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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名叫小苏的年轻中介带我去瑞金二路看老洋房。那是个1929年建的、以三层住宅构成的弄堂,大门口摆着上海市优秀历史建筑的荣誉牌匾。左拐,右拐,再左拐,迷宫般的弄堂终于走到头,才是11号楼的木门。爬上陡峭的楼梯到二层,是一套带阳台的低价房。低价的原因是房子里没有厕所。或者说,厕所是有的,但是没法用。像很多同行一样,二房东想要提高房子的市场价值,用塑料板在房子内盖了一间简易的厕所,被市委发现了,水管全被切断,只剩下一个厕所的样子。真正的厕所在门外的楼道里,是和住隔壁亭子间的租户共用的。算上这些不便利,可以用三千五百元在名贵的地段拥有专属于自己的落脚地。我签下合同搬进来。
实际上,我9月份在做全职。机构的那不勒斯女同事要准备一个考试,想请一下假,拜托我替她代课。我把同事的临时情况当作一种缘分,在开支较高的搬家阶段让我多获得些收入。我白天到浦西的机构上班,晚上回浦东的青旅住,像是在过两种生活。我利用作息的间隙看房,在上海图书馆附近看完一套狭小的复式后,房东大叔叫我到楼道的对面,进他家里坐坐。一进去,房东开始抚摸我的后背,说其实我住他那里也行。我快速转身走出大门,向同在找房的微信群群友告知情况,避免一次不理想的相遇。
找房的时候,朋友和我说起了706,一个探索共住概念的青年空间,在全国各地开展了所谓的“生活实验室”。我联系他们时,上海的实验室已经住满了,但是他们邀请我去参加在“城市客厅”举办的线下活动。和生活实验室不同,城市客厅没有人住,是一个专门用来办活动的空间。它在天平路36弄,靠近武康大楼的位置。这也是一套复式住宅,不算大,哪怕人不多,也很容易坐满。我第一次去是8月的一个周六下午,活动发起人是一个在杭州读研的女生,讲的主题是中国性工作者的现状。她讲完之后,十几个观众有序地举手,和讲者开始问答环节。我喜欢这种安静、专业、平等的交流:一起观察社会,共同形成讨论,逐渐突破自己的认知。
第一个月,我没开一次张。我躺在青旅的上铺,反复刷微信群,找拍摄,投资料。经纪人在外地,帮不上太大的忙。在火车上,她口头上鼓励了我,但现在到了上海,其实是我一个人的事情。我参加了几次广告试镜,但都没有后续。缺乏收入,但不缺开支。我坐在青旅的露台办公,心不在焉,站起来的时候撞到了沙发旁边的木板,头上裂开了两厘米的伤口。楼下的社区卫生中心无法缝针,我跑了趟医院,做了CT,缝针的过程中由于紧张还晕了过去。我预想过开头会有困难,但没想到会这么糟糕。8月份,只能像笔坏账把它一笔勾销算了。月底,72号去青海玩,问我想不想到他家住,照顾一下老凯约。那一周我仍然没有任何收入,但是从浦东到了浦西,从青旅的八人间升级到一间自己的房子。每天早上下楼遛老凯约的任务给我的日常添加了一点结构,顺便逼我按时起床做事情。因为注册了一个招聘网站的账号,一家留学机构联系了我。它们是我想避免的命运:来这么远,不是为了再当一次老师。但是收入的问题日渐变得难以忽略。仿佛在和魔鬼做交易,对方知道我的弱点,我也知道他的危险。我同意去做兼职,保留一些时间去试镜。
忙着工作,我9月份只去了三四次706。撑到了10月,我带完了同事的课,国庆假期也来了。七天的时间,城市客厅一直开放着。每天,每段时间,都有人在,不是办活动就是做饭、玩桌游、聊天、喝酒、听音乐。有的人会直接打地铺住。从我的新家骑单车过去只要不到十分钟。我去为大家做一顿金枪鱼番茄意面,不怎么会出错,管饱又保面子的一顿饭。气氛放松愉快,上海的秋季很舒适,微醺的青年出来轧马路,围着武康大楼流荡在徐汇的夜。
8月1号,我坐完一夜的绿皮车后到达上海。最后能让我鼓起勇气迈出这一步的,是把它当作一次尝试,而不是一个重大的人生选择。没有可靠的收入来源,我就不敢租房子,承担潜在损失的风险。我住在浦东的一家青旅,八人间的床位,月租一千六。我用降低成本的方式来抵消未来的不确定。
我觉得也许这里有我的地方。在北京,我更多的是在被动地接受那座城市。这次到上海,我想试试成为它的一部分。大学时有创意写作课,人们围成一个圈子坐着,对彼此的作品提供意见和建议;晚上,有小酒馆里的Suddenly Every Wednesday。我想创造这两种场景的融合:一个不像大学那么严肃,又没有酒馆那么分散的交流空间。我给准备在706举办的活动起名叫“写作俱乐部”。活动规则只有两条:必须带上自己的作品;没有作品,带一瓶酒。
在现场,我经常和经纪人闲聊。她劝我不要再接这种活,说我是专业学电影的,应该找角色,找机会发展。“其实很快的。”她说。我喜欢她。在我接触过的经纪人中,她算是说话最算数的一个,不随便许诺,还没确定的事情就不敢向你保证,条件提前说清楚,不留后面出问题的空间。她的沟通风格比较透明,会和你及时汇报剧组的情况,不会让你一无所知地等通知。干完活,我们一起坐上敦煌到北京的绿皮车。三十六小时的路程,我到她的下铺坐下来。她请了我一顿盒饭,并支持我去上海的念头,她不在剧组的时候,也在那边。“到时候记得和我说,我帮你找戏拍。”深夜,车厢内熄灯了,我们轻言轻语地摸索未来。在回到自己卧铺的路上,我决定搬到上海。
我感觉写作俱乐部挖掘出了点什么。比起说是表达,它更给人被倾听的场合。在原子化的日常中,这显然是大家的一种很强烈的精神需求。我决定继续办下去。但是,俱乐部才办了两次,城市客厅就因为扰民被邻居投诉。失去所租下来的空间,刚找到家的写作俱乐部需要另外想办法。我决定把它带到家里。
我尽量推迟做决定,在漂泊的自在中躲避。北京像是一个前任,有美好的回忆,但是是回不去的。它又像一段离不成的婚姻,总以某些借口牵绊住你。我们已经分居了:我在上海参加电影节,出门在外有快一个月了;它在家等着,保管我的行李,默认我早晚要回来。7月初,我确实回到了北京,是为了续签证。我已经没有房子住了,在电影资料馆边上的和园客栈订了一个六人间的床位。等签证下来那几天,在剧组认识的经纪人联系我,问我要不要去敦煌的一个网络电影做十天的群演。“对你的职业发展没什么价值,”她坦白地对我说,“但你如果只是想玩一玩,也是可以的。”我迅速答应了。只要能继续躲避,我挺愿意去沙漠扮演抵御外星生物的国际战士。
201室的楼下是对八十多岁的上海老夫妻。三个做代驾的男生挤在隔壁的小亭子间,我们之间几乎没有隔音。为了防止遭遇和天平路的空间一样的收场,我计划把参加活动的人数限制在十五人之内。很快,我发现这一点不太现实。活动的名额填满之后,总会有人私下问我能不能来,能不能带个朋友。我一边感觉到活动中有警察来敲门的可能性持续提高,一边无法拒绝他们。那天晚上,临近活动的时间,我忙着调酒和切法棍的同时,来得早的人帮我给到场的大家开门。我调了几杯酒之后转身,看到二十多个人坐满了整个出租屋。椅子、沙发、床上、地上都是人,几乎看不到木地板。我能想到的对大家说的第一句话是:“感谢国家,感谢党。”
我住在客房。闷热的晚上,我躺在充气床垫上,左边是72号的钓鱼竿,右边是他用来打游戏的台式电脑。冬天,他会打开窗户,让寒风冲进来,以便投入到冒险游戏的气氛中。我们早晚在小区里遛十三岁的老狗凯约,中午吃Wagas,理发。在家点外卖时,我们吃汉堡,老凯约吃二十五块钱的牛肉饼。周末我们骑电动去踢球,到富民路吃brunch,逛仿货市场。在上海那七天,72号开放了自己的生活,邀请我做了个免费体验。之后我可以自己判断喜不喜欢这里,要不要搬过来。
在写作俱乐部,过着各种不同生活的人通过文字作品发生连接。创造这样的机会,推动这种交流,是办俱乐部给我带来的最真挚的快乐。在现场,有高中生和上班族,有准备去美国读书的和没上过大学的社会人士,有写科幻小说的和写小镇往事的,有做金融分析的和做行为艺术的。我只是把他们连接到一起的文字中介。
到虹桥车站下高铁,上地铁时,我和72号说,46号快到了。“那我把千层面热一下。”他回复说。我看着陌生的上海地铁线,觉得很奇妙:我居然可以远离熟悉的首都,穿越半个中国到朋友家,还有千层面吃。不知道是真是假,是短暂的幻想还是有了新突破的局面。唯一的回答,是去吃千层面。
我注意到煤球,一个来自安徽的男生。他从俱乐部的第一次活动就开始参加了,但是一直保持沉默,坐在角落里听着其他人的作品。后来有一次,我试探性地点到了煤球,问他要不要读自己的东西。他表现得惊讶又纠结,但还是拿出一篇两年前写的片段,是讲小时候在房顶的一次看星星。他用很轻的声音读出来,读完之后长舒了口气。我能感觉到他在紧张的同时,是希望分享的。他低着头,不敢面对现场的目光。有人被煤球的文字打动了,有人好奇,问他更多细节。煤球感觉自己被看懂了,因此,他决定继续写。在后面的几个月里,他写到十年前、刚来上海住群租房时被偷电脑的故事,在上海街头推销英语课程的同事,家乡的澡堂,中学班级里的古惑仔。煤球说,虽然表面上自己的生活没发生过变化,但他感受到另一种维度:工作日的中午,在外面吃午饭,他听旁边桌子的人打电话,想象对方的生活。似乎每一天中有很多可以写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