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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会再谈论任何关于马蒂亚斯·毛尔(Matthias Mauer)的事情了。我知道人们仍然想从我说的话、写的文章、做的动作和出现的表情中找到关于毛尔的痕迹,但那都是徒劳无功。他的名望与其本人不符,他像一个被掩盖起来的漏洞,藏着很多问题。我们之间的过往既不像人们描绘的那样凄婉优美,也不至于极度丑陋。我努力想让所有的臆测都消失,但不知为何毫无功用。我不是他的夫人,在绝大部分时间里也不是他的恋人。对于那些质疑我是不是因曾利用过他而现在绝口缄默的人,我想对你们做出善意的提醒:请你们记起几年前那位对我恶言相向的委员,在他肆意谩骂的批评里,传进我耳朵里的是什么“凭借长袖善舞、人尽可夫才到达现在的位置……”。幸好,我有一位能干的律师,我用那位委员几年的收入,买了一幅自己喜欢的画。
——《不要询问已经遗忘的事》(1988年)
禾秀坐在餐桌旁,看着外婆留给自己的画。那是一幅很小且泛着蓝光的肖像画,即使每天看上一个小时,每次还是能有新发现。从小的时候起,禾秀就喜欢这幅画,所以她曾去寻找画家的身份,却惊讶地发现这位画家个人简介中的第一句话是这样写的:某某的夫人。禾秀最近越来越体会到,20世纪女性们的心中总是有一幅站在悬崖边的、让人不由得窒息起来的风景。比起她是谁,她属于谁更加重要。她想唤醒十年前离世的外婆,问问她是如何挺过每一天的,如何和内心的束缚、屈辱和解并一直笑着活到七十九岁的。
每当想起外婆在遗言里写下“把这幅看起来像猫头鹰的蓝色画作留给禾秀,那孩子在这幅画前坐的时间最长”,禾秀都会哭一会儿。禾秀不像妹妹智秀或表妹雨润那样和外婆亲近,可能是因为她是长女的长女,没办法让那种特有的严肃感从身上卸去,但外婆还是能看出她喜欢这幅画。
茶杯中的茶已经喝完了,但禾秀就连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几步都觉得麻烦,所以没有打开电热水壶的开关。她从没想过让身体动起来这件事如此消耗精力。才刚过上午就已经疲倦,她像一个连接线断掉的木偶,连一根手指都不能随意移动。复职的日期渐渐临近,但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能回到职场。家人们小心翼翼地问她是不是真的想回去上班,没有人勉强她,但禾秀不想回答。
禾秀想和外婆说说话,只想和外婆说。外婆的死对禾秀来说很奇怪。最初的两三年确实能感到外婆已经离开了,但从某个时刻开始,她觉得外婆仍然“持续”着。“持续”这个描述有些微妙,当一个人的肉体死亡后,肉体之外的部分却没有死。外婆是位气场强大且不平凡的女人。即使她的性格常常让她陷入纷争,她也从不轻易改变自己的意见。她是个同时得到大多数人肤浅的爱和少数人坚定的厌恶的人,她是个不易被人遗忘的人。随着时代的变迁,她获得的评价褒贬不一,在离世十年后的今天还有人不停翻寻她的文字和影像的片段。
“哎哟,我们沈诗善女士,竟然录过这么多电视节目。这个也是没见过的影像啊。”
妈妈把自己的母亲称为“女士”,别人能从这个称呼里同时感受到爱意和距离。在家族内的几个群聊中,之前不为人知的记录常常被分享出来。
“妈妈那时候为了养活我们真的很拼命,不知道写了多少文章,工作能接多少就接多少。”明恩二姨说。
禾秀想,对外婆来说,那应该是很辛苦的事,但自己因此比世界上的其他外孙女多得了很多益处。外婆写了二十六本书,除此之外还有数不清的零零碎碎的文章。如果能用人工智能把这些文章全都录入系统,然后和人工智能交谈该有多好,但那样的时代还没有来临,只能随意拿出一本,无限贴近于和外婆对话的效果。
因为每天要停下来好几次,所以禾秀的读书进度很慢。年代久远的书中常常出现虫子,她要去图书馆借来消毒机消毒。图书馆并不远,但对禾秀来说很远。读了大概四本书的时候,禾秀想,外婆为什么不能直接说出马蒂亚斯·毛尔是残暴的施虐者呢?为什么她没有更准确地写出家人们都知道的那些事呢?是因为时代不同吗?如果是生活在现在这个时代的话,外婆会说出来吗?那个该死的人曾向外婆扔过刀,虽然是钝钝的油画刀,但那也是刀子,在她的手臂外侧留下了一道伤疤。给外婆装殓的时候,禾秀看到过那个淡淡的疤痕。她时常会想起出现在20世纪又消失在21世纪的大火中的这个伤疤。
她面前放着空茶杯,画框上反射着阳光。禾秀一直坐到双腿微麻。她看着画框中映出的自己,视线沿着额角、下巴和脖子下方的伤疤移动。
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因为愤怒而被激活的时刻。禾秀用手撑着桌子,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走。她的膝盖和肩膀有些别扭地移动着,但禾秀并不是很在意,扶着墙调匀自己的呼吸,走向浴室。
对于那些说着“不能将愤怒当作动力的人”,禾秀想嘲笑他们。她想说:你们什么都不懂,只有我和我的外婆才明白。
这样的愤怒可以维持十分钟左右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