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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哥听了就把瓜子全塞给我,求我让他入伙。我当然也需要他这傻大个,不然够不着那个抽屉。我探了头侦察情况,爸爸还在睡,妈妈跟舅舅在院子里聊得起劲。安全。我就带着表哥,偷偷溜过去。这个憨呆,还被客厅地板新翘起来的砖头绊了一跤,幸好他皮粗肉厚,咬着牙没唉哼。
结果就是我们俩在公园旁的海滩,找了棵松树坐了两小时。白绵绵的云朵很立体,好几团,碗糕一样。底下是灰冷钢铁大轮船。正在涨潮,海水哗啦,哗——啦,把白沫和一些淡金旋转贝壳推上沙滩。我就这样看着,倒也觉得满足。阿嬷说,你阿祖也这样带我来过,天上的云那时候也长这样。我跟阿嬷说,云的碎渣会融化在海水里,然后被拍上岸,变成那些发亮的沙子。然后我说每朵云我都认识,那个叫作大鼻头先生,今年一共来天上三次。他旁边那个暗色狗熊叫作浩呆,只要有桃子形状的云它就会追过来。每次它们样子会稍微变一点点,但我都认得出。阿嬷看着云说,唉,你妈的工作应该是安排不成了,那里的人都换了。我说那我可以吃那盒饼干了没有。阿嬷说吃什么吃就知道吃。然后她就不说话,我也不敢再说免得被打。灼热的阳光慢慢拉长变得黏稠,像麦芽糖一样透明,焦黄的云朵被烘烤出一种松脆香气。阿嬷站起来拍拍屁股,跟我说,要起台风了紧走。
我在那天阿嬷拆包裹的时候,就看见了。那个铁盒表面是白底蓝框,画成瓷器一样的花纹,里面办着欧洲人的舞会。我最喜欢右下角黄卷毛的漂亮公主,三层裙摆超大的。家里面一年大约能收到一盒,花纹都不一样,从来都轮不上我吃,阿嬷总收在五斗柜最高的抽屉,然后过几天就当作礼物捧给爸爸工厂里的领导。这次这盒放了三个月,都还在那里。我上次去小宇家做客,她家住在轮渡边的红砖别墅里,茶几上摆了类似的一盒。打开,里面是十个小格子,装着不同形状的曲奇饼,每个格子五块。我挑了一块上面有葡萄干的,吃了很久,没好意思再要第二块。但如果把阿嬷的饼盒打开,平均一格吃掉一块的话,就没有人会发现吧。
阿嬷说得没错,台风来了。一个晚上都在岛上横冲直撞,到处牵拖花盆和树枝,搞出很大的声音。低矮的桂树被浇得全身发亮,红花檵木和黄金榕挤在它身边发抖,青苔浸泡在泥水里。大芒果树的果子几乎全被风摇光了,雨水自动冲刷地板,算是一条龙服务到位。海浪般起伏的马鞍屋顶也叫了整晚,蛇灰的粼粼瓦片被打出啪啪嗒嗒的声音,屋内滴漏连连,所有的脸盆花瓶都用上了,包括我的美少女战士漱口杯。
曲奇饼。啧啧啧,曲奇饼。
就这样,这台风在我们这里连续逛了两天,爸爸因此连续两天不用上夜班。我问他,这几天老芒果树摇得那么用力,会不会倒。爸爸说,树头站乎在,不惊树尾作风台。我说,啥咪?他说,意思是,你看只要树根还稳稳在,树枝摇再凶都不用怕。我说老爸你好有文化。他说这个是你阿嬷教的。
表哥在旁边把能翻的都翻了,也没什么新玩意儿。不好玩!他大叫。算了,吃点东西。他从裤兜掏出一小包瓜子,分给我三颗。我仔细吃完以后,再伸手,他就不给了。要吃自己去买,他说。竟然还给我在那里叉腰,很得意的样子。我跟他说我家有更高级的东西,是他整个食杂店都找不到的。他不信。我说是南洋的亲戚寄过来的。他说那种苦得要命的巧克力有什么好吃。我说不是,是一整铁盒的曲奇饼。
我们俩蹲在天井里看雨的时候,屋里的声音越来越大。
第一箱,旧衣服。第二箱,字画。没趣。第三箱,乱七八糟的文件。我随便翻开其中一本相册,看到里面有一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孩,穿着连衣裙,烫了卷头毛,眼睛跟龙眼核一样大而发亮。照片下面写着“爱女阿丽”。阿丽,这是阿嬷小时候?我看着她,突然感到非常吃惊,原来阿嬷也不是一直那么老。另外还有一张,在这老厝庭院里,盘髻的长衫女人抱着那小女孩,旁边站着穿西装的男人。哦,是阿嬷跟她的爸爸妈妈。那时候芒果树还没长多高呢。
“妈,现在很多人都这样赚!不然老厝已经这样了,我们都没能力修理!”
我俩在庭院玩亡命追追追,妈妈说他们在聊正事,小孩不要吵,所以我们就只好去杂物间玩探险。杂物间的锁早就烂了,一敲就开,只是里面有股老味,平常我都不爱进去。但实在无聊的时候,就跟表哥去里面翻翻。其实房间挺大的,但是里面挤满了窗框、门扇板,还有各种桌椅交错叠在一起。爸爸也说过这些都是垃圾,早该清掉了。可是他一说这话,阿嬷就会马上生气。房间又不是不够住!这些东西谁也不许动!然后就一直留了下来。我跟表哥最喜欢去杂物间深处,那里有一只发黄的浴缸。表哥说你那个曾祖父还挺洋派,学番仔搞什么浴缸。现在那个大浴缸里放着一只破掉的洋灯,鹅黄灯罩外面有深橘色流苏。还有生了铜锈的破钟,据阿嬷说新买的时候,钟里的小人还会走来走去。还有三只碎石雕,好像是寿桃什么的,但是一碰就掉碎屑。再往下探索,就是几个木箱。杂物间里所有的东西我们都摸过了,就剩这几个箱子从来没打开过,今天难得阿嬷不在,妈妈又不管我们,干脆就来玩一下。
“下败,下败!开门做外猴生意,给祖先没面子!”
阿嬷出门后,舅舅带着表哥来我家。
我转过头看了我爸一眼,他缩紧了脖子,估计也不能不听见。早些时候,阿嬷把冒雨来看房的陈老板夫妇硬是撵了出去。爸爸拉着我进了屋。
妈妈在家里两个月了,每天跟黏在地板上的芒果作战,要不就是催我写暑假作业。我也很希望,阿嬷赶快给她找到那座海边花园的工作。应该没问题的吧?那个园子,别人都要买三块钱的票才能进去,阿嬷总是拉着我径直往里走,看门的人都是熟人,也都没拦。偶尔有新来的,叫阿嬷去买票,阿嬷就用赤趴趴的眼神给他瞪过去:“恁阿嬷的,这里是我家亲戚捐的,需要什么门票?”旁边就会有人冲出来不停道歉把新来的拉到一边,说着:“阿丽姨,歹势歹势歹势<sup><a href="#footnote-3-205" id="noteref-3-205">[3]</a></sup>……”免得要被阿嬷在门口高声问候三十分钟。阿嬷上嘴唇中间长了一颗大痣,邻人都说她嘴唇一粒珠,讲话不认输。阿嬷自己说,那些少年仔都要怕她,他们懂什么?他们的阿公年轻时,都肖想<sup><a href="#footnote-3-292" id="noteref-3-292">[4]</a></sup>追我呢!她当年可是水当当<sup><a href="#footnote-3-305" id="noteref-3-305">[5]</a></sup>的岛屿一枝花。
“我没想让阿禾,一瓶乐百氏喝两礼拜,吃块饼干还要靠偷拿!”妈妈指了指我。
舅舅家在巷子对面不远处,开起了食杂店,表哥有喝不完的乐百氏了。玻璃柜里面摆着萝卜丝、烤鱼串、旺旺仙贝、沙嗲牛肉干,炒黄豆很香很好吃。还有一种带着亮塑料尾巴的弹力球,往地上一扔,嗖地飞上天。
“只要我在,就别想!”阿嬷把手里的蒲扇扔到地上。我赶紧去捡起来,放进她手里。爸爸过去在妈妈耳边说话,试图把她拉回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