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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再醒时,头壳枕在自己麻掉的手臂上,阿爸没在。阿彬眼睛尚未睁开,觉得自己好像做了梦,看到断头者离身的样子。阿爸被阿母牵引着走了,姿态潇洒不受拘束,而阿彬自己嘴巴呜咽着,如婴孩一样伸出手,却留不住他们。从此,阿彬,还有大炳,是无父无母的孩子了。
那种滋味,令他突然想起多年前的夏日,有个女孩给他准备好木瓜,甜津津、幼绵绵。她教他用发光的铁勺轻刮过去,就像软滑的冰淇淋。一勺勺吃着。到底是岸上的女孩,会那么小心地吃一片木瓜。遇见她之前,阿彬只会埋头啃食,一次嗑掉半颗。
成了。阿彬突然张眼,天色微红。
瘦子阿彬所在的船,几乎是悄无声息地平滑移动过去,稳稳靠在那些白球旁边。海市蜃楼已经开够了玩笑,一开始阿彬都懒得去摸、去看、去判断这数百颗兀然出现的白球是不是真的。可他实在太渴了。阿彬盯着海面,知道再渴再焦灼,他也不能喝海水。那一颗颗白球,如同滚圆的明澈露珠,实在诱人,让他愿意再失望一次。他用锚钩起一颗球,竟是真的。里面一罐糖水蜜桃,丝丝缕缕的甜,吃喝完,满嘴留着清爽气息。
他先是感觉到一种甜蜜的清爽,感觉自己沉沉地睡了十年,然后被早晨带着香味的气流唤醒。但随后感觉到身体的下坠、沉重、潮湿。对,潮湿的气息从脚心绵延而上,毫不客气地穿过他的肠子和胃袋,抵达他的脖子。他低下头,发现自己的身体如同一座泉源,向外渗水。于是,衣服吸饱了水,越来越重。痒,他摸了摸头发,黏腻的发就像刚刚从海里捞出来的海胆。眼睛也被盐分刺激得难受,他揉了几下。
青色雾气裂开处,海中有白球。
是错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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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自己刚刚从海里登上船。
大炳很想吃颗糖,过期的也行。死者没味觉吧。如果吃到甜味,是不是就会醒来?他毅然冲进气球群里,想要捕捉有糖的气球,可一股痛苦的水泉从脑里往外涌,他视线模糊了。气球。是礼物。我没拿。拿了。小偷。女特务。夕阳。跳啊。急速下坠的身影。还有弟弟阿彬愤怒的喊叫。一个个词语碎裂地从内里迸发,大炳感到眩晕,被气球和水流裹挟。
阿彬的脑袋微垂。他想起某个睡醒的午后,暴雨快降下,偏偏沟渠旁有一朵沉重硕大的野花却选择开放。他此时的脑袋,就是彼时的那球花,向外泼溅着隐约的花粉。
怎么在海的府库里,三十五年前的物件还在漂?他辨认着,海漂气球带着许多玻璃色的内胆,如同一只只慢悠悠的活物,集结成气球群,慢慢行进。间或,有大鱼钻进气球群,打开发光的下巴,想咬,圆溜溜的球体便灵活闪开。
醒了吗?在梦里吗?他不知道。
大炳突然想起自己少年时练习喊的口号。缴枪不杀!缴枪不杀!大炳小时候,全班人下课后会去海沙坡“打鱼”。当时台湾方面源源不断地从海的那端,顺着潮水放来一颗颗枕头大的海漂气球,或是亮晶晶的瓶子,随着海浪起伏闪耀。说不定还有什么坏人一起漂过来。拿到海漂球,打开后,里面有罐头、饼干、糖果,甚至更贵的有手表什么的,夹带着反动传单。他们的任务就是收集这些物资,然后全数上交,免得让心怀不轨的人捡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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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试着老办法,一粒珠,两粒珠,三粒珠……没用。愤恨睁眼,一粒珠,两粒珠,三粒珠……奇怪,眼前缓缓漂来的是一颗一颗巨大的白色气球,怎么那么眼熟。他伸手抓住一颗,捏破,里面是一只香皂和一张传单。这不就是,海漂气球吗?
海中女孩回头的同时,大炳也看见那巨鱼从深处再度蹿来。
啊怎么死人也会失眠?还是说永不睡觉?
注意身后!大炳朝女孩游去,指着她的身后。
感觉累。想回家,眯眼想睡,却睡不着。
巨鱼已到身前,腹部瞬时张开肚脐,里面满是尖牙,卷起强力漩涡,鱼虾都被裹着向他们冲来。大炳纵身上前,用尽全身气力,推开女孩,自己却被吸向巨鱼肚腹。黑色波浪漫过他,水草缠住他的头。他上半截身子卡在外面,急忙喊:快走!我早该赔你一条命!
大炳钻进最近处的黑船,它外表结满细密的贝壳,还有些巨大的珊瑚向四面八方伸手脚。大炳从窗户探头,感觉自己站在一座摩天大楼的顶端。一艘船,两艘船,三艘船下面是无尽的船。按理说,有沉船,就该有其他沉没的人。自己这么顺畅在底下溜来溜去,怎么一个人影或者鬼影也没有呢。难怪说,死就是隔绝。
旋即,大炳被吸入腹中。他大叫,腿软,手抖,眼发黑。他想到,这些困在水里的,都需要有替代者。那就让自己去替代许丽珍吧。替她死一次。
再往下,还是连绵不绝、竖着交叠的一摞船,直通海幽暗的根基。
鱼腹内静谧无声。大炳稍稍冷静下来后,才勉强站立得稳。他看见内里是冒泡的深潭,布满蓝色的细小浮游生物。微光里,他瞥见潭中心有一截鱼骨,像小拱桥。大炳头晕目眩,慌忙坐上去。空气里有一种肃静而压迫人的气息,让他的心发痛。他想着,诸水环绕我,深渊围困我,海草缠绊我。如果死之后还有再死,那这就是自己赎罪的机会。但这也意味着,他要永远欠女儿、老婆、阿彬,永远还不干净。
他看见一艘艘从高往低整齐排列的沉船。寻找蓬莱的船。运输瓷器去欧洲的船。有发动机的铁皮船。渔民的渔船。各式各样的船,无穷尽。深处还有许多王船。他想起岛屿多年前,王船都是“游地河”,放到海上,随它漂去哪里,许多王船漂到台湾,那边人就会在船靠岸处建座庙。但更多的,就这样被海吞下。到了如今,王船都是直接在海边烧掉,化作烟灰,不再归入海底。想来,明天就是送王船的日子。
令人沮丧。自己一个人的死,根本还不上欠那么多人的债。
他穿过门的长廊,眼前仿佛是海底的失物招领处,或者是神灵巨大的仓库,端坐在海的半明半暗处。大炳突然有种感觉,这海里有人要见他。
空气里带着粉末和焦土的气味,焚尸炉的味道。
声音好像是从一旋一旋的螺贝壳群那里传来,类似于行进的鼓点,催促他往深处里钻。他死命抓住一只额上有发光体的鱼,才看清楚深处的黑洞。他的面前,大约有一千扇形态各异的门,褐色雕花的古早铁门、木头松软如纸的雪色木门、刻着葡萄苹果浮雕的石头门……他仔细地一扇扇走过去,有些还需要转动门把手,打开,又关上。走了一会儿他想,人真奇怪,只要有门,就想穿过,即使是在没有墙的海底。
大炳说,啊。鱼肚却吞噬了声音。太静了。这里是一个小小的隔音密室,待一会儿就感觉一切心灵都被吸食干净。大炳时而对自己摇着拳头高喊,时而唱歌唱得泪流满面,时而豪情壮志,想吟首诗却发现自己根本记不起来,时而对着黑暗微笑,感觉那些亮光在转圈圈。他想,亿万条鱼还在海里巡游,亿万个人还在陆地上活着,亿万颗星星排队等着升起。自己这些年,没学到什么实在的手艺,倒是在生意桌上学会了些风雅本事。
他冷静下来,开始听见怦咚,怦咚,怦咚。难道大海也有心脏?
他抬头看鱼腹里细密蜿蜒的纹路,那些暗色的血流像冬天的林子。林子。木头。棺材。重新来,林子。柴火。火葬。呸。换成冬天。冬天。白色。丧宴。怎么脑子里还是充满这些想法,离不开死。唉,我这一辈子就这么结束了。大炳想着妻女,差点嗷嗷哭,不敢想了。大炳想着阿彬。大炳临入海的时候,用力向上推了阿彬一把,但不知道阿彬是不是活了下来。大炳想着许丽珍。他是不是可以说,至少不欠许丽珍了?他感到些许安慰,努力把脚缩在鱼骨桥上,但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底下的液体会涨溢,然后完全地淹没他,消化他。为什么不呢,许丽珍也没有得到比这更好的结果,自己又有什么不能经历的。但死了以后再死,他又要去哪里?别想,别往深里想,还是继续作打油诗好。噼里啪啦噼里啪,我就是个大王八。把自己逗笑。噼里啪啦噼里啪,大鱼有个大懒葩。笑更大声。然后安静下来,开始忧愁。
很快,隔着海,大炳辨认出那枚月亮也在迅速下沉,比以往的速度快了很多。霜色的月亮,渐次融在海里,渗出发光的油膏,在海里稀释,拖出松松垮垮的长条。大炳伸舌头舔了一下,嗯,西番莲的清甜。这时突然有一枚极速坠落的黑影,从他眼前落下。他看见那形影,感觉自己像只锣被敲中,震得难以动弹,大脑依旧空白。
没事干。在死中等死。大炳开始想象自己在读一本书,脑子里带着图片的那本,他在浮游生物明明灭灭的光里反而看得很清楚。大约就是自己的过往。可突然,他感觉到世界倾斜了,几乎无法坐稳,他的头感到无穷吸力,他在上升,在一堆黏液里保持上升,眼前又暗了下去,没有浮游生物了,什么都没有,只有长长的黏腻的贴身的道路。他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但每一秒都很漫长,他试图伸手抓住什么来减缓速度,但实在太滑了。最后在长路的末尾,他感觉有光从头顶渗下来。
再抬头,已入夜。一群沉默的黑影游荡过来。他细辨,是游泳者的影子。随后又有一片巨大的黑色毯状活物,呼一声从身边滑过,像一片薄的烧仙草。大概是轮船的影,滑溜溜的,抓也抓不住。大炳想到,泳者和船上岸之后,他们水里的影子就被割断了,一片一片沉降下来,到海的根基处碎散开来,因此海就泛出微微的暗影。他自己也是,失去了依附,在海里下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