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万莹提示您:看后求收藏(愛看小說網2kantxt.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再后来,那个“好宝贝”出事情了。许丽珍那时候辩解说,手表是家传的,不是海边捡的,大家闹哄哄的都不信。这亮晶晶的手表,肯定是台湾来的。许丽珍,捡传单,女特务,戴手表。一个传一个,不知在何时夹杂进去许多恨意和嫉妒,最终滚成一个荆棘巨球,劈头扎得许丽珍面容带血。说话的都不是恶人,被讨厌的人总有些问题吧?你看看许丽珍那张孝男脸!对呀,伊总是装一张脸,憋得不放屁。干,她就是欠修理,欠人给她整理到舒适。
他们是朋友,她认的。可是后来他约她单独出去,她拒绝了。大炳从阿彬那里偷来手表,把阿彬口中“家传的好宝贝”送给许丽珍,她收了。他试着用手攀上她的肩膀,却被她打落。他在朋友面前夸口,结果朋友都笑他乱膨风,许丽珍忽冷忽热就是要吊住你这傻乎乎的渔民仔。也不看看自己什么样!
听说有人在暗巷抽她巴掌,踹她肚子。听说有人故意把一桶海水浇在她头上。听说有人剥开她的裙子,把底裤扯烂。但终归出事后,这些做在暗处的,没人会承认。许丽珍撑不住了,她说这是别人送的!但已经没人信她了,把她作弄得更狠。后来她爬上了三层红砖楼的顶端,下沉的太阳在她身后显得极为庞大,她的两只细脚在鸽群的围绕下晃啊晃。大炳跟众人围观,焦急难耐。大家调笑,说她就是爱演,开始有人叫嚷着让她去死,叫得越发大声。大炳禁不起别人拱,你怎么不跟许丽珍喊话,你跟她是一伙吗?她怎么吊着你的你忘了?他硬着颈项也跟着喊,你死啊,你跳啊。那女孩在上面听了,慢慢地瘪了下去,最后在众人的哄笑中爬下来了。
那时候,大家都不敢靠近许丽珍。唯独大炳不同。岛上靠海的庭院,常常搞家庭音乐会。庭院主人把谱子弄好,分配好这个人弹琴,那个人和声,家里钢琴、小提琴、曼德林、手风琴、鼓、笛子各从其位,主要表演的都是南斯拉夫的曲子。许丽珍常爱来听,大炳总早早去给她占个窗户的位置,让她好好地坐在松绿木框的窗台上,视野清楚不拥挤。每次音乐会要结束的时候,她就笑着跟众人一起拍手,说“没够没够,再来”!大炳清清楚楚看到,她是对他笑的,哪怕在学校里不说话,在街上遇到的时候,她的眼光也是扫到他身上的。他不敢看,但他肯定。他壮着胆子跟她借过书,她也答应的。庭院主人笑着问他,窗户上的这女孩是谁,他说是朋友,她也是点头的。
可谁会知道,第二天,同一时间,就在大炳他们去海边“打鱼”的时候,看见她的身影,一身白衣的许丽珍,闪闪发光的许丽珍,干脆地从山上直跳进海里。似乎那一刻的夕阳是她身上溅出的血,那么黏稠,牵绊着绵延的长发。大炳无法自制地高声大叫,疯狂地冲进海里,可是没有人找到许丽珍,海也未曾释放她出来。大炳总会反复回想当时,众人没有要治她死罪的意思,可她却容不得一点玷污。那天夕阳软,她就这样跳进金光灼灼的海里,再也找不到了。怎么会是这样。他恨过她,他也喊过叫她死,他就是杀人者。
<b>6</b>
大炳就是太害怕了。可哪怕最后一刻,许丽珍也没有说出他的名字。许丽珍是替他白白死了。许丽珍比他有种。
大炳笨拙地伸手猛抓住缓缓落下的手表,努力循着光亮追寻那女孩。
那一阵子,他感觉她经常来梦里找他,并不愤恨,只是诚恳地反复问,明明我们挺好,你怎么反而要害我?明明我没有说出你的名字,你为什么叫我去死?直到她的面容越来越模糊,只剩下一双眼睛。
他想起了这个名字——许丽珍。对,许丽珍。
消失的许丽珍,还在施加着对他的诅咒。
是她。
许丽珍跳海的那天,大炳杀气腾腾地去找阿彬算账。这事不能怪大炳他自己,不能,就怪阿彬,全怪阿彬!可是大炳等到的,却是哭到昏厥的阿母和一脸颓丧的阿彬。阿彬本来那天要骑自行车载着爸拿钱去对岸还的,结果听到许丽珍的消息,就心狂火烧地想回岛上。爸明明说没事,他可以,可是他行了一辈子船,根本不太会骑车。他就是不想让阿彬着急,想让他放心,就自己骑走了。谁知道爸会遇上那辆失控的土方车?谁知道许丽珍和爸,会在那同一天惨死。
你是谁?大炳知道他认识这个女孩,可他怎么也想不起关于她的事,脑子里全是雾气和海潮。他奋力游着追着,但女孩还是不见了,仿佛巨鱼与少女都只是一颗幻影中的气泡,消没得毫无声息。大炳却看见了,光亮,一晃。手表。女孩掉下来一只圆形的暖金手表。
算账,算你的狗屁账!
再次睁眼,面前的光是那位少女的形态,长而细软的头发铺展在脸庞四周,像只黑狮子,每根毛发似乎都有自己的意志,探着触手,掩住全身。她隐约露出的面皮粉白,像白海豚的皮肤,身后庞大的剑鱼群像人脸,像聚散的植物,个个头带长剑,闪动威严的灿金光芒。百臂巨鱼已经坠入黑暗深处的深处,激起百万颗珍珠气泡,看不清了。女孩无话,起身要走。大炳伸开手脚蹬过去,孩子,我们到底在哪儿见过。你是个人,还是一缕魂呢?
阿彬那时一把推得大炳倒头栽。
大炳迷蒙之间,身上的压迫感突然减轻,渐渐放松。他听见雷电脆声,然后是拖着长尾巴的嘎吱声,像铜勺刮过瓷片,水下万箭齐发。
大炳还敢来推脱?弟弟阿彬个子小,手脚灵,爸那时候每天求他一起去海边捡白球,淘到好货就偷偷卖了还债。哥哥大炳话多,偷吃不会擦嘴,爸就没跟他说,让阿彬也不要跟妈说,这算是父子秘密。阿彬帮爸做这事,虽然不耐烦,但也是为家里好,只能照做。只是阿彬心想,爸到底是偏哥哥大炳,危险的事情不敢让他去做。在海边,收音机、罐头、时钟他们都捡到过,说是家里传下来、吕宋华侨亲戚寄过来的,都能卖得掉。只是那天阿彬在海漂气球里捡到一只手表,他偷偷放进裤袋,想等下个月,送给许丽珍当生日礼物。到时候跟她说,这个东西不要让人看见,自己偷偷戴着就好。他也没想多跟女孩要什么,她如果收了,自己偷偷开心就够了。
他在巨鱼手里。
哪知道在家被大炳看到了。他问这好货哪来的。阿彬说,哪来的,咱爸给我的,渔行送给爸的。爸喜欢谁就给谁。然后他就放到柜子里。谁知道,大炳会早早把手表偷了,说是爸传给他的,第二天就献宝给了许丽珍。要是早知道他送给许丽珍,阿彬一定会提醒她的。可是发现时已经晚了,许丽珍被揪起来了。
那艘死者的王船,竟变成一只活着的狮头怪鱼。无数红须。无数只张开的臂膀。无数指甲延伸。漩涡的中心许多荧光闪闪的翠绿眼睛。他看不清,海中心的百臂怪鱼长了几颗狮子脑袋,怎么每颗脑袋都用不一样的声音,在对他说话。有的在吼叫,有的在呻吟,有的温柔感人,有的好像在哭,有的甜腻诱惑。他不能动弹,四肢被这些喷射而出的,海葵一样的密匝匝的手臂牢牢抓住。又是那老朋友,常常造访的梦魇吗?还是说,自己已经挂了?活该就近直接下海里的地狱?他挣扎不动的时候,发现自己听清了海中怪鱼的每一个声音。鱼的头颅在模仿着他曾经的心声。所有诡诈的、嫉妒的、苦毒的、怯懦的声音。每一个声音拥有一个头颅,每一个头颅绽放出花朵一样的手臂,病毒一般旋转复制。无数的人头,无数的浪。他无力抵抗,自己该死。
再后来,就是许丽珍要跳楼的事情了。阿彬不敢说话,他怕家里受牵连。可他最看不起的,就是大炳在底下虚张声势瞎嚷嚷。闭嘴很难吗?结果害死许丽珍,还害死了爸。都怪他,都怪大炳。
轰隆的巨响中,他用力睁开眼睛。
大炳,当然是另一套说法。说都怪阿彬,全是他,害死许丽珍,又害死了爸。
他觉得有什么东西浮到手边,抓过来一看是只无头鱼尸。身边鱼群在顷刻间散去,重回寂静。身后有一颗柔软的气泡,像头颅一样大,晃晃悠悠地靠过来,在他腰间碎裂。咕嘟。突然,万花筒一样的白沫气泡,碎裂的海草和塑料垃圾,从下方旋转着向他急速喷涌而来,他一下被裹着头重脚轻地颠倒过来。
两个人一直吵。瘫在地上的阿母,突然站起,给他们一人一个大耳光,把两个人抽得转螺旋。哭的哭,闹的闹,安静后,阿母说,咱渔民人天天拿命在海上拼,早就知道,命什么时候被收走都是没法度的事。有债要还,有嘴要喂,日子要过。三人这才咬紧齿根站起来,安排爸的后事。阿母是家中独女,向来要强,不然绘船技术也不会传到她这个女人的身上。有阿母在,两个儿子也知道要振作精神。
他忍不住用力打开蚌壳,想释放女孩出来。可就在那一刻,女孩动了,灵巧地钻出来迅速游走了。大炳情急之下抓住了身边那只通体血红的鳗鱼,像根滑溜溜的棍子,向那女孩掷去,也不管鳗鱼一向凶猛异常的名号。管他是死是梦,反正肯定伤不到她,至少能让她回头看。女孩头都没回,她的手只是一扫,一股巨大的水流就让鳗鱼和大炳滚出了船。
不久,大炳和阿彬先后退学,大炳离岛打拼,阿彬留下打鱼。
他记得这双眼睛。大炳给小时候的女儿念过《水孩子》的故事,那时他总觉得画册里的女孩有双熟悉的眼,下垂的长眼睛。常常入梦的梦魇也一样,不论是怎样的形态,面容上除了眼睛空无一物,提醒他,多年前那个女孩好像就是这样看了他一眼,而他,动都不能动,被噩梦啃噬。这几十年,他没有睡过一次舒爽的觉。
<b>7</b>
大炳向深处走,那里停着一只巨大的狮头王船,周围满是血红的胡须,被浸泡在水里的星宿幽幽照亮,仔细辨认,是正在旋转的发光鱼群。大炳靠近,船上满载着开开合合的蚌壳。他窥见蚌壳里装着完好的人体,许多面容让他感觉似曾相识。一瞬间他有种感觉,难道这片水域为他量身裁定,难道这数百具身体与自己有着隐秘的联系?他又听见心脏的细声,循着声音而去,他看见那只传来心声的蚌壳里装着个女孩,身上裹白衣,双臂自然地随着水流上下摆动,头发活物般蔓延生长。大炳想起女儿,滋生出类似父亲的怜爱,他凑近,才发现女孩睁着眼睛。虽然如此,女孩却像木偶般一动不动,像在做一场白日梦。被那双眼睛再度看见,大炳感觉脑子进了水,潮湿了一大片。
天空是青黄的光,船上竟然开始落雪,南国的海域从不下雪的。
他环顾四周,千万微尘般的粉末,正孕育出一具具人的形态,闪耀微光,就像是尸体的牧场。水里总蕴藏着很多东西,适当时才倾吐出来。之前,有过被分尸的死者,手臂漂去了台湾,后来被渔民捡到、归还、破案,还原一个整体再焚烧。但很多时候,死者并没有浮出水面,他们消失了。原来,他们是以这样的形态居住在深海里,带着一脸抱歉的微笑。他们被重新凝聚、泡发,在水中等候着重生。
算了,想那么多干什么。阿彬感觉到自己被雪覆盖,像裹上尸衣。雪攒在他身上,不冷,也不化。他匍匐在白色雪毯里,船在身下,起落起落起落。他叹了几口气,在空气中凝结成一团一团蓬松的球,许久才消散。
怎么海中也下雪?他抬头,是一只巨大的布满了圆点的章鱼,八只软足遮天蔽日,一边行走,纯白的圆点纷纷掉落下来,像是一场纷纷扬扬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