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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定在圣诞节那天完婚,婚礼在一座小教堂里举行。给他们证婚的牧师差点晕厥过去,整个仪式都伴随着他颤抖的声音。参加婚礼的宾客全都是马戏团的人,因为他告诉她,自己也举目无亲,和她一样孤独。
她不发一言。
当所有宾客都在椅子上摇摇欲倒,每个酒瓶都见了底,一对新人也该入洞房了(她甚至醉态可掬地扯他的衣袖),但他让客人们别急着走,又添了不少红酒。他不会把自己灌醉,尽管很想这么做。他的脑子里一直绷着一根弦,时刻提醒着自己。他甚至不敢让身体稍做放松,不敢舒服地跷个二郎腿,就那样直挺挺、硬邦邦地正襟危坐,脸颊绯红,目光灼灼。
“我可受不了这些!”他愤愤不平地说,“你在马戏团里长大,你不但希望,而且需要别人观赏你。离开人们的目光,你会死的!”
“我们该走啦,亲爱的。”她在他耳边低声央求。
当他和马戏团结伴而行的首个演出季结束,车队懒散地绕返维也纳过冬时,他向她求婚了。她满脸涨红,浑身发抖,几不可闻地吐出了“好”字,然后将头轻轻倚靠在他肩膀上。他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肥皂味,软软的。他强忍着撑了一小会,然后缩回了身子。他开始激动地当着她的面描绘对日后共同生活的计划,先去这儿旅行,再去那儿游览……当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比比画画时,她目不转睛地凝望他,沉默又伤感。最后,她一把握住他的手,说她想的完全相反,只想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隐居下来,这样就可以哪儿也无须去,谁也见不到。她会做饭烧菜,和他生儿育女,打理花园。
然而他就像被桌子角挂住了,被无形的大头针钉住了,纹丝不动。细心的宾客可能会想到,他惧怕与她袒裼裸裎、敦伦尽分。真的是这样吗?
“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绝世丑女一遍一遍重复着,“我一直在这儿,当我在马戏团里被发现的时候,还是个婴儿。谁也不记得当初是怎么回事了。”
“摸摸我的脸吧。”她在黑暗中乞求道。他没有照办,而是在她身体上方用双臂高高撑起身子,眼中只能看到她身体的大致轮廓,比洞房里黑暗的背景略白一丝,就像一大摊没有清晰边界的、浸润的污渍。然后,他果断闭上了眼睛,这样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还是做了,就像跟任何其他女人一样,放空想法,一切如常。
他毫无负罪感,每个版本都可能不幸言中,道破了事实。
他们开启了自己的演出季。他拍了一些她的照片,寄往世界各地。电报订单雪片般飞来,他们获得了不少表演邀约。他们乘坐头等舱结伴而行,她从来没有摘下过蒙有灰色厚面纱的帽子,从罗马、威尼斯,到香榭丽舍大街,都留下了她的背影。他给她买了好几件衣服,亲手为她勒紧束身塑形胸衣,这样一来,当他们走在欧洲大都会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时,看起来就像一对寻常夫妻。即使是此时——这段对他们而言最美好的时光——他还是会无法自控地出逃。他已经成了永远的逃亡者。他会突然感到一阵莫名恐慌,抑制不住汗透重衣,几乎窒息,于是揣上一沓钞票,抓起礼帽,从楼梯上跑下来,冲着港口低级酒吧的方向一路逃去。一旦坐下来,他就放飞了自我,脸不再紧绷,头发也蓬松起来,涂了发蜡的发绺遮盖起来的谢顶暴露出来也毫不在意。他兴高采烈地畅饮,任由自己天真无邪地喃喃自语,絮絮叨叨,不一会他那只不老实的手就挨了怒不可遏的风尘女子的一巴掌。
“这就是那些道德败坏,不知自重的女人给自己孩子留下的命运。你们看到的,是梅毒的恶果。梅毒是一种可怕的疾病,专门惩罚不洁之人,遗祸五代!”
当绝世丑女第一次责备他时,他对着她的肚子饱以老拳,即使是揍她,也害怕碰到她的脸。
再或者:
他已经不再讲诸如梅毒和黑森林里的公野猪之类的陈词滥调,开始用科学术语来介绍自己的妻子,因为他收到了维也纳一位医学教授的信。
“这个女人来自一个上帝遗弃的地方,是那些坏心眼儿的恶人的后代,他们连生病的乞丐都不加怜悯,为此,我们的主惩罚了整个村庄,让他们的后人世世代代都遗传这种惨不忍睹的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