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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1979年,盛夏酷暑。
左娜整日热得晕头转向,早已记不清放榜当天具体是哪月哪日。她只记得,放榜当天,班主任张老师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家访。
“左娜啊,你……”张老师环视过家徒四壁的房子,长叹一口气,“你要是早点儿跟我说明家里的情况,我可以让学校给你安排单独的晚自习室,放学后也可以帮你补习,你这么个好苗子——白瞎了!”左娜双目无神,低下头说:“张老师,我不怨任何人,这都是命。”“语文是你的强项,你上午那两科要是去考了,还是会有学校接收的,”张老师一句三叹着说,“左娜,你父亲的事是一时,千万不能让它影响你一世啊!你还是复读重考吧,以你正常发挥,进京没问题。”左娜眼圈微微泛红,低头不语。“实在不行,去读个电大也可以啊,我帮你报名!”“张老师,我真的不考了,”左娜含泪说,“我哥上个月刚结婚,倒插门儿当了入赘女婿,我爸出殡以后,我妈也累病倒了,我要是再不去上班,就没人养这个家了。”
张老师摘下眼镜,抹了两下眼角又戴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方格子手帕,摊开,递给左娜几张折得工整的人民币:“这些钱你拿着,我希望你能再考虑一下,什么时候决定复读了,随时来学校找我。”左娜双手推回张老师的一沓钱:“这钱我不能要!”“拿着!”师生二人正推让着,家门开了,苏敬钢走进来。自从家里只剩下左娜一人,苏敬钢每天都来看左娜。“张老师来了!”苏敬钢一怔。“你来了!”两个男人像在对暗号,张老师趁机把钱塞进左娜手里:“我回去了,你照顾好左娜。”苏敬钢若有所思地说:“是个好人。”“你们俩认识?”左娜瞪大眼睛问。“也不算认识,见过一次。”苏敬钢忙将手中的保温桶递给左娜,“这个拿去给张婶儿喝。”“是啥?”“羊汤,喝了大补。”“你煮的?”“大昆他娘煮的,这碗是加料的,大半个羊肝儿在里面。”苏敬钢从饭桌上拿过一个碗,拧开保温桶的盖子,说:“你先喝一碗。”“我不喝。”“这一锅特别嘱咐大昆他娘别放葱花儿,知道你毛病。”左娜噘嘴笑了笑,喝了一口热气腾腾的羊汤。“真不重考了?”苏敬钢问。“嗯。”左娜鼻子里出声,一口羊肝儿还在嘴里细嚼着。“你复读吧,下个月我就上班了,工资足够供你,家里的事儿你不用管,张婶儿有我和冯劲帮着照顾,你安心回学校念书。”苏敬钢把保温桶盖子重新拧紧,舔了一口沾到手指上的油星儿。“咋能用你的钱!”左娜放下碗说,“我谁也不靠,我自己能行。”苏敬钢嗔怒起来:“你咋这么犟呢!我爸妈谁也用不着我供,我自己又没地方花钱,留着干啥!”左娜固执地反驳道:“我凭啥要用你的钱?”苏敬钢一时语塞,知道嘴上争不过左娜,愤愤地出了门,狠劲儿踢一脚二八车的车镫子,冲屋里喊着:“快上车!一会儿汤都凉啦!”左娜也拿苏敬钢这头犟驴没辙,乖乖拎上保温桶出门,熟练地坐到二八车后座上。
“哟!这是要去哪儿啊?”
周晓燕神采奕奕地站在苏敬钢家门口,一身墨蓝色带肩章的制服。“你这是——”苏敬钢不禁眼前一亮。“我要去南站上班了,以后跟着跑车去上海。”周晓燕骄傲地拍着肩章说,“乘务员!神气吧?”“嗯,比你哥还神气!”苏敬钢打趣说着,突然“啊——”地大叫一声,后腰被左娜结结实实地拧了一把。周晓燕见状,探头跟左娜搭起话儿:“左大小姐,啥时候去北京念大学啊?到时买火车票跟我打声招呼,不用你站排!”周晓燕对左娜调侃过后,随之而来的是苏敬钢后腰的又一次剧痛。“想从上海带什么东西,记得跟我说!”周晓燕得意地甩了甩齐刷刷的刘海儿,离开时的脚步霸气十足,似是要将整片大西菜行都踩扁。
左娜盯着周晓燕的背影,两眼气得直鼓,猛地从苏敬钢车后座上蹿下来,拧开保温桶的盖子就往墙角里倒——“你干啥啊!”——苏敬钢上前用右手堵住保温桶的碗口,伤手被滚热的羊汤浇过竟觉不出烫,“你又抽哪门子风!”“你们就都笑话我吧!”左娜带着哭腔喊,蹲在地上抹眼泪。“我——啥时候笑话你啦?”苏敬钢蹲下,安慰说,“大学有啥了不起?北京有啥了不起?咱就不念了!关别人毛事儿!”左娜从两臂交错间的缝隙里乜着苏敬钢:“嘴能不能放干净点儿?”——“不能!”苏敬钢激动得真假难辨,“我他妈的就没文化了谁管得着?我就嘴埋汰了!上大学是能念出金钟罩铁布衫咋的?捅一刀还不都得嗝屁?还不一样去周国大家买花圈?狗屁书!咱就不念!不念!”左娜破涕为笑,蹭了一把眼泪鼻涕在苏敬钢衣袖子上,又狠狠捶了一拳,骂道:“你臭流氓!你还敢提她!”苏敬钢一时反应迟钝,纳闷儿地问:“我提谁了?”——“姓周的!”左娜蹲在地上狠跺着两脚,一时重心不稳,竟一屁股坐倒在地,情绪更加失控,哇哇大哭。苏敬钢猛拍自己脑门儿,自责说:“哎呀!我不是那意思!”说着就要把手插进保温桶里,“我活该挨烫!”——“你干啥!”左娜伸手拦下苏敬钢,唧唧歪歪说,“你脑子有毛病啊?”苏敬钢反倒来了劲:“反正你又不喝!”左娜急了:“那是给我妈的!”苏敬钢得逞地笑:“哪有你这么糟蹋东西的!”苏敬钢起身,抻了个懒腰,说:“别跟这儿瞎折腾了,擦擦鼻涕上车吧!”
立秋当天,苏敬钢接父亲老苏的班儿,进入市第一机床厂工作;左娜则接了母亲张婶儿的班儿,去市第一阀门厂做了一名油漆工。当初张婶儿病倒入院,除了因为没日没夜地照顾左娜父亲拖垮了身子,另一个更主要的病因,是张婶儿的工作性质:她当了十五年油漆工,常年吸入有毒气体,积少成多,患了肺病。左娜进厂第一天,苏敬钢就开始担心:就她这副小身板儿,还不及出身泰山脚下的农妇张婶儿一半结实,哪熬得住这苦差事?可自己又能帮上什么忙?苏敬钢人生中头一次羡慕起大院儿的孩子:假如自己也有个穿军装、扛肩章的爹,或者有个在市委当官的爹,哪怕是个区委领导、办公室主任,也够了,要帮左娜调换一个既安逸又体面的工作简直易如反掌。可惜苏敬钢没有这样一个爹。苏敬钢的爹,除了为这座城的重工业建设做了大半辈子贡献外,一生只会一件事:喝酒;比起自己的爹,苏敬钢只多长了一项本事:除了喝酒,还会打架。
立秋就是立秋,寒气来得片刻不含糊。苏敬钢在百货商场给左娜买了一条纯羊毛围巾,蹲坐在一阀门厂的大门口抽烟,等着接左娜下班。五点钟,厂里响起下班的长铃,高耸入云的大喇叭里,一个口齿模糊的女广播员开始宣讲厂里最新的人事变动,背景音乐是《红星照我去战斗》。下班大军一股脑儿从大门里涌出,清一色的藏蓝工作服,中年男同事们点上烟,蹬上自行车,匆忙赶回家做饭;年轻女同事三三两两地挽着胳膊,有说有笑地往外出。穿插在一群各自成景的男女中,左娜犹如一朵素净的雪莲,芳容盖世,孤芳自赏,藏蓝色工作服内独一无二的白衬衫领子宛如白花瓣,在沉闷的背景中跳脱而出——左娜走过来时,苏敬钢一眼便啄到那一圈白色领子上新添的五彩油漆斑。苏敬钢拍干净屁股,递上围巾还没开口说话,就被左娜一把夺过去,绕在脖子上一圈儿。
“这围巾,你系着好看。”苏敬钢侧眼窥着左娜雪白细长的脖子。左娜只顾低头疾走,眼睛痴痴地盯着自己的两只脚尖儿彼此较劲。“咋不高兴呢?”苏敬钢急了,“是不是厂子里有谁欺负你?”左娜嘀咕一句:“没谁。”“那就是有!你跟我说是谁,我保证不动他。”“都说了没谁,”左娜欲说还休,“就是选拔技术员的事儿……”“你跟我说,我帮你想想。”“你能想出啥办法?跟你说了也没用……”“你先说!”左娜犹疑地看着苏敬钢,泄气地说:“厂里要培养一个画机械图纸的女技术员,选上以后先送夜大学习,毕业后就能从车间调进办公室。”苏敬钢松了口气,说:“你是二中出来的,不选你选谁?”左娜说:“已经定了,不是我,是二车间的刘传芳。”苏敬钢觉得难以置信:“这刘传芳是有多大本事啊?”左娜说:“她就是个初中文凭,可她爸刘决胜……是我们厂长。”“这不是以权谋私吗?”苏敬钢捏得车闸“吱嘎”作响,“找他说理去!”“找了能有啥用?人不能跟命争。”左娜一脸沮丧。“我找!”苏敬钢咬着牙说。“你就别给我添乱了!你还要打人家厂长不成?”“这就不用你管了,我又不傻!”
第二天上午,苏敬钢走进阀门厂的厂长办公室。
“请问您是刘厂长吗?”
一个书呆子模样的男人,瘦弱得就快撑不起一身旧工装,领口一丝不苟地系紧,抽烟时粗大的喉结突兀地上下蠕动——苏敬钢心想,那鸡嗉子似的喉结一定是常年废话不断所致,难怪长了一副光说不练的身板儿。刘决胜懒得张嘴,吐着烟问:“哪位?”
苏敬钢将军挎往办公桌上沉甸甸地一撂:“我是左娜的表哥,找您唠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