独的字词来回答问题。
“阿鲨,我们打算录下谈话内容,这有助于之后的整理,”博斯说,“如我所说,你并非嫌犯,因此你说话时不用有所顾虑——不过如果你承认犯下此案,当然就得另当别论了。”
“我就知道!”少年抗议道,“我就知道你会拐弯抹角地赖在我头上,然后录音。妈的,我以前就来过这种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