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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敬钢从不去讨扰,他清楚周国大定不会收自己钱,为占人便宜的场,不捧也罢。可苏敬钢今晚实在高兴,莫大的喜悦难以独自消受,迫切想抓个人同享,便拉着左娜来到四季香,找了一张靠马路的小桌坐下,远远望见饭店里空荡一片,只剩那“周国大大人纳”的白花圈孤零零立在墙角。
“早不来给你大哥捧场,真他娘的哏!”周国大骂得舌头发硬,醉眼蒙眬地端详一对小夫妻,问左娜说,“弟妹想吃啥?大哥让后厨给你单炒!”“随便啥都行,”左娜抠弄着方便筷子,“没给你添乱就好。”“这叫啥话!你俩来了咋能随便?”周国大朝里屋一招手,嗓音洪亮地喊,“燕子!给我那瓶五粮液拿来!”不一会儿,只见周晓燕手中握酒、扭着胯骨从台阶上走下来,她抬头看到苏敬钢和左娜,神情立刻不自然,连忙解下腰间围裙。“去大棚买两只烧鸡,再买两包芙蓉王。”周国大掏出一把钱塞进周晓燕手里,吩咐说,“待会儿你也别忙了,坐下一起喝两口。”“喝!喝!喝!一天到晚就知道喝!看你哪天不喝死!”周晓燕不知哪来的火气,指着周国大鼻子骂,转身又回了屋。苏敬钢忙劝周国大说:“别忙叨了,这个点儿大棚早收了。”“脾气越来越他娘的古怪!难怪找不着对象!”周国大一边骂着妹妹,一边给苏敬钢和左娜倒酒,笑眯眯地说,“咱先喝着。”“小娜喝不了酒,”苏敬钢把左娜的酒折进自己杯里,脸上难掩兴奋,“小娜怀上了。”“这可是大喜事儿!那小娜别碰酒了,就咱哥儿俩喝,我必须跟着沾沾喜气儿!”周国大哈腰凑过脸说,“我这辈子就喜欢孩子,可如今老大不小了,连个媳妇还没有,只能等你们给我生个大侄儿出来,借我稀罕稀罕啦!”苏敬钢笑说:“现在找个媳妇也赶趟儿啊。”“要找早就找了,”周国大抿了一口酒,“我这种人过了今天没明天,哪个女的要是跟了我,那就等于往火坑里跳,这么多年都习惯了,一个人利索,我就是怕哪天俩眼嘎嘣儿一闭,没个人照顾燕子。”苏敬钢点头,碰了一杯,说:“周大哥是好人,老天爷要是让好人早死,那不是瞎了眼?四季香生意这么红火,你们兄妹俩肯定越过越好,来,弟弟敬你一杯!”周国大一饮而尽:“划两拳!”
“哥俩好啊!”
“五魁首啊!”
“八匹马啊!”
“六六六啊!”
“你输!干了!”
夜渐渐深了,人一桌桌地散去,二人喝到酩酊大醉,喊到喉咙沙哑。左娜早在一旁哈欠连连,倦烦难耐。不知何时,周晓燕走到周国大背后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子,谴责说:“你不睡人家两口子还睡呢!自己进屋喝去!”周晓燕顺手丢了一张信封在桌子上,对苏敬钢和左娜说:“这是给孩子的,拿着!”苏敬钢勃然大怒,猛敲着桌子说:“胡扯!拿回去!”周晓燕声色俱厉道:“都说了给孩子的,又没给你!”左娜也不好意思,扭捏说:“离生还早着呢,等生了再给。”周晓燕眼睛一立睖,吓得左娜缩回手去:“生了再给生了的,到时奶粉尿布啥的就不用你俩操心了,我给孩子从上海带。”左娜腼腆地笑着说:“那怎么好意思!”周晓燕扛起周国大一只胳膊,绕在脖子上,冲左娜摆摆手说:“别磨叽了,赶紧给老三拖回家吧,喝成啥熊样儿了都!”
“回家吧……”左娜轻声唤着苏敬钢,一只手在他脑门儿上摩挲着。“再划两拳,哥儿俩好啊……”苏敬钢的下巴撑在桌面上,眼睛几闭几合。“哪还有人啊,谁跟你划?快回家!”左娜试图搀起苏敬钢的肘,被苏敬钢溜开,他赖兮兮地说:“我跟我儿子划,把苏凉叫来,咱爷儿俩划……”左娜哭笑不得,心中五味陈杂——苏敬钢对这个孩子究竟盼得有多苦,左娜最知道,她揉搓着苏敬钢的两只大手,细声说:“知道你心里美,那咱也别搁这儿丢人,回家让你接着喝,走……”
突然一声急刹车,连苏敬钢也支起脑袋回望:黑色丰田车停靠在路边,一颗光头被路灯反得黄亮,大摇大摆地走过来。“三哥?”光头哈下腰,盯着面红的苏敬钢惊呼,“你也在呢!”左娜认出这光头正是当年在二中暴打宋春鸣的人,扭过头不理,没好气地拍着苏敬钢肩膀头说:“你再不走,我自己走了!”
“哟,三嫂也在呢!”八幺子毫不见外,拉过凳子坐下,“我陪三哥喝两口?”苏敬钢这辈子只两件事不能输:一是打架;二是喝酒。“喝!都是给周大哥捧场的。”苏敬钢杯子还没举起,左娜已愤然起身,踢开塑料凳子走了。“三嫂!”八幺子挽留着唤一声,被苏敬钢阻止道:“老娘们儿,不用管!”八幺子嬉笑说:“三哥,结婚咋也不叫弟弟一声?不够意思啊!”苏敬钢不领情,讥讽道:“早听说你小子赚了大钱,牛气冲天,哪敢请你!”八幺子抓了一把光头,笑说:“三哥这是啥话!我那是在外人面前装,当你面儿哪敢啊!再说,我这不是赚了钱来给周大哥捧场嘛!”苏敬钢醉着一双丹凤眼打量八幺子,蹾杯子道:“有话就说!”八幺子四下瞄过一圈儿,凑近头说:“三哥,想赚大钱不?”苏敬钢不屑说:“你发钱啊?”八幺子表情严肃说:“没开玩笑,咱哥儿们合伙赚大钱!”苏敬钢问:“啥钱?”八幺子用蚊子声说:“从云南倒腾点儿货!”苏敬钢问:“啥货?”八幺子扒着苏敬钢耳朵说:“粉儿!”苏敬钢惊得酒醒了一半,反问:“白粉儿?”“嘘——”八幺子龇牙说,“小点儿声唉三哥!你当是面粉呢?”苏敬钢定了定神,也悄声说:“那你还他妈干!你那些钱都靠这个赚的啊?”八幺子吐了口气才说:“也倒腾点儿别的,但那都是幌子罢了,障眼法!倒腾啥能有这玩意儿来钱快?”苏敬钢喝了一口压惊酒:“你这真是活腻歪了,犯法也分个轻重啊!你一颗脑袋够枪毙几回?”八幺子拨浪鼓似的摇着头说:“我能不怕死吗?可现在干啥不叫犯法?投机倒把?走私偷渡?哪个不犯法?你瞅瞅去深圳捞钱那些外地人,开个公司成集装箱走私外国货,不叫犯法吗?可海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上头还给特惠政策,为啥?多赚钱多交税啊!老百姓腰包鼓了,政府腰包也鼓了,大家都乐呵,谁还管犯不犯法?深圳人把老邓当财神爷拜,早没人信老毛那一套啦!”苏敬钢听得不耐烦:“到底想说啥?有屁快放!”八幺子舔舔舌头说:“有需求就有市场,有市场就得有人供货,这就叫市场经济!我傻吗?长几个脑袋敢一个人倒腾这玩意儿?他妈的市场太大了!三哥,咱这城里现在有多少家夜场你知道吗?”苏敬钢摇了摇头。“北市场、大东门、西塔、中街,凡是最热闹的几片地儿,都是大舞厅不缺、小歌厅不断,你以为那帮人进去了就为摸个奶,操个屄啊?有钱的都吸粉儿!没钱的也鼓捣俩摇头丸嗑,世界早变了三哥!你就是在大西菜行这土鳖地方窝的年头儿太久——就你这身本事,白瞎啦!”八幺子说得天花乱坠,苏敬钢自嘲:“用不着你捧臭脚,我有啥本事?”八幺子给苏敬钢的口杯满上酒,谄笑说:“啥本事?三哥,咱不提小时候,咱就算到今天,大西菜行混的,哪个不怵你?你再瞅瞅人家小厉害,光是霸了条夜市收保护费就吃香喝辣吧?但那还是小打小闹,没劲!三哥,你三天两头出差跑外地,这两年赚着大钱了吗?”苏敬钢无言以对,闷头喝酒。八幺子趁热打铁说:“结了婚花钱地方更多吧?三哥,只要你跟我跑一趟云南,就一趟!”八幺子竖起一根指头,信誓旦旦地说,“保证比你十年工资加起来还多!”
八幺子掏出一包三五烟,敬给苏敬钢,苏敬钢抽不惯,吐着说:“你来找周大哥,不光为捧场的吧?”八幺子笑说:“啥都瞒不过三哥!”苏敬钢说:“周大哥是实在人,这事儿别拖他下水。”八幺子答应说:“行,听三哥的,反正这事儿有你俩一个就能成,该着咱俩有缘!”苏敬钢说:“想让我替你卖命?当我傻啊!”八幺子嘴里“啧啧”地说:“我哪敢!是这样,云南那边儿有俩朋友能出货,可收货这边儿就我一个人,势单力薄,怕被他们兄弟黑吃黑,要是有三哥给我壮胆儿,还怕个啥?咱稳当地押两趟货回来,钱就跟雪花似的往兜里飞!”苏敬钢打断说:“两趟?只跟你走一趟!这里面要敢藏啥猫腻儿,我要你命信不信?”八幺子一哆嗦,笑开了说:“信!弟弟我不怵谁也怵你啊!”
天已放光,苏敬钢才摇摇晃晃回到家,北屋的老电扇嗡嗡地响,左娜蜷缩的背影安静起伏着。苏敬钢脱了汗衫,背对着躺下,躺得猛了,恶心劲儿冲上头,憋出一口浊气。
“还知道回来啊?”左娜转过身,仍闭着眼。苏敬钢吓一跳,支吾着:“瞎聊。”左娜缓缓睁开眼,长长的睫毛会说话:“没聊好事儿吧?不是答应过我不再跟那帮流氓接触嘛!”苏敬钢心虚说:“聊点儿正事儿,真的。”左娜说:“咱俩好好把孩子养大,就是正事儿。”“我这不是想多赚几个钱,好供你们母子过好日子嘛,也是想让你妈瞧瞧,你跟我能过得好。”左娜用手拄起头,直视苏敬钢眼睛:“日子不是过给别人看的,再说咱俩又没穷到揭不开锅。”苏敬钢说:“等苏凉长大了,总不能还住在这小破房子里吧?我就是想让你们娘儿俩吃好的,穿好的,用好的,我一个人吃粥可以,但绝不能让你娘儿俩看人家吃肉。”左娜摇着头说:“苏敬钢,我自打嫁给你那天起就没奢望别的,你吃粥我就跟你吃粥,你吃肉我就跟你吃肉,但是你记住,偷来抢来的肉我左娜不吃,我儿子也不能吃,你要是再敢干出什么浑事儿,”左娜提上一口气,“还记得那约法三章吗?我就跟你离婚!自己把孩子带大!”——“胡说啥呢!我要是出了啥事儿,你们娘儿俩谁管?”苏敬钢轻拍着左娜肩头,酒气浓重地说,“我儿子苏凉将来是要当大官儿的,他爹咋能给儿子抹黑呢?”
老电扇吹出的孱弱的风轻拂过左娜的发梢,她又沉沉地睡去。晨光从窗帘缝隙中射进来,映在左娜细长浓密的睫毛尖上,点点晶莹。苏敬钢望着,也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