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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葱他们开始忙起来,一进入工作的状态也就一切如常。只是走几步会冒出一句,人生嘛,人生就是这样。小菲却一直处在恍惚的状态中。胖狗妹,就是不久前还活泼泼跟她说话的胖狗妹,现在,没有了?

现在店里这只八哥,脑子不行,只会说“干你老母”。什么鸟嘛!小菲不管喂它什么小米、虫子、饲料、水,它都用脏话回敬。油葱说这鸟整天关在笼子里,不出地下洞,缺钙要补。所以每次吃墨鱼,小菲都得把墨鱼骨先剥下来,挂在笼子里喂八哥。油葱每天不厌其烦地教它八百句闽南顺口溜、答嘴鼓,但这鸟还是只会说“干你老母”。人生是虚无的,教育也是。

妙香东西都带好了,转头说,小菲啊,你先回去吧,东西我帮你转交。小菲听到后感觉从后脑勺开始,整个人都开始剥落。正因为她认识胖狗妹,才会特别感觉人的死亡,这么突然。原来死亡一直在这岛上随意垂钓,自己包括身边的人并不会永远幸免。小菲说我也去帮忙,我来给你们拿东西,能帮一点是一点。

小菲在一条龙店里自觉帮忙整理鲜花和做卫生,还要伺候油葱的宠物八哥。小菲记得之前油葱开杂货店时,养过一只更加伶俐的八哥,见到有人进来就叫“头家”,人家要走就说“大发财啦”。而且不用笼子关,飞出去,还会飞回来。可油葱说那八哥有一天突然死在门口,变得硬叩叩。应该是误食了花花绿绿的老鼠药。现在就变成了柜子上的标本。

哎哟不用不用,油葱说。但是刚到医院,他就把所有包扔到地上,小菲跟在后面忙不迭地捡,嘴上还要劝,但是声音实在太幼,不起任何作用。他们刚到的时候,一群护工已经围着胖狗妹的尸体,殷勤地跟她儿子说要帮忙清洗。狗妹死得意外,底下没垫着东西,排泄物淋漓而出,一番清洗还是挺费工的。狗妹的儿子小陈不比小菲大多少,看到他们,嘴角还自动挤出礼貌的弧度,说谢谢,然后就要配合换衣了。这时候油葱赶紧过去说,不用不用,我们的人自己来洗,请你们先回去哦谢谢。那些护工不愿意,架势都摆好了,两边就杠起来。妙香拉着小陈在旁边解释,这些人不是免费帮的,被他们碰了以后,后面就马上打电话叫他们老乡开的店来。现如今护工都被带坏了,通报一个丧家要抽两千,洗身的钱也是正常的好几倍,这些钱羊毛出在羊身上。对方说你来就是想抢生意吧?先到先得!油葱说免多讲,假热情,收钱时那么凶!小陈跟护工说不用了你们走吧,但两边人还是僵在那里,幸好阿彬他们及时到了,那些人才渐渐散去。阿彬一边干活一边跟油葱说,干脆以后咱也给,他们给多少我们给多少,多拉一些护工到我们这边来。油葱却不肯,不论怎么说,做事还是要照规矩来,别跟着他们搞这种。以后他们被绑绳子头,咱才不会被绑在绳子尾。

整个夏天,隔壁漫画屋的老板娘胖狗妹总是气定神闲地坐在窗口,手里端一份晶白耀眼的糖水桂圆刨冰,仿佛一捧甜雪。看见小菲,她就笑盈盈地塞过来一碗冰,让她自己加料,随便舀多多舀,越大勺越好。

小菲在医院里闻到一种气味。许多将死之人凝聚的味道。小菲开始有些害怕看见躺着的胖狗妹。不是害怕死去的身体,而是心里觉得她本该是活的、热的,却毫无道理地躺在那里,不再拥有生命气息。油葱打电话联系着冰棺,一边跟小陈解释,以前是打福尔马林,现在家里设灵堂都要用冰棺。小菲想起油葱之前跟她说,再早一点,几十年前,那时候家里设灵堂都是去买一大块冰,放在尸体下面,隔天融化了再买一块新的。人死了,就是一块需要冷冻保存的肉。腐坏,是第二次的死。

盛夏时,岛屿燥热起来。大热天的阳光是火的海岸。热潮从光暗交界处一股股泼过来,茂盛、奔腾、野蛮,想要侵占。凤凰木的叶子被升腾的热气翻惹、上扬,举手投降。而地下商场的洞口却总是吐露出丝丝凉气。

妙香看见小菲脸儿青笋笋,便轻轻推着她出医院,让她赶紧去轮渡坐船回家,免得回去晚了家里人担心。现在这里不缺人。妙香把背着的袋子挂到小菲肩头,听人讲哦,外国会下雪,给你买一件好的羽绒服带着。油葱跑出来,从他神气的亮皮包里拽出一封红包,硬叩叩的很大包。他说阿公一世人没去外面看过,你拿着,不要只顾读书,要多去玩。看小菲不肯收,就硬死塞进她的帆布包里。

那个假期,惠琴开始准备着搬家。小菲说你安排就好,然后说自己要暂时搬去跟油葱一起住,方便妈妈把房子转租出去。小菲内心真正想的是,这样可以暂时躲避妈妈殷切的目光。

阿公、姑婆,我心里惊惊,我也从来没出过咱这里。小菲似乎脚步根本不愿动。她明知里面忙得翻过来,自己却霸着两位不肯走,竟然还说出平日连跟妈都没说出的话。

高考结束后,小菲深感不妙。但她估分的时候还是努力给自己找分,像遭灾的田地里一位绝望的农妇。估分看起来还行,小菲知道自己肯定高估了,但谁知道呢,万一有奇迹呢?起码过几天好日子。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申请到的,听说别的学生都很会读书,说不定在国内都能考上清华北大。小菲感觉自己开始胡言乱语,大概是想找一个不用出岛的理由。岛上说清华北大,其实不是指具体的学校,而是泛指学校肯定很厉害的意思。

成绩于是在几次模拟中忽高忽低。妈妈惠琴以为是状态问题,青春期的小菲遗传了她的失眠症,有好些天会彻夜难眠,于是妈妈在吃食上努力给小菲进补。

油葱捋了捋长刘海,说,他们是清华北大,你是清华北大他阿嬷。

青春期的时候,小菲无法分辨什么更重要。哪怕她心里明白,不要受影响,把高考考好就是了,却依然承受不住身边渗透的鄙夷。为什么讨厌她的人可以结成联盟,而被讨厌的人,却只能各自抵挡。满腹火。那阵子她恨了所有人,心里沾染的霉菌在闷热的瓶子里指数级增长。偶尔她撑开肺,大叹一口气,想到自己这样蜷缩在台灯下埋头苦写,想到在学校里因为被孤立而不愿离开座位,就这么被锁在不过是屁股那么大的位置上,而在教室之外,在卧室之外,金龟子像青绿宝石一样在葡萄藤上发光,麻雀偷啄晒在红砖楼顶的红皮花生。再外围些,日夜不息的海浪正在轻轻舔舐着岛屿,周围那圈温暖的海水,它们离岸后可以去任何地方,世界上的水都是相连的。明明有那么多好事情正在发生,自己却缩成了一块硬骨。

小菲说,蛤?

最后小菲明白,有些时候,人的友谊需要共同的敌人,而她是那个被选中站在对立面的邪恶倒霉蛋。铜墙铁壁已经形成,那是经由漫长的时间纽结在一起的,一个扣锁着一个扣,在时间里发酵、滋长,最后可以将那个群体的世界都笼罩在这样一层视镜中。她尝试许多方法,去捅开那层无形的墙,想尽办法去讨好,按照他们想要的方式做事、说话,最后引发更浓郁而静默的厌恶。你的存在就是对快乐氛围的否定。你就是顾人怨。小菲变得极度敏感,但已经迟了。这敏感就变成对自己的惩罚,别人的笑声和每一句言语、每一个表情,都变成待解的密码。她想念她小岛上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只是她们现在都身在别处。她们或许也正在孤身一人面对着身边嫌恶的眼睛,自顾不暇。

跟我念,你是他阿嬷。

或许就是因为小菲一次只能干一件事,对周遭不敏感,只知道自己冲冲冲的性格,让她直到临近高三中段才察觉,自己并不被同学喜欢。围绕在身边的氛围直到足够浓厚,形成铜墙铁壁撞到她的头,她才反应过来。与此配套的谣言,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式生长,小菲开始试图解释,明明没有做过的事情,不是一澄清就能解决吗?但她忘记了,说再多,别人可以选择不信。然后越解释越多,牵扯出他人更多相反方向的演绎。

小菲说,我,我,我是他阿嬷。

可是,小菲没有成为油葱预言的,那个干大事的人。

大声。

所有人的期待,就算没说出,但水位逐渐上升,积攒得很高,人是会有感觉的。大人们有时候还会有些偷偷的火锅聚餐,在外面压低了声音说话,饭菜先精致地摆好一盘给小菲端进房间。她偶尔会贴在门上偷听,油葱对赵保罗说,他那时候去学校开家长会,很多大人到得早,站在教室后排看孩子们上课。几乎所有的孩子都回过头,不停地看涌进来的大人,而只有小菲,一动不动,死死盯住老师,一直到把课上完。这种孩子,以后是要干大事的。小菲一直觉得当面让人夸,会很烦,但背地里听到,还真是暗爽在心内。

我是他阿嬷!

小菲的目标是考个大学,离开这岛,越远越好。

你这句话,姑婆拿纸给你包起来收好。妙香笑着说,油葱也满意地龇着嘴。

<b>1</b><b>2</b>

说完也怪,这句话气魄十足,小菲只觉两臂生力,奋勇走去了轮渡,屹立船头,直捣黄龙,回了新家。

小菲说,哦,你们开心就好。

那天晚上,小菲刚进门,妈妈就道歉着端出一盆螃蟹。明明都那么忙,妈妈最近却坚持每天要给小菲做饭。结果今天她忙着打业务电话,等蒸完螃蟹,打开锅盖,看见一整锅散落的脚、爪和身,她才想起自己忘了把螃蟹先用筷子钉死再放进去,它们在热气里挣扎的时候也就散尽钳爪。赵叔说没事没事,都是吃进肚子里的,不要在意,然后就挑了最硬的蟹塞给小菲,自己又去忙着打电话,打得满头汗。没了手脚的三点蟹更像一张人脸了。掀开,红膏满满,小菲就吃得忘乎所以,把别的都忘了。

妙香姑婆陪小菲回了家,家里乱作一团,妈妈和赵老板正一起收拾。赵老板的左眼肿成一只蓝色包子。小菲一看就有了预感。她妈妈先开的口,说赵叔……他跟妈妈打算结婚。菲啊你看怎么样。赵老板郑重地坐下了,顶着满额头沉重的汗珠,手里还捏着抹布,抬起眼望着小菲。妙香姑婆偷捏了小菲的手。

吃完饭,小菲在卧室的窗口对着远处的岛屿望。正在落雨。雨水在发亮而夜是黑的。装上了夜景工程的小岛,像海平面上的暖金蛋糕。这座蛋糕上,住着油葱阿公和总在他身边的妙香姑婆。十点,好像有人吹了一口气,灯灭,整座岛暗淡下去。

我们回去吧,小菲说。

<b>1</b><b>9</b>

过了许久,云层开始互相挤压,好像想打群架。雷一拳打在不远的地方,捶得身后海街的楼群叮当响。

英国的本科学制三年。三年了,小菲本科毕业的暑假才第一次回国。回国的飞机上,她做了一个摇晃的梦,海面布满巨型浮冰,像青色玻璃,岛被海浪裹挟,轻易被坚硬的冰击碎,淌出缤纷的汁液。梦醒时,飞机落地,梦境外的岛屿也跟着变化了。

小菲抬头,看见太阳被条云刻出斑纹,像发光的圆形虎皮。风在阳光里穿过,变得蓬松轻软,鼓胀出香气的纤维。小菲眯起眼睛,听见妙香姑婆说,小菲别怕,你的心可以决定谁做自己的爸爸。你高兴认篮子里的菠萝或是电线杆上的鸟当爸都可以,都在你。

读书的日子难过也好过,开头的语言关过了,后面就是一片新的世界。小菲过去从未离过岛,偶尔去大岛两三次,却也从未离开过说家乡话的范围。这次一去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国家,也是一组岛屿,但岛屿上一个认识的人也没有,走在路上就跟在电影里似的,她感觉眩晕。

妙香把小菲搂住,让她靠着自己。小菲的圆脑袋跟妙香姑婆瘦小的肩靠得刚刚好。妙香姑婆说自己年轻的时候,可以一口气游到对岸。她那时也想过,那么远,怎么游?就是一浪接一浪。破开一个浪,另一个又过来,切开千百个浪,就到了对岸。小菲的眼光也跟着切开一道道浪。妙香说,游不动的时候,我就想过去一件开心的事,好像嚼糖果一样,又有力气了。

像是一颗怯懦的种子入了土,畏惧硬石虫蛀,却渐渐发现,刚好到达了一片沃野。小菲在紧张的适应期过去后,却感觉轻松,感觉充满干劲,好像一切都可以从白纸开始描绘,心里就壮阔起来。后来开始有人向她问路,有新生需要她指点,她就明白,自己可以在此生活了。有时候想想也是挺没良心,她完全陶醉于每天都有新发现的那个陌生的异国,独自过得实在太开心了。上学、打工、社团,每样都有广阔天地。

小菲站起来。又坐下,说,刚才在我家里我妈、我爸、赵老板三个人打起来了。我跑了,谁都没帮。她的脸忧愁愁的,一只阴郁的拖把。我妈会给我找一个新爸吗?我最近在学校,日子也过不顺。姑婆,不知道日子过起来怎么越来越难。以后会是什么样?我不敢想,也没勇气过下去。

本来说要去国外看看的,可是油葱和妙香每年都有新的理由不去,后来,小菲也就不问了。妈妈和赵叔也一样,每次小菲提起,他们就有这个忙,那个忙。重新当了海员的爸爸也没有出现,最新的讯息,是他在平原老家给她添了一个弟弟。

妙香说,小菲,我们回去吧。

小菲学业快结束时,才知家中危机。赵叔和妈这几年转做机场的货运生意,一度在香港也发展出不少客户,还乘胜追击设立了办事处。可是后来生意却陡然冷淡下来,他们试着挣扎保持平衡,在极难之处依然抓住一丝希望的线头,但最后实在散尽气力,只好收掉了不死不活的办事处。原先买的二层楼房,也被银行收走。二人奋斗许久,如今只剩一个光秃秃的账户。油葱和妙香常来安慰帮忙,那一阵小菲每次打视频电话,都会看到他们带一大群人围在妈和赵叔身边。惠琴跟小菲说,很多事都是看起来容易,还会责怪做事的人怎么当初想不到那些显而易见的危险,哪知自己做了,才知世事无常。这次都靠你油葱阿公和妙香姑婆出手,不然跌到底我们根本爬不起来。

小菲感觉自己的头就像一只台风天挂在楼顶的拖把。

事情落定后,妈和赵叔重新搬回小岛上,开了一家“双喜饼店”,卖绿豆馅饼和咖啡。没什么嘛,油葱阿公总会说,正所谓一时失志不用怨叹,一时落魄不用胆寒,然后开始说起当年岛上富商下南洋,如何从挑担子做成大富翁。但赵叔会叹一口气说,很多事情不是爱拼才会赢,分明是七分天注定。同时间,小菲也发现,自己学业成绩虽然不错,也拿到些许机会,却不代表自己真的能把根在异国扎得深切,她小心观察问询过,发现大部分刚毕业的学生,没有太多资格挑选工作,更多是被工作挑选。即使在异国的小公司入职,做了多年依然还是基层职员,难以向上,玻璃天花板死死卡在那儿。不只是理论而已,她实习时观察过,大公司总部的中高层里,年轻人少得可怜,且每个职位都稳固,一步一脚印需要更长的时间去走。她综合许多前人经验,知道归国而后外派,才是上升最快的通路。于是,她决定回国。

干坐了一阵子,小菲终于没忍住,跟妙香姑婆说,我不是故意的。妙香居然露出一个有些得意的笑,揉揉她的脸,说是我们忘关门,你会吓到,也正常。你心肝内一定会想,这老的怎么干这事,笑破人的嘴。小菲说,我没,我没这么想。姑婆说,你小,不知道我们也有需要的。她一脸稀松平常,反倒小菲涨红了脸,显得大惊小怪。妙香掏出牛角梳,把海风吹乱的头发梳了一遍,又说,我俩已经作伙七八年了。传言里那个山上的“小妞”就是我本人,可能是人家只看见我背影,没认清吧。

小菲刚回小岛的时候,才觉得满眼的房子并不精致,也过于拥挤低矮。岛上的店铺不知已经换过几波,揽客的人开始尝试新的招数,比如站在门口拍手,或者站在凳子上大声喊,或者慷慨往人群中塞入一块块肉干试吃。这些并不奇怪,只是他们也开始招呼着小菲。小菲低头看看拖着大行李的自己,过往多年在岛上行走,总会被商铺一眼认出是本地人,他们从无兴趣对她多费口舌。现在,这些商家也是外来的人吧,而她自己也变成了外来者的模样。小菲自己做过异乡人,更加明白外来者的不易。她慢慢地走,凝视着每一张脸。涌入岛屿的脸、跳动变化的脸,温热的、宽阔的、毛茸茸的、线条尖厉的、大的小的脸。人群比过去浓稠了很多,像是一种加了淀粉的汤。

风大吹,眼内起茫雾。恍惚间,背后有人自远而近。是妙香姑婆。她坐到小菲身边。过了一会儿又给小菲披了件衣服。小菲连头都没扭过去,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姑婆掏出她超大支的三星手机打了几个电话,难得大声地吼着“她跟我一起的,知影知影”。

她儿时买书的地方、迷路的地方、租漫画的地方、偷吃麻辣烫结果被妈妈抓到的地方,都变了。连笼罩弥漫在这个区域上空的气氛,都变了。那些绵长的舒缓的纤维都被打碎,变得短促急切。走了十五分钟,她突然发现自己想不起来,岛屿原来应该是什么样子。脑中以为一直在那里的岛屿倾覆了。真正的毁灭不是以断裂的形态消失,如果是那样,岛屿依然会存在于心里,甚至变得更为明晰。真正的毁灭,是一寸一寸改变,心内的心外的,都一同涂抹。就像是柏油马路上一条一条黑色的新补丁,被压路机铺张在老路上,直到覆盖全地。

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小菲只能一个劲地疾走,到了海边。海风吹得心茫茫,大人们的脸交叠在一起。她看见三角梅的蓓蕾被风驱赶着在桥上滚,最后仓皇跳进海里。遭到处决。

小菲到了双喜饼店,门口有棵龙眼树,浸泡在金亮通透的阳光里,结着成串黄褐的果子。店铺有个大窗台,上面摆着花叶芋和虎刺梅,茎叶粗壮,准是爱种绿植的赵叔照顾的。小菲看到玻璃窗里面妈妈在揉饼,她不再细声细气,而是高声喊着:“现做现吃,瞧一瞧看一看!”她的头毛剪得很短,开始混入了白丝。赵叔则在一捆一捆地打包饼盒,努力粗声跟来买的游客团说来哦买四盒送一盒,不买也可以试吃看看哦。他虽然热情,但那个拖得长长的尾音“哦”还是露出一贯的斯文羞怯。都说是天公疼憨人,赵叔和妈妈坚持用真绿豆真芋头做饼,虽然成本高了许多,但生意在口碑推荐里渐渐热起来,他们连小菲回来也没法去接。小菲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俩,直到脚酸才走进去。

隐约中她好像听到妙香姑婆的声音,她起身往房间走。姑婆的门只是虚掩,没关牢。小菲想着她在房里,就冲过去,猛地推门,想跟她说,我妈竟然跟她老板在一块儿!下一秒,小菲却发现自己已经冲出了店门,然后一路跑,手机都不知甩到哪里去了。小菲想,不该那么用力地把门关上的,我是太紧张了。满脸通红。我刚才看见什么了?刚才看见,妙香姑婆仰面躺在床上,双脚翘起,肉像奶油流挂下来。还有油葱白花花的屁股。小菲推门的声音或许吓到了他们,油葱滚落眠床,来不及提裤子。小菲看到妙香姑婆赤裸的身体。小菲看到她透出光亮的眼睛。

惠琴抬头看见小菲,猛地抱住她,面粉沾了两人一身。他们现在就住在双喜饼店楼上,店面隔壁是宝如贡丸店,老板夫妇整天听惠琴和赵保罗说小菲,也跟着激动,送过来三碗贡丸汤。二楼只有一间小卧室,赵保罗要让小菲跟惠琴睡,小菲拒绝了,自己暂时窝在客厅里。赵叔和妈妈这几年,把家搬来搬去,一度要移居香港,却也还是回到了这座小岛上。小菲刚回来的喜悦被一种逼仄挤压住了,她感到自己是这个温馨、拥挤、被照顾的小罐头里一只歪斜的沙丁鱼。她有些怀念在国外自己读书打工自己住的日子。

小菲跨进福寿殡葬一条龙,阿彬叔的钓鱼桶仔随意丢在门口。她走进去,没人,估计都出去做头路了。她坐着等,反正现在不想回家。

<b>2</b><b>0</b>

小菲沿着楼梯向下走。原先空着的小店铺,已经被新来的陈老板租下来,打通做成了一家漫画饮品屋。这地下广场离岛上的中学近,学生又不怕地下商场那些乱七八糟的鬼故事,愿意花点钱又有饮料喝,还能看漫画。陈老板来岛上这二十年除了卖过干果,还在街心公园开过租VCD的店。承蒙他的热情关照,小菲有幸陪着爱看恐怖片的妈妈看了《沉默的羔羊》和《人肉叉烧包》这类经典名作,留下一幕幕童年阴影,至今都不太吃肉包。这些店相继收掉之后,陈老板又瞅准学生群体,开了这家漫画饮品店。他喜欢跟一条龙的人一起抽烟聊天,于是常常白送大家手摇珍珠奶茶。陈老板的老婆叫胖狗妹,身材圆润,头顶美人尖。听说她生下来时肾脏就不太好,所以都说起个贱名真的有用,本来医生说她活不过三岁的,如今四十多岁身体还是顶呱呱,看见小菲就高声跟她打招呼。

人活世上,谁不是一裤屎啊?晚上来吃饭的时候,油葱说。

自从高二文理分科以后,她就很少来这里,一门心思都扑在学习上,竟然把排名从三位数变两位数又变了一位数。每天都埋在学业里做思想的巨人,六亲不认。一回神,六亲竟要变了。

三年不见,他像一只晒干水分的核桃,迅速地干瘪下去,但讲话依然中气十足。他起劲地问东问西,问得热滚滚:英国东西好吃吗?冬天雪大吗?人胖还是瘦?你讲两句英语来听听?他听得入神,脚抬到椅子上,右脚袜子有三个孔洞,长着黄指甲的大脚趾冲出来。惠琴每次看见都塞给他几双新袜子,可他就是存着不肯穿。

跑一阵,小菲才悟出这气氛是怎么回事。小菲说,我真的眼睛脱窗<sup><a href="#footnote-10-29" id="noteref-10-29">[2]</a></sup>!怎么会是那个台湾人,自己一点也没察觉到!一路上,她都在用那支黄瓜色的诺基亚给朋友打电话。打完电话,心里还是不平静,抬头发现已经跑到地下商场了。

原来人变老就是瞬息间。这几年过去,小菲发现妙香姑婆身体迅速地膨胀起来,像一块饱满的白玉,人却变得很安静,似乎很疲累因而无话,好像一直在清醒和睡梦间摇晃。吃饭时,她把赵保罗叫成阿彬,过一会儿,又把惠琴认作自己妈妈。妙香如今行走没太大问题,只是随站随坐都会突然进入一种蒙昧状态。吃到一半,她找了一处沙发躺下,嘴开开地看着天花板,舌尖像蛤蜊的红斧足。过了一会儿,她突然哼起一支歌,油葱说是她小时候的曲调。她周围的空气,或许是被搅动而旋转得过于密不透风,把她的意识牢牢凝住了。

小菲愣住了。按照过去的母女逻辑,或许该上去帮妈妈。可是要帮着妈妈和赵老板去揍爸爸吗?还是来个二对二?眼前三个大人扭成一团,却像是四肢有力气不得不宣泄出来,拳头都没有落到实处。小菲突然明白了什么,但又依然费解,于是她退后,把门关上,迅速往地下商场的方向跑去。她只想逃。

临走前,妙香抓住小菲问,菲啊你去哪儿读书?小菲说,不继续读,毕业了,回来找工作。妙香姑婆竟摇摇头说,小学还是要读的。妙香站在那里,油葱小心地帮她套上袜子鞋子。小菲想起飞机上的那个梦,梦境里的风刮得很猛,鼓成一只摇晃的胖口袋。妙香姑婆就是那只口袋。小菲一度有些感伤,拼命瞪眼想控住眼泪的生成,过了一会儿眼珠子把水分吸收进去,只留了一点鼻涕。油葱倒是很坦然的样子,说妙香现在越来越像做艺术的,喜欢挑两只不一样的颜色的袜子,喜欢胡乱扣扣子,喜欢把糖当作盐加进菜汤里。老来叛逆咯。他一边说会一边疼爱地整理她的头发。

她那天上完周末补习班,推门,妈妈跟她的台湾老板赵保罗坐在客厅里,就是僵硬地坐着,两个人同一个姿势,脖子伸得一样长,靠得很近。看见小菲,赵保罗郑重地用牙齿牵动嘴巴,露出一个笑,细长的手指捏住膝盖。空气里有股焦灼的酸味。小菲才发现她爸也在。好像他们三人这样僵持了很久,以至于心绪都串了味。而此时她爸伸手突然去抓她妈,赵老板猛地蹿起来挡。三个人又拉又打,让小菲想起山上斗殴的鸡。

吃完饭,小菲把礼物递给妙香姑婆和油葱阿公,再把他们一路送回地下商场。油葱一直在碎碎念,小菲盯着他的头壳看,油葱总是自称到老都没有白发,可现在满头的白黄黑发交杂,像是染发不均,新旧发断层。之前在国外发信息给他时,他宣布要戒烟,大概短暂地成功了一阵,如今还又复吸,发黄的格子衬衫上满是烟草的味道。过去他还注意着,到了店里尽量不抽烟,要抽就走到门外。如今变得随意了,阿彬叔今晚也在,两管老烟枪,把店铺弄成了烟雾弥漫的窑。他们找借口说,近来下水道老是泛出臭味,刚好拿烟味压一压。只是小菲来了,他们就不再自由了,只能猛吸几口,把烟掐了。

后来她会想,自己当了很久小孩,总习惯推门而入,不好。这习惯,自那天后永远改了。

油葱一直在说竞标的事。现在已经不再是一条龙之间的竞争了。

原本,周末小菲还会陪油葱和阿彬去海堤钓鱼,去礁石上拧海螺,晒得黑辘辘。回到家,再把整桶海螺倒出来,蒸熟,蘸蒜蓉醋吃。后来,她不肯再奉陪了,一个夏天的黑,一整年都白不回来。女大不由人,她不再是那个长辈叫干什么,就乖乖跟着去的大傻妹了。小菲是要干大事的人,每一天都在拼命地看书、做题,难得有空闲时间就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来,有事就猛地推门出去迅速做完。

原先殡仪馆与一条龙是不同的两边,一边负责提供葬礼场地、焚化尸体和墓葬,另一边负责帮助丧家洗身换衣抬棺化妆,然后安排告别式,走通整个葬仪流程。可最近从上海来了一个殡仪方面的大公司,正要与殡仪馆合作,把整个流程都独家吃进,关键人家是上市公司,做事一套一套的,这个套餐那个套餐都能玩出花来,葬礼主持穿白衬衫戴白手套,打扮得十足像样。更不要说给护工的介绍费了,多少钱他们都出得起。

暑假结束,小菲开始上高三。自此,她就笑不出了。

小舢板撞大船,争不过的。妙香清醒了,在一旁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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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彬说,现在跟他们关系搞得不太好,有时候一条龙连送鲜花进殡仪馆都会被卡,毕竟是竞争对手嘛。人家在大城市里千锤百炼的方法,在这里还不随便给你吃够够?一来就搞定几大敬老院,货源就稳定了,站稳脚跟后再宣传他们才是正规正统,后面哪条龙都不得活。人家还到处宣传,他们收费正规,我们都是乱收费,一张白纸给我染到黑。其实仔细算算看,他们收得贵多了,毕竟有那么多人要养嘛!

蛤?布包里,是一根陈年手指头?这些老人家年轻时玩这么猛哦?小菲感到佩服。但她也发现,自己几天的辛苦费,就这样又被阿公卷走了。不甘心,想反悔去抢,爷孙俩一个逃一个追,笑声跟机关枪一样,惊动沿街的麻雀四处乱飞。

油葱说,所有一条龙店里,也不是没有乱收乱赚的啦。唉。听说,殡仪馆会做个公开招标,我说咱开一条龙的也都去参加,至少别让人觉得咱都没胆,让他们那么容易拿下。

那时阵你妙香姑婆是大美女,追她的人排队要排到南洋去。这个老林当时剁了自己小手指,当作定情物的。

小菲当然第一时间自告奋勇,说她其实会的不多,但PPT还是会做的,不嫌弃她到底还是个学生,只会纸上谈兵就行。

小菲只好又掏钱。

行就上,咱也就是跟他们尽力拼一拼。油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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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吃吖
十二年后,他是她命运的旁观者亦是主宰者,他杀了她的妹妹与所爱之人,最后她葬身火场,他却哭红了眼。 重来一次,是她先输了心,愿赌服输,即使是无间地狱她也认了。 世人皆知,顾家太子爷杀人无数,嗜血残暴,毫无道德底线。 可只有林长安见过他因为分不清东南西北而迷茫,因为色盲辨不清红绿灯而气恼,因为吃醋缠着她做一些幼稚行为的样子。 也只有她见过他的软弱; “深深,我好怕,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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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世手记之黑暗

末世手记之黑暗

Hakula 黑
简介:关于末世手记之黑暗: 这是一本平凡人的求生日记,创作时值2012玛雅预言盛行年代,一个普通的大学生石磊,没有进化异能的帮助,凭借自身精神与肉身,经历过末世之中的种种险恶绝境,更见识了诸多人与人之间最毫无遮掩的人性暴露与残忍手段。 数年之后,终成一方霸主,然后才明白,不可逆转的失去与诀别所创生的空虚黑暗是无法填补的。 “这个社会,从有秩序变得无秩序,就像我一直渴望的那样,然而在那些事情发生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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