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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果然仍只偏帮他,肯定道:“我看就很好,自成一派,别无分号。”

陆美美滋滋一笑,乐道:“别无分号倒是真的。”

他收回手,向陛下进言:“再说,我一人绣,那是我一人觉得男子应当拿针线,我请另一人绣,那便多一个人认为男子应当拿针线,这岂不是更好些。”

他的陛下摇头无奈:“听听,胡搅蛮缠,竟还很有理。”她明眸亲和含笑,弯着眼睛看向陆美,“你哥哥说的是君子之言,你虽然躲巧,倒说出朕想说的,所谓‘正中下怀’,岂不当赏。这荷包合该是你的,朕又不会不肯,快别胡乱找借口。”

陆美亦亲近着笑:“陛下不肯我也不还的。”

二人和乐融融,女帝想起一事,问道:“今日刚见你时看你闷闷不乐,可是有人叫你不痛快?”

宫里人多口杂,王女官从前似乎也有提及,或有背后不像样的,陆美在宫里听到什么风声也说不定。女帝细细看陆美脸,见他拿根手指戳脸咧嘴。

“陛下怎知我闷闷不乐?我今日分明笑得很开心呀。”

女帝弯眉。

伸出一手,学他在自己面上戳起嘴角:“你往常是这样笑。”又降低一点,“今日约莫是这样。”

陆美见状,不由心里一跳,心道:天爷,陛下这样!这样,诶!

他寻不到词,只囫囵在心里夸出一个“她竟这样美”来,往常知陛下好,不知她这样身份竟这样好,作出这样动作,竟比从前认定的平易近人又近了千里,此刻浑觉心肝如被惊到一般突突直颤,又激动,又不知所为何来,只呆呆看她半晌,又想,此刻说伴读的闲话倒叫她费心。

于是低声道,“并不曾有谁能叫我不痛快,只是今日听闻世间百业贵贱之分,受了些冲击,面上木了点?没有什么要紧。”

一边将想娶歌姬的事当笑话讲了。

女帝含笑听着,听到他要娶歌姬那段,也不过轻抬眉眼,宽厚慈和地一勾嘴角。

拾起茶盏,一壁研着,一壁倾听,玉镯金钏在腕间相击,玲珑作声,她又停了手。挪回身,时时颔首等他往下讲。

等听了整个故事,才放下拈起的茶盖,笑道:“你这状倒不必告了,什么三六九等,你母亲她自己可是市井百业三教九流都有朋友。

她看向外面,“人活世间,或因际遇,或为名利,譬如流水入四渠,各有前路。要糊口,要成名,要金银钱货,总要做自己擅长的事,那便生出百业来。”

又收回目光,对着陆美,“比如样貌上佳者,便多出来走动,叫我们这些人看着欢喜。”

这倒是新奇的解法。

只是她心里清楚,流落乐坊的歌姬,毕竟是被迫流落,与云卿那种长得好看而被四处邀饮的样貌上佳者,是不同的。

但这话哄哄陆美尽够了。

她侧脸看了看时辰,笑道:“不若我们打个赌,今日若是你们一起在那花楼乐坊,这会儿应当回府了,但你和云卿被我叫到宫里来,你母亲一个人在那,就不见得肯早早回府。此刻只怕还在听曲游乐,寻她三教九流的朋友呢。”

欢月坊,人声鼎沸,白日无聊的地界此刻仿佛翻新苏醒。凡有楼梯扶栏处,其上缠丝绕锦,花伞掩映处,灯火通明。灯有描才子佳人,有描鸟兽虫鱼,也有镶花嵌叶别具一格的。

乐音动人,自各处轻摇慢传。各色锦衣薄衫攀肩搂腰,摩肘擦踵,熙熙攘攘。

陆真果然还在坊里,她白日嫌此处声音噪杂,打发白羽回去教车迟来,自去旧日熟悉的故人处坐了半日饮茶。这旧人倒还是老样子,眉目含情,似有水盼。新收有两个小徒,捧着请她留了几行词,陆真的笔墨素来金贵,能唱半曲她写的词,便可在花楼间做魁首,她把词当了茶钱,此刻夜色催更,才起身告辞,熟门熟路选了一所华楼进门。

女帝还在宫里与陆美分说。

“她交朋友,哪里管什么琴师歌姬,壮汉老仆。既然朋友都不讲门槛,更枉论寻常的交识往来了。”

这华楼自然是陆美相干的那歌姬的栖身之所,陆真进门,先扫一眼层楼高低,但见环翠绕红捧出个半层高的歌台,青歌碧舞,热闹非凡,恍若节庆。仿佛白日里阴凉空荒、暗淡无灯、铺陈粗粝的大堂是在另一地界。惟梯角柜侧,发白卷边的毯沿留有端倪。

缭缭女声自楼阁掩映处伴来,作歌幽怨软绵。

细听分辨,那词却悠远平白,杂在笛箫之间,陆真进来时,恰听闻其词曰:“山海间,梦相连,天涯未必食榴梿。山海间,情相连……”

陆真:……?

仿佛听见凌牙斯加之物,青楼瓦舍间竟已博闻至此?

陆真略驻足观赏,有小个的迎宾女上来为她引路,陆夫人淡淡侧目,叫开雅间,又指着台上当中转圈的细腰女问道:“现在的花魁是她?能否请来陪饮?”

一楼的管事恰在入口处,闻言忙上前来,这管事个子不高,塌腰弓背,逢迎道:“可以可以,自是可以,客官来得巧,杨娘子难得有此空档,今夜只定了这一场舞的节目,恰好是悬灯待期。您先里面请,这便叫她来,她跳过这场还要梳洗一番,梳洗一番。”

陆真不置可否,随二人步入雅间,雅间恰在舞台一侧的二楼,门口悬挂着汉宫月的牌,进门有座屏风,绕过屏风便是桌椅绣凳,又有纱帐案几,绕过案几则有半面木窗,开扇正可低头看舞,只是这雅间坐东朝西,并不正对着台上舞者。木窗右边,又连着墙,穿缀珠帘过镂花罩,便是一座描画汉宫情怨的画屏,画屏绷着半透薄纱,背后便是床榻。

陆真扫一眼室内陈设,拣椅坐了,手边铺锦圆桌上备有雅集按册,翻来是词曲文字,兼楼中绝色牌目,这花册倒是此楼特色。她随手翻看,翻到词曲处,原来方才听到的那一句词乃是“天涯未必识流连”,虽胜在情深意新,比之榴梿总归寻常。陆真不由翻得一笑。

又见后面各类佳人,有男有女,登载艺名,不笔花红,一如酒馆菜牌悬名挂标那般。

陆真弹一弹册子,对一旁躬身而立的管事道:“再叫一位,”她丢开手,懒懒往后一靠,问起正主,“听说有一位姓茅的小姬,色艺双绝,不如就一并请来。”

那管事闻言笑道:“客人好灵的消息,要说姓旁的多了,姓茅的却只有一位,不多久前才来小楼落脚。”他从袖中翻出排单,作势查这茅姓小姬的场次,又不由皱起眉来,偷偷抬眼打量面前这位夫人,揣摩着露出为难脸色,陪笑道,“这位茅娘子未曾登台出台几次,确实一身好皮肉,只是不巧如今摘了灯……您看是不是……”

灯悬上,比如那位杨花魁,就能点了来陪桌取乐,相对的,灯摘了,便是人还在楼里,但不接生意的意思。

陆真笑一笑,看向这位生脸管事:“你不认识我,说的倒是真话,你若认识我,我倒要疑你故意说些她清白不俗的话哄我,也罢,方才那位花魁也不必来了,你只叫茅姬来,她若不来,便请你东家杜封来。”

这楼里东家恰姓杜,人称杜七,管事见这位夫人随口叫出老板全名,又衣着华贵,佩玉穿金,这一身气势,一看就不是来寻欢作乐的。京城地界大尊人物太多,管事不由暗暗叫苦。这楼里姑娘郎君若不肯接客,强压来也不过得罪人。叫茅小姬破例来陪是小,不知觉得罪了这尊女客是大,管事无法,忙去请楼里的老板,或有办法周旋。不多时那位杜老板赶来,一看,嗬。

十来年未见这尊神人,今日偏撞了当脸。

他就说,他就说,前回那荣家浪荡子引来的小少爷面善,闻说姓陆,又像这位眉眼。果然是她家的!他就说,哪来的青头小子,又是大太阳底下点了姑娘出台去溪湖踏游,又是搭台设席听曲叫宴,又是白日里摸进绣阁,两人暗戳戳凑头说小话,果然陆府小郎君来不得,是要引来背后真人的。

但他若敢寻隙赶走那位陆小郎君,小郎君回去一说道,还得引来这位,算他招待不周的账。

何苦何苦,竟叫他收留那么个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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