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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知道我的眼睛总有一天会非常不好的时候,我问过母亲,那时候是不是会非常黑暗。……其实,这个问题应该问我的父亲才对。因为视力不好的是父亲和祖父、曾祖父这一边。但父亲是个冷漠的人,而母亲是对任何问题都会尽量详细回答的人。”
她屏住呼吸,一会儿又慢慢吐出来。因为想起了自己母亲最后的面庞。在最后的十三个小时里,母亲的眼睛和嘴半张开着呼吸。十几年前移民到阿根廷的哥哥夫妇俩正经由洛杉矶横跨太平洋往回赶。她不停歇地在母亲耳边低语。临终关怀医院建议即使意识不清楚,听觉也还在,不管什么都和她说说吧。
她没有选择要讲哪种类型的话题的余地。儿时一家四口在盛夏玩水。铺了很薄的水泥的韩屋院子。从软管中涌出的透明的水柱。迅速地用水桶接水的父亲和哥哥。从发尖到脚趾都被淋得湿透而叫着跳来跳去的七岁的她。突然像年轻了二十岁一般,像假小子一样咯咯大笑着用水瓢向丈夫和孩子们泼水的母亲。
她用湿巾润了润母亲黑色的嘴唇,举起水瓶倒在自己干瘪的嘴唇上,她继续低语。一想到再也无法继续下去时,她就会更快地说。终于,在她沉默的时候那件事发生了。如鸟一般的某种东西突然离开肉体,那具躯体再也不是她的母亲了。“妈妈,你去哪里了?”她都来不及想到为母亲合上双眼,只是呆呆地张开嘴唇问。
“……那时母亲回答了我。”
“不是那样的。有明亮也有黑暗,只是会变得非常模糊而已。”
我大概猜得出那是什么意思。
因为闭上右边的眼睛,那时已经非常不好的左眼看所有的一切就都是模糊的。
在旁边听着的妹妹跑向厨房。
她在抽屉里找到不透明的塑料袋,马上盖在自己的眼睛上。
“嗯,这是沙发,这是书桌。那是白色,这个是橘黄色。这样走路的话也不会摔倒。”
母亲从正兴奋好奇的妹妹手中夺下塑料袋,严肃地盯着她。
他举起水瓶,喝了一大口。她从他的脸上看出一种柔和的宽容。回想亲人之间的记忆是幸福的。昏暗而坚硬的他的面庞变得柔软,隐隐约约明亮了起来。
“我母亲是个很凶的人。无论是谁,她从来不容忍拿我的视力开玩笑。但那时妹妹是真的觉得很幸运。父亲近在眼前的未来和哥哥遥远的未来,她刚刚明白那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可怕。但母亲太过严肃,以至于理解不了妹妹。”
她无声无息地听着他的话。她马上明白,他的脸上有某种像鸟一样的东西,那温暖的感觉让她立刻感到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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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听吗?”
右手缠着绷带,左手拿着喝了一半的水瓶的他突然不安地问。他伸直手臂,把水瓶放到床旁边的书桌上。
“……你是不是要走了?你家里人是不是该担心你了?”
她的脸色短暂地暗了下来。因为她想起了儿时和亲戚们玩的捉迷藏游戏。那是在父亲故乡集姓村小叔的家中。她的眼睛被毛巾遮住,堂兄妹们躲起来。她朝着好像能听到又摸不准动静的方向伸开手,听到忍不住笑出来的声音。就那样在空中摸索了好一阵,她突然感到一阵凉意,就那样站在原地不动。自己解开遮住眼睛的毛巾,猛地打开大门,在房间里四处看看,她才发现大家都已经到门外去了。
“你在那儿吗,在听我说吗?”
他脸上的光暗了。温暖的鸟蜷缩着呼吸。犹豫了一会儿,她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脚和膝盖,发出一点动静。把拿在手里的水瓶放到椅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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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开始下一个话题前,他有些犹豫。视线固定在看不见的她的脸的方向。
“……离开在德国的母亲和妹妹,来首尔的时候,我只买了单程机票。虽然也短暂地想过要不要买不确定回程日期的往返机票,但不知为什么我不想那么做。”
他稍微伸出舌头润了下嘴唇。一句和一句之间有很长的间隔。像在昏暗的地方写字,为了不让下一行和上一行重叠,尽量留出宽间隔一样。
飞机向东,一直向东……乘着偏西风飞上天空。每次看向窗外时,都像坐在巨大的箭上飞起来一样。不是向靶心飞去,而是用尽全力飞向靶子之外。
她慢慢地、小心翼翼地动了动脚,再次发出些动静。
“……乘客中的一半是德国人,剩下的一半几乎都是韩国人。唯一的一个韩国女乘务员用韩语问我,请问您想喝哪种饮料?我笑了。因为在那架飞机上,现在我终于成了一个不起眼的人。”
他拿起水瓶,润了润嘴唇。
“……最开始在法兰克福以外国人的身份生活时,母亲总是忧心忡忡。因为我们是外国人,而且还是在人群中非常显眼的东方人,所以更不能出现失误,这是母亲的强迫观念。每次周末外出,她常因为些鸡毛蒜皮的问题和父亲争吵。”
不是,就这么把车开出去,出口没有缴费处怎么办?因为太远了啊,二楼那里肯定有缴费处。回去先结账再走……你听我说,我们不是外国人嘛!他们会认为我们是故意不付钱的。不是,就是说万一出口没有缴费处的话……这非常严重。为什么非要冒险?
他的嘴角露出苦涩的微笑。
“父亲总是非常坚定地回答没关系、不要担心,这种态度让母亲的忧心忡忡显得十分夸张,但过去之后才知道,母亲的话是对的。因为看不见的不正当待遇确实时不时就会有。在我和妹妹上学的学校里,和父亲做生意的德国企业和行政机关里,那种只能被称为人种差别视线的,藏着像冰一般寒冷彻骨的嫌恶与蔑视的目光,我无法忘记。”
每当他的沉默变长时,她都会稍稍移动身体发出声响。用手无意义地摸木质椅子的扶手,把头发往上捋一捋,然后再静止不动。
“……母亲总是筋疲力尽。为了代替父亲维持生计,搬家到美因茨,开了一家卖亚洲食材的小店后,家中就再难看到她的笑容。母亲总挂在嘴上几句话:
真不知道怎么回事,这该死的国家和完全不认识的人对上眼都要微笑。现在真想再也不用笑着过日子,想随心所欲地生活。在家里我也不想笑。我不笑不是生气的意思,你们不要误会。”
她偶尔轻微移动身体时,投射在天花板上的影子会大好几倍地移动。她的头和手哪怕只有一丝颤抖,影子都会像跳舞般晃动。
“青春期的时候,对我来说最难的也是微笑。要演出快活、充满自信的态度,需要永远都准备好微笑和打招呼,对我来说很辛苦。有感觉笑和打招呼像某种劳动一样的时候,也有些日子好像一瞬间都无法忍受人们形式化的笑容。那种时候,我会甘愿被他们揣测为擅长巫术的东方不良之徒,低低地压下帽子,把拳头深藏在口袋里,摆出我能做出的最冷漠的表情来。”
挤满天花板的两人膨大的影子突然再也没有移动。无声息地,紧紧守着一条黑色的警戒线分隔开来。
“……终于飞机降落在仁川机场,我带着漫长的时间里已经熟练到如我自己本身露出的微笑走出飞机。每当和谁身体靠近的时候,我都想用德语说‘不好意思’,和谁对视时都下意识地露出微笑。在走出入境口的瞬间我明白了。在穿过被家人和朋友们迎接的拥挤的韩国人中间……我明白了,现在我终于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现在我又安全地回到了不需要向不认识的人微笑或打招呼的文化中。
“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事实在那个时候,为何那样让我感觉到刻骨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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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感到窗外的草虫叫声像针一样刺破这个房间里的寂静。在如织布机里紧绷的布一般的寂静上,扎出无数小小的洞。
影子依然一动不动。她连呼吸都不敢发出声响。他的脸像冻住一样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