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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早就没说话了,只是每走一步便喘息一声,忽然秋良停下脚步,抬起头来。那时我听到一种声音,有人在发号施令。声音难以听出远近——或许只与我们隔着几栋房子。
“日军吗?”我轻声问他。
秋良又听了一会儿,才摇摇头。
“国民党。克里斯托弗,我们现在非常靠近……靠近……”
“前线?”
“对,前线。我们现在非常靠近前线。克里斯托弗,这非常危险。”
“要到那栋房子,是不是非得经过这一带不可呢?”
“非得不可,对。”
忽然一阵枪响,接着另一处又响起枪声,是一挺机枪在反击。我们的手本能地紧握起来,不过秋良把手松开,坐了下来。
“克里斯托弗,”他平静地说,“我们现在休息。”
“可是我们必须到那栋房子去。”
“我们现在休息。黑暗中走到交战区太危险。我们被杀。必须等早晨。”
我觉得他说得有理,反正我们两个都累得一步都走不动了。于是我也坐下来,把手电筒关掉。
我们在黑暗中坐了一会儿,只有呼吸声打断寂静。忽然枪声又响起,猛烈地持续了一两分钟。声音停得也突然;接着,安静了一会儿之后,有个奇怪的声音穿墙而来。细长的声音有如荒野里动物的长嚎,不过后来却转为声嘶力竭的吼叫,接着是一串短促的尖叫与啜泣声,然后伤者开始喊出成句的话——听起来像极了先前我听到的那个垂死的日本兵,当时我累得神志不清,以为一定是同一个人;我正想跟秋良说这个人真是倒楣到家的时候,却赫然发现他喊的是中文,而非日文。听出是不同的人,让我心冷了一截。他们可怜的哀嚎如此相似——先是惨叫,然后绝望地求救,接着又惨叫,我忽然有个念头,觉得这是我们每个人走向死亡的必经过程——这些凄惨的噪音,是人类共通的语言,就像新生婴儿的哭嚎一样。
过了一会儿,我渐渐开始担心:若是战斗波及我们这个房间,那么我们坐的位置其实是毫无掩蔽的。我正想建议秋良一起挪到比较隐蔽的角落里,却发现他已经睡着了。我又打开手电筒,仔细地照照四周。
就算以这一带的标准来看,这里的破坏也算是严重的。我看得到手榴弹的炸痕,弹孔处处可见,还有残砖、破瓦和断梁。有头死掉的水牛就侧躺在房里,离我们不到七八码远;身上覆满了尘土与瓦砾,一只牛角指向屋顶。我继续四处搜寻,把屋子每一处有可能被交战双方侵入的地方都看了一遍。最要紧的是,我在屋里的另一个角落,在死水牛身后,发现有个砖造的壁龛,也许曾经是火炉或是壁炉。那里看起来是个最安全的角落,可以让我们安然度过夜晚。我把秋良摇醒,把他的手臂绕到我颈后,我们又痛苦地站了起来。
走到了那个壁龛,我把地上的砾石扫开,清出一块平整的木头地板,足够我们两人躺下。我把外套铺好给秋良睡,小心让他用没受伤的那侧躺下。接着我也躺了下来,等着自己睡着。
尽管我已疲惫不堪,但一方面因为那个垂死士兵幽幽不绝的哀嚎,一方面又害怕自己卷入战事,再加上想到还有重大的任务未了,在在都让我无法入睡。我感觉得到秋良也没睡着,后来听到他坐起来的声音,我问他:
“伤口怎么样?”
“我的伤口。没事,没事。”
“让我再看一看……”
“不,不,没事。不过谢谢你。你,好朋友。”
尽管我们才相距几寸,却完全看不到对方。停了好一会儿,我听见他说:
“克里斯托弗。你必须学日语。”
“对,我必须学。”
“不,我是说现在。你现在就学日语。”
“这个嘛,老实说,老兄,这可真不是时候……”
“不,你必须学。假如日本兵进来,我睡觉了,你必须告诉他们。告诉他们我们是朋友。你必须告诉他们,不然他们在黑暗里开枪。”
“好,我懂你的意思。”
“所以你学。万一我睡觉了。或者我死掉。”
“你听好,我不要你这样胡说。你不用几天就可以活蹦乱跳了。”
接下来又静了一会儿,我记得多年以前,每当我的言语里,多了一些惯用语的东西,他就会跟不上。因此我又相当缓慢地说:
“你会完全康复。你明白吗,秋良?有我在这儿呢。你会康复的。”
“真好。”他说,“不过小心是最好的。你必须学会说。用日文。假如日本兵来。我教你字。你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