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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元1987年4月末,苏凉降生到这个世界。
世界说大就大,新生命有如沙坠恒河,入众即没;说小也小,万般红紫一早在母亲的怀抱里,闭目全无。左娜将瘦小的苏凉抱在怀里,轻轻悠着,感觉像怀抱一只小动物,毛茸茸的小脑袋鲜嫩又陌生。小苏凉下生时体重只有五斤四两,一张褶皱纠集的小脸瘦得被两只滴溜儿直转的大眼睛占去一半——苏敬钢用一双丹凤眼跟这对大圆眼睛对视了足足半个钟头,还是没觉出儿子究竟哪里长得像自己,哀叹连连——“像我不好啊?你有意见?”左娜得意地气苏敬钢。“好!全像你最好!长得好,念书好,嗓子好,啥都好!”苏敬钢越说越委屈,语调越提越酸,“最好一丁点儿也别像我!干脆跟你姓左算了……”“反正我没意见!只要别像你小心眼儿我就知足啦!”左娜笑着夹了苏敬钢一眼,嘲讽道,“连儿子的醋你也吃!得有多没出息?”她拨弄着苏凉的小下巴,额头一滴细汗跌落苏凉的脸颊上,小苏凉挤了挤眼睛,左娜笑着说:“你最像妈妈了,对吧儿子?”小苏凉面无表情,没有反应。“这孩子怎么不太爱笑呢?”左娜用手指尖硌矶着儿子的胳肢窝,表情滑稽地逗着:“凉凉,笑!”
左娜产后在医院住了三天,床头堆满周晓燕从上海捎回来的奶粉和尿布,还有一台国产小录音机。苏母果然没来探望,张婶儿却来了,带来自己缝制的红色小肚兜儿,亲手给外孙子套上,胸口处绣着一朵睡莲。
左娜靠在病床头,把苏敬钢新买的邓丽君磁带插进录音机: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
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
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
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苏敬钢提着保温桶走进来,随口问:“这首歌叫啥名?”
左娜闭目说,《我只在乎你》,陶醉地跟着唱了起来: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
心甘情愿感染你的气息
人生几何能够得到知己
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
所以我求求你别让我离开你
除了你我不能感到一丝丝情意
“你学歌咋这么快?”苏敬钢诧异地问。左娜挑高眉眼:“那你瞧瞧!只要是带调儿的,我听一遍就会唱!”“那好,学会了给我唱,”苏敬钢蘸湿毛巾,抓过左娜两只手囫囵抹了一把,命令说,“吃饭!给你买的酱肘子!”左娜迫不及待拧开保温桶盖子,拈出一只油肥的肘子大啃,满嘴油花儿地问:“那你先说,我跟邓丽君谁唱得好听?”苏敬钢又忙着给左娜擦嘴,说:“当然是你。”左娜轻蔑地笑说:“马屁拍蹄子上啦!撒谎都不眨眼,谁要给你唱!”苏敬钢大言不惭:“以后就唱这首,这首名字好,你唱了我录下来,省得想听的时候还得求你!”左娜说:“给谁唱也不给你唱!”苏敬钢立起眼说:“你还想‘在乎’谁?这歌只能我听!”
“你家爷们儿可真好!在乎你!”隔壁床刚住进来的大姐忍不住插嘴,“天底下难找啊!”——“你说他啊?”左娜不屑地瞟着苏敬钢,“就会在人前摆摆样子!”大姐酸味儿十足地说:“你这小妮子不懂知足哩!我这眼瞅着都要生了,你看我爷儿们给我吃啥?天天萝卜白菜!生出来孩子还不得是绿的啊!”左娜哈哈大笑,下身侧切的刀口被带着疼;苏敬钢一听这话,赶紧起身拨了只肘子到大姐床头的饭缸,打趣说:“她这不是给我生了个儿子嘛!要是生闺女,我连萝卜白菜都不供她!”大姐被逗得手捂着大肚子乐,另一只手抓起肘子贪婪地啃着。左娜极不满地说:“臭封建!生儿子这回你妈高兴啦?高兴了咋没见来看一眼呢?”“生儿子你不高兴啊?”苏敬钢赶紧岔开话说,“好吃好喝的还堵不住你嘴,吃饱了你就骂厨子!过河拆桥!卸磨杀驴!”“你才是驴!”左娜转头望着熟睡中的小苏凉,神情陶醉地说,“我生的儿子我当然爱了!我儿子也爱我……”“吃你奶的时候当然爱你,等你儿子将来长大了就爱别人家闺女了,哪有工夫待见你?”苏敬钢总算拾到机会反击。“呸!”左娜夸张地裂开两片唇,“我看谁敢跟我抢儿子!抓花她的脸!”苏敬钢乐不可支:“你瞅瞅!还好意思说我妈呢!等你当了婆婆,比谁都恶!唉?我发现你自打生完孩子怎么越来越恶呢?跟更年期似的……”
“这叫产后抑郁症,”临床大姐满嘴嚼着,不忘插话说,“生完多吃点儿甜食就好了。”
直到左娜出院,苏敬钢才把苏凉出世的消息告诉大昆和冯劲。出院当天,苏敬钢到大棚买菜,南门一进来第一张床子就是大昆的水产摊儿——第一眼令苏敬钢惊呆,不是因为微凉的天儿里大昆只穿一件短袖褂子还敞露着肚皮的屠夫相,而是他身后站着一位白袍袭身的漂亮老板娘——苏敬钢险些认不出,这俊俏女人正是杨丹。时隔七年,杨丹也是一脸惊诧,更多是难堪,冲苏敬钢点了下头,低头翻整起双臂上腥湿的黑胶套袖。唯有大昆喜上眉梢,嘿嘿地笑:“今天咋有空过来?不用伺候媳妇儿啊?”苏敬钢也是嘿嘿地笑:“小娜生了,儿子!”——“哐当”一声,大昆将手中屠刀狠劲儿剁进案板,气鼓鼓地说:“咋没告诉我?怕我给不起红包啊?我他妈像抠的吗?”苏敬钢回骂:“谁他妈说你抠了!怕你们去了闹哄!”大昆嘴里骂着,伸手从水缸中捞出两只肥鳖,扣在案板上“哐、哐”两声剁去鳖头,两股血蹿到大昆肚皮上,又侧刀平掀了两个鳖壳子,扯过黑塑料袋子一刀搂进去装了,丢进苏敬钢手中拎的竹筐:“王八放葱姜跟枸杞熬汤喝,补血;王八壳子剁碎了加糖冻成膏吃,补钙,吃完了再回来,我给小娜整两条鳗鱼——你娘的!敢嫌我抠!”苏敬钢目瞪口呆,木木地说:“你赚这几个钱容不容易我还不清楚?别见人就装大瓣儿蒜。”大昆不服,杨丹顺势接过话头儿:“我就说吧!他一见着熟人不是送鳖就是送螃蟹,人家塞钱他还跟人急!非说熟人咋好意思要钱!那来大西菜行买菜的全是熟人,咱这摊儿还干不干了!”大昆抓起围裙抹了肚皮上的鳖血,不耐烦地骂:“老娘们儿懂个屁?头发长见识短!”
杨丹脸色瞬间沉下来,分明想扮出一副“何苦对牛弹琴”的表情替自己解围,可惜演技不够精湛,反而隐隐露出一种深入骨髓的屈辱——那种表情,苏敬钢似曾相识,就跟当年自己第一次踏进左娜家门那一刻左娜脸上闪现的神情一模一样。当年,杨丹本是考上了大学的,学校在天津,可听说后来中途被退学,具体原因无人知晓,只知道她退学后去北京混了几年,混不下去后,重返这座城,回来工作难以落实,父母又没本事,旧情人二白更早不知所踪,却被大昆撞个正着儿,杨丹终于服输认命,套上一袭白色长身围裙,当起了鱼摊儿的老板娘,却因为漂亮,没过多久就被大西菜行的人冠上绰号:鱼西施。
苏敬钢提着两只王八和一筐菜回到家,刚一进门就听到一声尖锐的嘶号:“我可不伺候你!不乐意待就滚出去住!”紧接传来呜呜的哭声。苏敬钢忙跑进北屋,苏母正对左娜指着鼻子骂。“吵个屁!”苏敬钢一声吼,吓抖了老少两个女人。“你个三瘪犊子,有这么跟你妈说话的吗?”苏母自觉威吓欠缺火候,也学着干号了几声。“咋的了?”苏敬钢转头问起左娜,左娜呜咽着说:“我饿了,就想吃两个煮鸡蛋。”左娜双手轻抚着怀中儿子的头,苏凉正眼巴巴地干吮着自己的大拇指。苏敬钢闻声回头,这才发现南屋里竟还挤了三个邻居老太太,围坐在打了半圈的麻将桌边不敢作声。三老妪头顶浓烟缭绕,乍看一眼,苏敬钢还当是三个老妖精在洞中开会。“都他妈给我滚!滚蛋!”苏敬钢将手中竹筐一把砸进南屋,鱼肉蛋奶溅开一地,蹦出的两只鳖头仿佛还会动,绿豆眼睛还在提溜儿直转,吓得三把老骨头仓皇逃窜,一老妪甚至连棉布鞋都没蹬好就夺门而出。
“三瘪犊子,你杀了你老娘吧!”——“用不着你跟我耍无赖!”
苏敬钢走进南屋,疯狂将立柜推倒,将五斗橱掀翻,将电视摔在地上,一脚将黑色屏幕跺得粉碎,怒吼道:“自己媳妇不伺候,自己亲孙子也不管,你到底他妈想怎的!”苏母强忍颤抖,咬牙切齿地说:“滚蛋!滚出去住!我不是你妈!没生过你这个瘪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