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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她写道:“亲爱的爸爸,我必须要告诉您,您的那些话一直留存在我的生活里,至今仍在耳畔回响。父亲终究会疼爱自己的孩子,毕竟这是天性,所以我明白爸爸您并不想伤害我,只是警告我别去触碰那艰辛的艺术生活。某种程度上,我承认爸爸您是对的,因为如果现在给我第二次选择的机会,我并不清楚我会何去何从。我真的不知道。”
初演前的夜晚,她的那位丈夫,或者那个谁,说要回城里。她在双人床的另一端摸索到了他,抱住了他那柔滑而温暖的、天鹅绒一般的脊背。他的皮肤油光润泽,像覆着一层松软的羽毛,摸起来舒服而充满活力。她感到身心俱暖,而他低声咕哝着翻了个身。她睡不着,于是倾听起木蠹、老鼠的深夜奏鸣曲,听见飞蛾扑向玻璃,听见窗外窸窸窣窣的脚步,听见远处猫头鹰的啼鸣。冰凉的脚和疼痛的脊椎让她根本无法入睡。床垫太软了,她那枯槁的身躯像一段木头一样陷了进去。脊椎传来阵阵警告性的刺痛。早上,她看见他就睡在床的边沿,而自己就黏在他身旁。这样的旅程每夜必经,而白天也是如此,只要他一挪动,她就会如影随形地凑过去。最终,他离开了。
冬天来了,天气却是异常温暖。电炉足以让卧室和厨房暖和起来,排练时打开舞台上的两台小热风机,十分钟后便暖意盎然。她练舞时,发现自己已经跟不上音乐的速度,必须要减小摇摆的幅度,降低跳跃的高度,注意倾斜的角度。
“亲爱的爸爸,若您能想象得到今天都发生了什么,那爸爸您一定感到非常惊讶。这是我十几年以来第一次公开为观众表演!我跳了《天鹅湖》中我最拿手的一段,可惜爸爸您再也没有机会看到我跳这段舞了。我知道爸爸您是怎么看待我的舞蹈,但您一眼都没看过我跳舞就‘一票否决’了我,这样公平吗?我梦想着我们还能再相见,梦想着爸爸您能够来这里。但我也知道这不可能,因为长途跋涉对您来说实在太艰辛了,但我还是喜欢想象着爸爸坐在观众席的画面……我可能会跳些特别的舞蹈,但还没想好。爸爸的感受会是怎样的呢,真好奇呀!毕竟当我还小的时候,您指责我的第一件事就是我根本没有音乐细胞。我的钢琴课总是惹爸爸您生气,您总说我弹钢琴简直就是敲鼓,那您说一个小孩子能弹成什么样呢?您把钢琴老师打发走了,所以我只能在窗台上弹,在桌面上弹。您还嘲笑我的舞蹈课,我只能跟妈妈偷偷地去上课,妈妈谎称我是去上法语补习班,甚至还把法语课本带上了。而爸爸您居然一点都没有发觉!爸爸不爱我的念头在我脑海里多次闪现,但您为何要这样对我呢?因为我是个女孩吗?或许这就是充足的理由了。那么,父亲有可能不爱自己的女儿吗?我肯定弄错了。父爱是不一样的——爸爸竭尽全力让我不再受苦,让我过上美好的生活,也许只是因为爸爸认为所有艺术家都不幸福的缘故吧。但毕竟人们都渴望成为艺术家,得到大家的喜爱。应该没有其他原因了。比起鞋匠、书籍装订工,无论他们有多出色,出于某种原因,人们还是更热爱歌手、舞者和作家。”
已经年过六旬,就别期望自己能像年轻时那样健步如飞、身轻如燕,虽说她的体重比起以往并未增加。
包括她丈夫在内的九个人为她鼓掌叫好,而女舞者优雅地屈膝感谢。演出结束后,所有人都得到了橙汁、葡萄汁和小蛋糕,心满意足地回家。真的心满意足吗?谁知道呢。
“亲爱的爸爸,我想亲手给您做件生日礼物,但真不知道做什么好。想起来真是奇妙,我们都不再年轻了,我们的时间在平行地流逝,可以说,我们是在并肩前行。爸爸快到九十岁了,而我再有一个月就满六十四周岁。我一直记着,我们的年龄相差二十六岁,我希望自己能保持良好的状态,就像我祝愿爸爸的那样。我们又有这么久没见面了,上次大约是三十五年前……”
她无所畏惧地起舞——所有人都为她动作的幅度、舞姿的大胆、跳跃的猛烈而捏一把汗,担心她失去了平衡,摔倒在木地板上。薄纱裙随着她那修长的大腿起落,总是稍有迟滞,比身体的动作晚一秒,仿佛是一团发光的白云随身而动。她那双穿着白色紧身连袜裤的腿上似乎没有通常意义上的脚,就像某种以非常规方式行走的存在。而替代了脚掌的肢体尖端,被封在了舞鞋的亮点里,轻刷着木质地板,完全不同于人类沉重的脚步,仿佛是一只猫在舞台上欢跃。她用白色小花编织的银色发髻高高地盘在了脑后,脸上的舞台妆浓得让人快要认不出本来面目了。这样的妆容与白色薄纱裙和音乐倒是十分相配,然而看向她的脸时,那副面容就像戴着个惨白色的幽灵面具。一切看起来就是这样。
当然,这封信依旧没写完,便躺进皮箱里的信纸堆里,止于那半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