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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蒂芬用一个怅惘又略具反讽的尾音圆满地结束了他的演奏。完毕后,众人沉默了一两秒钟,然后大厅里爆发出热烈的掌声,年轻人一跃而起,向大家致谢。他显然很高兴,尽管父母没能到场见证这一胜利让他倍感沮丧,但他绝不允许这份情绪表现在脸上。在持续的掌声中,他向观众鞠了几个躬,然后便匆匆退场,或许是突然想到自己的表演仅仅是整台晚会小小的一部分吧。
热烈的掌声噼里啪啦地持续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平息,变成了兴奋的低语声。这时,人们还没来得及彼此交换感想,一个满头银发、表情严肃的人就从侧厢里走了出来。他慢慢地、自命不凡地朝前方的演讲台走去,此时我认出,他就是我到达那一晚主持表彰布罗茨基晚宴的那个人。
礼堂里很快便静了下来,但足足有三十秒钟,这位满脸严肃的人一言未发,只是略带厌恶地看着观众们。最后,他终于不耐烦地吸了口气,说:
“我虽然希望你们今晚都过得很开心,但我仍得提醒你们,我们在这儿相聚,并不是来看歌舞表演的。非常重要的问题还在后面等着我们呢。可别搞错了。事关我们未来的问题,事关我们整个城市认同的问题。”
随后的几分钟时间里,满脸严肃的男子继续迂腐地反复重申着这一点,偶尔停顿片刻,怒目皱眉,审视整个大厅。我渐渐失去了兴趣,想起后面排队的人还等着用这个壁橱,于是决定让其他人上来看吧。但是,正当我想退出那狭窄的空间时,我发现那满脸严肃的人已转到了一个新话题上——其实,他此刻正在介绍某人登台亮相。
这位被引介的人士,似乎不仅是“整个城市图书馆系统的柱石”,而且拥有“一叶知秋”的本领。那满脸严肃的男子最后一次鄙夷地盯视着观众,然后咕哝出了一个人的名字,昂首阔步地走开了。礼堂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这掌声显然是送给那满脸严肃的男子,而非他所介绍的那个人的。确实,后者大概又过了一分钟才出现,而他一亮相,人们只是犹犹豫豫地向他致意。
那男子个头小小,干净利落,秃着头,留着一副八字须。他带了个文件夹上台,将它放在了讲台上。接着,他取出几页纸,开始摆弄起来,其间从未抬头向观众们致意。大厅内掀起一阵不安。我再次好奇起来,心想排队的人不会介意再多等会儿,于是重新小心翼翼地趴在壁橱近边缘处。
秃头男子终于说话了,由于嘴巴靠话筒太近,他的声音嗡嗡颤动着。
“今晚,我想向大家分别展示我三个时期的代表作品。这些诗歌,我大多已在阿黛尔咖啡馆朗诵过,你们会觉得很熟悉,但我相信,你们一定不会反对我在这一庄严场合再诵读一遍。还有,现在我告诉各位,到结束时会有个小小的惊喜。我相信它会给你们带来不小的欢乐。”
接着,他继续翻弄纸张,这时人群中传来窃窃私语声。秃头男子终于下定了决心,对着麦克风大声地咳嗽了几声,众人又安静了下来。
好几首诗都押韵,而且相对较短。有关于市公园鱼儿的诗,暴风雪的诗,回忆童年破窗的诗——全都以奇怪的、高亢咒符似的音调被朗诵出来。我的注意力游离了几分钟,接着,我发现正下方某处一些观众开始交谈了起来,说话声清晰可辨。
此刻,那些声音还比较低沉,然而,当我用心去听时,它们好像越来越放开了胆。最终——当秃头男子在朗诵一首有关他母亲这些年所养的几只猫咪的长诗时——那噪音渐渐传入了我耳中,变成了大型聚会中人们多少带着正常音调的声音。我克服了小心翼翼之感,挪到了壁橱的最边缘,双手紧紧抓着木框,向下望去。
那谈话声的确是由坐在我正下方的一群人发出的,但其中涉及的人数比我料想的要少些。有七八个人已然决定,不再留心聆听诗歌吟诵,这会儿正开心地互相攀谈着,其中有几位为了说话已完全转过身去。我正欲细看一下这群人,突然瞥见柯林斯小姐就坐在后面几排的地方。
她身着第一次晚宴上穿的那件精致黑色晚礼服,披肩也仍旧围在肩上。她正同情地看着那秃头男子,头微微歪向一边,一根手指抵着下巴。我又凝望了她一会儿,但她神情一片宁静安详。
我将视线转回到正下方那吵闹的人群上,发现这会儿他们正在传发扑克牌。这时我才意识到,这群人中的核心人物包括了我第一天晚上在电影院遇见的那帮醉汉,而且就在刚才,我还在走廊上撞见过他们。
纸牌游戏越玩越喧闹,他们发出了阵阵欢呼声。人们纷纷投来了不满的目光,然而,渐渐地,大厅里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说起话来,尽管声音有所克制。
秃头男子好像毫无察觉,继续热切地朗诵着,一首又一首。大约二十分钟后,他停了下来,这是自他登上舞台后的首次停顿。他拢了拢纸张,说道:
“现在开始第二阶段。你们有些人已经知道了,我的第二阶段缘自一场重要的事件。那一事件让我无法再沿用迄今为止使用过的工具创作。也就是说,我发现我的妻子不忠。”
他低下头,仿佛一想起这事仍令他悲痛欲绝。就在这时,我下方的那群人中有个人喊道:
“这么说来,他过去显然一直错用了工具!”
他的同伴们哄然大笑,然后,另一个人喊道:
“拙匠总怪工具差。”
“看来他妻子也是这样。”第一个声音道。
这番对话显然是想让尽可能多的人听到,果然引得众人哧哧窃笑。秃头男子在台上到底听到了多少并不清楚,但他停了下来,并没有看向那些起哄者,而是又摆弄起手中的纸来。他本来打算多说几句,多介绍一下他的第二阶段,但现在放弃了这一念头,又开始背诵起他的作品来。
他的第二阶段与第一阶段并无明显不同,而观众的骚动不安却有增无减。就这样,又过了几分钟,一名醉汉喊了句什么,但我没听清,不过大厅里许多人放声大笑起来。秃头男子仿佛头一次意识到,他正在失去对观众的控制,一句话只背了一半便抬起头来,站在那里冲着灯光眨眼,好像受到了什么惊吓。显然,他可以选择立即放弃舞台,而更体面的选择是,在离开之前再朗诵三四首诗。然而,他却选择了另一条解决之道。他慌慌张张地又朗读起来,也许是想尽快结束这既定的节目吧。结果,他读得支离破碎,七零八落,同时也助长了他死对头的气焰,此刻他们发现他已被逼得慌不择路了。越来越多的人——不再只是我下方的人群——开始七嘴八舌起来,引起了满堂哄笑。
最后,秃头男子试图重新掌控局面。他把文件夹放在一边,一声不吭,用乞求的目光盯着观众席。刚才一直大笑的人们此时安静了下来——或许是出于好奇,或许是出于懊悔吧。秃头男子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中有了些许威严。
“我答应过,要给你们一个小惊喜,”他说,“惊喜来了。一首新诗。我一个星期之前刚完成的。特意为今晚这一重要场合所作。题目就叫《征服者布罗茨基》。请允许我朗诵。”
此人又开始摆弄起纸张,但这次观众都保持安静。他前倾身体,开始朗诵。念了开头几行之后,他飞快地抬头看了看,吃惊地发现大厅仍旧一片安静。他继续朗读,自信心渐渐高涨,没多久便高傲地挥起双手,强调起某些重点语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