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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看上去没有一位超过四十岁的。共有三位女士,其中有一位,我特别注意到,正高度紧张地看着我。她三十出头,穿着长长的黑衫,戴着一副镶有小小厚厚镜片的眼镜。我本想更加仔细地打量一下其他几个人,但就在这时,我又想起自己还要应对接下来忙碌的一天,而且,如果我不想在这儿耗太久的话,当下最为迫切的就是和主人坚定表明立场。
鲁班斯基医生打住话头,我碰了碰克里斯托弗的手臂,轻声说道:“我在想其他人还需要多久才到。”
“呃……”克里斯托弗四下看了看,然后说道:“今天可能就这么些人了。”
我感觉他希望有人反驳他。但没人说话,这时,他转过身来,对我咧嘴笑了笑。
“是个小聚会,”他说,“尽管如此,我们……我们镇上的精英都在这儿,我向您保证。现在,瑞德先生,请。”
他开始向我介绍他的朋友。每个人都紧张地微笑着,每当介绍到名字时,他们都会向我问好致意。这当儿,我注意到鲁班斯基医生慢慢地朝房间后面走去,目光始终未从我们的整个活动中挪开。然后,就在克里斯托弗快要结束引见时,鲁班斯基医生发出一阵大笑,打断了克里斯托弗,后者向他投去愤怒的冷冷一瞥。此时,鲁班斯基医生坐在角落的桌边,又大笑了一声,说道:
“好吧,亨利,这些年不管你失去了其他什么东西,你的勇气还是不减当年哪。你要向瑞德先生重复整个奥芬巴赫故事吗?向瑞德先生?”他摇了摇头。
克里斯托弗继续盯着他曾经的朋友,一些伤人的反驳之话似要脱口而出,但是最后关头,他不置一词,别过脸去。
“你要是想,可以把我扔出去啊,”鲁班斯基医生说道,开始吃起土豆泥来。“但看上去好像——”他拿着汤勺在屋子里挥动了一圈,“好像这儿并不是每个人都不想我来。要不我们来投个票吧。如果我真的不受欢迎,那我很乐意离开。举手表决,怎么样?”
“你要是死赖着不走,我才不在乎呢,”克里斯托弗说,“你在不在都没什么区别。我有事实证据,全在这儿。”他不知从哪儿拿出了一个蓝色文件夹,举起来,拍了拍。“我坚信我的立场。你爱做什么做什么。”
鲁班斯基医生转向其他人,耸了耸肩,仿佛在说:“对这样的人,你还能有啥法子呢?”戴着厚厚眼镜的年轻女子立刻移开目光,而她的同伴们看上去一头雾水,其中一两人甚至还回以羞怯的微笑。
“瑞德先生,”克里斯托弗说道,“请坐下,别拘束。等格哈德一回来,他就会端上您的午餐。现在——”他拍了拍双手,腔调仿佛是在大礼堂演讲一般,“女士们,先生们,首先,我谨代表今日在座的各位,对瑞德先生在这几日百忙之中欣然前来和我们一起辩论,深表谢意……”
“你真是有胆量啊,”鲁班斯基医生在后面大叫道,“没有被我吓到,甚至没有被瑞德先生吓到。真是有胆量啊,亨利。”
“我没有被吓到,”克里斯托弗反驳道,“因为我有事实证据!事实就是事实!都在这儿!证据!是的,即便是瑞德先生。是的,先生,”他转向我说,“即使是您这样的名流,即便是您也得尊重事实啊!”
“好吧,好戏要开场了,”鲁班斯基医生对其他人说道,“一个乡巴佬提琴手教训起瑞德先生来了。好吧,我们姑妄听之,我们姑妄听之。”
有那么一两秒钟,克里斯托弗犹豫了。接着,他毅然打开文件,说道:“请允许我从一个案例说起,我认为这案例会让我们了解环形和声争议的核心。”
接下来的几分钟,克里斯托弗概述了这个案例的背景(某个当地商业家族),同时迅速浏览了一下他的文件夹,偶尔读出一些引言和数据。他看似对展示此案例胜任有余,但语调中却带着些什么——不必要地放慢陈述,反反复复地解释——这点顿时令我心生厌烦。没错,我突然觉得鲁班斯基医生有一点确实说对了,这个落魄潦倒的本地乐者竟自大妄为地教训我,的确有些荒唐可笑。
“就这你也好意思叫它事实?”克里斯托弗正读到市议会会议记录时,鲁班斯基医生突然插话进来,“哈!亨利的‘事实证据’总是那么有趣,是不是啊?”
“让他说!让亨利把案例展示给瑞德先生!”
说话的年轻男子脸圆圆的,穿着一件短皮夹克。克里斯托弗赞许地向他微笑示意。鲁班斯基医生抬起双手,说道:“好吧,好吧。”
“让他说!”圆脸年轻男子又说,“然后我们再看。听听瑞德先生怎么说,然后一切就水落石出了。”
过了许久,克里斯托弗似乎才领会了这最后一句话的含义。起初,他僵在了那里,双臂高举文件夹。然后,他四下看了看周围的面孔,仿佛是第一次见到似的。整个房间的人都直直地向他投去探寻的目光。一下子,克里斯托弗全身颤颤巍巍的。他移开目光,几乎是自言自语地喃喃道:
“这些的确就是事实证据。我这儿收集了证据。你们任何人都可以看,可以细读一下。”他凝视着文件夹。“我只是简短地对这证据做了个总结。仅此而已。”接着,一番努力后,他好似恢复了自信。“瑞德先生,”他道,“请再给我一点时间。我相信事情很快就会水落石出的。”
克里斯托弗继续他的辩解,语气有些紧张,但除此之外,和之前大同小异。他起劲地说着,我不禁想起了昨晚,为了深入调查本地的情况,我放弃了宝贵的睡眠时间;尽管疲惫不堪,我坐在电影院,和该市的头面人物纵议大事。克里斯托弗一而再、再而三地说我孤陋寡闻——甚至这会儿,他东扯西拉,赘言连连,拼命解释一个我完全明了的问题——令我满腔恼怒,无以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