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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无疑是个美丽的夜晚。你永远都想不到哪里曾有战事。”

这些算不上预言的话语出自一位年轻的海军少尉之口,夜色漆黑,他站在宽阔的甲板上,我们所乘的补给舰正向阿克拉<a id="jz_1_1" href="#jzyy_1_1"><sup>[1]</sup></a>驶去。他身材矮胖,皮肤被白日里的阳光灼得发红。听到他的爱尔兰口音,我欣喜地问他是哪里人,他带着爱尔兰人在异国偶遇同胞时所特有的热情回答道,多尼戈尔。于是我们聊起夏天的班多伦<a id="jz_2_1" href="#jzyy_1_2"><sup>[2]</sup></a>,我父亲从前常带着他的乐队去那里。船底下引擎声轰隆,我与他谈天说地,好不惬意。

船上运的其实是八百名男人和他们的军官,都要去往英属非洲的各个地方。打牌的人围坐一处吵吵嚷嚷,饮酒的人即兴表演歌舞杂耍,当然还有一阵迷人的雪茄气息在船上穿梭回荡,令人愉悦。沿着瞬息起伏的海岸线,我们可以看到非洲海岸就在前方。唯一的光亮是船上热闹的灯,和夜空中上帝肃穆的哲学之光。除此之外,前方的大地只受黑暗青睐,一笔浓墨重彩的黑。

这些天我一直心情极佳,因为在诺丁汉中央公园锦标赛<a id="jz_3_1" href="#jzyy_1_3"><sup>[3]</sup></a>里押中了获胜的赛马。时不时地,我就把右手插进口袋,将赢到的硬币晃得叮咚作响。剩下的奖金则放在了我制服的内侧口袋里——一叠崭新的、迷人的、白花花的钞票。当时,由于休假时间不足以徒步横穿英格兰和爱尔兰一直到斯莱戈<a id="jz_4_1" href="#jzyy_1_4"><sup>[4]</sup></a>,我就去诺丁汉度了个短假。

法国已落入希特勒之手,一时之间,新敌人维希法国军队将黄金海岸<a id="jz_5_1" href="#jzyy_1_5"><sup>[5]</sup></a>等殖民地团团围住,这实在是稀奇。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是很快我们就被分配待命,一有需要就准备炸毁桥梁、运河和道路。我们听说新兵壮大了殖民地军团,成千上万的黄金海岸人冲向前线保卫帝国。我猜汤姆·奎伊就是那时参军的,虽然当时我还不认识他。

我正站在那里,体会着赢钱带来的一时富有,心无杂念,如往常般因身在海上而有些许陶醉,对未知的海岸线、对海岸线后那个神秘的国度有几分爱意。我也喝了大约有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酒,尽管如此,我依旧如扎了根的树般岿然不动。那一刻,只有纯粹的快乐。我的一头红发,正是那头吸引了曼的注意的红发,因为并不是我先向她打招呼,而是她,在大学校园简单干净的四方庭院里,打趣地问我:“我猜你是在头上打翻了颜料?”我的一头红发从前额一丝不苟地往后梳,少尉军帽把它压得像个锅盖,我的脸颊被勤务兵珀西·威尔士刮得干干净净,内衣裤刚浆洗过,裤子的裤线笔挺,鞋子被月光映得锃亮——突然间,船的整个左舷翻了起来,就在我眼前,巨大的水流喷涌而上,爆炸令人战栗,金属撕裂声震耳欲聋,巨大的赤红火柱有自由女神像手中的火炬那么大。忽然间,那位来自多尼戈尔的年轻少尉被锯齿状的金属导弹碎片击中,倒在我身旁的甲板上,一命呜呼,就像是暴风雨后被冲上恩尼斯克朗<a id="jz_6_1" href="#jzyy_1_6"><sup>[6]</sup></a>海滩的鼠海豚。许多人从下方破口处逃出来,门口的人就像是沸腾的糖浆般不断溢出,本不该在此处的大水柱倾倒而下,终于找到了甲板,砸得我们就像是一个个扁平的面团,即便如此,哭喊声、议论声也还是不绝于耳。两名工兵试图将我剥离甲板,甲板本身也因这鱼雷而支离破碎,这时,船的其他碎片也纷纷落下,噼里啪啦,一片狼藉,死伤无数。

“是该死的鱼雷。”我的中士非常多此一举地说道。他是一名身材矮小的男子,叫作内德·约翰斯,来自康沃尔,是所有与我共事过的人中对未爆炸装置的雷管最有研究的。他很可能知道这枚鱼雷的型号与重量,但是即便他真的知道,他也没说出来。下一秒这艘大船就向左舷倒去,我还没来得及抓住他,内德·约翰斯就滑了下去,狠狠撞向栏杆,他鼓起力量,站起身来,回头看了看我,然后被猛地推下栏杆,不见踪影。我知道鱼雷造成的破洞位于吃水线之下,我的身体多多少少可以感受到这一点,某个至关重要的东西被从船上撕扯而下,在我的胃里引起了回响,一定是某个机舱或货舱深处受到了损伤。

我的另一位助手,约翰·“肥兹”·塔尔博特,正如可怜的内德·约翰斯所说,他是一位瘦得能当作备用电线的男士,此刻事实上正在把我当成某种船桩,但是并无效果,因为这艘船似乎对它遭受的创伤迟缓地做出了反应,由下至上不断颤抖,船的栏杆以一种怪异的、不可能的方式向上抬升了十英尺,打得可怜的约翰措手不及,因为他一直在抵挡着来自相反方向的力量,随后他在我身后向空中发射出去,同时扯下我的裤腿,我那些珍贵的硬币漫天飞舞。

有那么一瞬间,我冷静得出奇,一条腿光溜溜的,帽子依旧整齐,真是不可思议,我浑身湿透,仿佛自己就是海水。大约十几个人尖叫着紧紧靠在一架铁梯子上,就像是森林里的猴子,天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冒出来的,甚至可能是从船里面,或者更有可能是从指挥台一侧,他们从我眼前经过,仿佛是发起这次攻击的恶魔所推的推车,穿过破碎的甲板,倒入身后那片漆黑混乱的海洋。那一刻,万物都在咆哮,星光微弱的夜空,如银制餐盘般光洁无瑕的浩渺大海自身,破碎的船,受伤不安的人——然后,突然间,寂静主宰全场,这是寂静王国里主宰时间最短的寂静,遥远的海岸,甲板,大海,目之所及皆是如画般寂静,就好像某人刚在画室里完成一幅画,正凝视着,思考着,着手画上最后一笔烟雾,火光,血液,水,然后我感觉整艘船离我而去,从我脚下沉没,太过突然,有一瞬间我感觉我和船之间有了空隙,我就像是个天使,像是长着翅膀的人悬于空中。随后,重力打破了魔咒,重力毁灭了这该死的幻影,我叫喊着悲惨地随船下沉,甲板落入水中,打破神圣庄严的水面,就像是一名儿童在斯莱戈的冬天打破了结冰的水池,发出的声音也类似,就像是某种坚固的、某种结冰的东西破碎的声音,是玻璃,但又不是玻璃,是极其柔软又包容的水面,是深渊,可怕的深渊,是为何渔民从来不学游泳,就让水立刻征服我们,不做挣扎、不抱希望、不用游泳,不,让你的四肢放松,镇定下来,寄信任于上帝,立刻向救世主祈祷,我就是这样,就像阿兰群岛<a id="jz_7_1" href="#jzyy_1_7"><sup>[7]</sup></a>的渔夫那般,将我的灵魂献给上帝,让我最后的爱的信号飞越欧洲,让它飞越夜色深重的非洲海岸,横穿加那利群岛,越过靴子状的英格兰和婴儿状的爱尔兰,飞到曼的身边,曼,和我的孩子们,我向她送去我最后的爱语,我爱你,我爱你,曼,对不起,对不起。

大海以它钢铁般的意志在我的头顶上方归于平静,沉船将我向下拉,就像是一百个恶魔扯着我的腿,我们一起下沉。我们那在贝尔法斯特建造的美丽的运兵舰,那早已淹没的尸首,那数不胜数的军事文件与军事计划,那些我们从阿尔及尔装运上船的沙丁鱼罐头,那无数的军备物资,崭新的卡车,大量的轮胎,五十三匹马,木桩,板材,精心封存的炸弹,一切都随我们沉入海底,销声匿迹,没有荣耀,亦没有怯懦,这是出自上帝之手,出自奇妙的物理现象,如果是内德·约翰斯,他会说那该死的金属铸成的庞然大物都被打得千疮百孔、支离破碎了。我感觉海水包围了我,仿佛我在某个生物体内,仿佛这里是它的血液,而从科学角度解释,这股力量应该源于它的肌肉筋骨。它让我的嘴巴停止运作,它找到我双耳中的秘密涡轮,它想要进入我的体内,但是我下意识地、偷窃般猛吸了一大口气,而我正带着这口气息下沉,它进入我的胸腔,包围我的心脏,作为我的回应,我的双耳回荡着大海的轰鸣声,我想我能够听到船的哭喊声,它用疯言疯语叫嚣着它的痛苦,好像人们能从哪里习得这种独特的语言,这种船只将死之时的哭喊声。我仿佛还站在甲板上,但这是不可能的,随后我感觉船只往一侧倒去,好像巨人在床上翻身,我无计可施,只好随它一起倒去,就像鲑鱼在瀑布中寻找夹缝,由此它能在湍急的河流中安稳地到达卵石河床。此刻我感觉我被冲到船侧,远离甲板,在某股比船本身还快的未知力量牵动下不断加速。我摩擦着刮过金属,我感受到了藤壶和长长的海草,当然我是不可能感受到的,但我以为我感受到了,当船完全倾倒的时候,或者是我想象它倾倒的时候,我不知道是哪种,在至深至暗处,在一片空白与剧烈起伏中,我感知到了运兵舰的龙骨,某个又宽又圆的庞然大物。神圣的龙骨,船员的希望所在,换班期间睡眠的保障,但是它完全朝着错误的方向,处于错误的位置,从它应该在的地方被暴力撕扯而下。而恰恰就在那一刻,在那一刻,伴随着巨大的吱嘎声,一阵带着威胁气息的怪异叹息声,一种可以与世间最惹人厌的噪声相匹敌的静默。龙骨骤然停止又转回反方向,像是鲸鱼的脊柱,这船此刻就像条鱼,而我正抓着龙骨骑在上面,好似马鞍上的苍蝇,它似乎是在将我甩向另一边,慢慢地甩,就像旧时在恩尼斯克朗的廉价马戏团里表演的“炮弹”先生<a id="jz_8_1" href="#jzyy_1_8"><sup>[8]</sup></a>。童年的记忆在我脑海中闪过,我的整个人生回闪而过,之后我感觉自己被卷进了前侧桅杆的帆布里,我的身体挤成一个紧紧的球,这同样是出于本能,而非刻意为之。沉船慢慢翻转,至少要让它的死亡以芭蕾舞般美丽的曲线收尾,收拢的船帆将我翻来卷去,给予我奇怪的速度,未知的力量。我舒展身体,好像恋人从婚床上得意地起身,我伸出双臂,奋力向前,游啊,游啊,寻找海面,祈求着,屏气游了一里远,为了求生我愿意长出鳃,随后我终于到达,那纯粹干净的天空。上帝之光清晰地映在星辰的宁静港湾中,我如贪心的孩子紧紧抓住某个浮体,某块碎片,某块残缺而珍贵的碎片,我漂浮着,紧紧抓着,几近痴狂,有一瞬间失去了记忆,曼啊,曼,有一瞬间,虚虚实实,我走向空无和毁灭,又怪诞地重生。

感谢上帝,那晚有护航船与我们同行。感谢上帝,那潜艇悄悄地沉入了深海之中,无人看见,原因只有里面的船长和蹲坐着的船员知道。一艘装满机枪的小型护卫舰朝我突突驶来,我听见坚定自信的声音,满怀感激,黑暗之中,有手臂朝我伸来,把我拉出了那片混沌,我突然感到筋疲力尽又笨重无比,猛地跌坐在救援者的脚边,躺倒在其他幸存者旁边,他们有些带着血红的伤口,有些赤身裸体,衣服早已被剥落。

我躺在那里,苟延残喘,既骄傲又惊恐。我看见自己查看了内侧口袋里的那卷钞票,好像是在看另一个人,好像我一分为二,一个自己正在嘲笑另一个自己的愚蠢行径。

次日一早,我们驶入阿克拉。

【注释】

<a id="jzyy_1_1" href="#jz_1_1">[1]</a> 加纳共和国首都。

<a id="jzyy_1_2" href="#jz_2_1">[2]</a> 位于爱尔兰多尼戈尔郡,著名滨海旅游城市,爱尔兰最好的冲浪地点之一。

<a id="jzyy_1_3" href="#jz_3_1">[3]</a> 中央公园锦标赛(Middle Park Stakes),英国平地赛马一级赛事,每年九月末至十月初举办。

<a id="jzyy_1_4" href="#jz_4_1">[4]</a> 爱尔兰的一个郡,位于爱尔兰岛西北海岸。

<a id="jzyy_1_5" href="#jz_5_1">[5]</a> 黄金海岸(Gold Coast),英国曾在西非几内亚湾建立的殖民地,1957年独立,1960年成立加纳共和国。

<a id="jzyy_1_6" href="#jz_6_1">[6]</a> 位于爱尔兰斯莱戈郡的海滨小镇,以沙滩、露营、高尔夫球场吸引游客。

<a id="jzyy_1_7" href="#jz_7_1">[7]</a> 位于爱尔兰西海岸戈尔韦湾口的三个岛屿,总面积约46平方公里。

<a id="jzyy_1_8" href="#jz_8_1">[8]</a> 弗兰克·“炮弹”·理查兹(Frank“Cannonball”Richards),美国狂欢节和杂耍表演者,以表演被一枚从大炮中射出的重约47公斤的炮弹打中肚子闻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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