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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我离开罗马到中国已经有三年了。我在北京几乎没有什么意大利朋友。回老家的时候,高中同学说我讲的是中式意大利语,带音调的。发语音给我妈时,我经常停顿下来,想不起来词,最后说的是有中文翻译腔的语句。可以说,不是意大利人,也不是中国人——我被夹在中间的一处灰色地带,似乎摸不清自己是谁了。
晚上,我们去吃了一顿名店的烤鸭。姜明一开始就说清楚了她会买单,还多次鼓励我“点一些贵的,没事”。谁都清楚,这是一次以证明经济实力为目的的饭局,但我不介意。除了自己成了她炫耀财富的对象,那天的场面算挺顺利——他们没有因为我而调整话题的方向。一会儿是八卦,一会儿是职业疏导,一会儿是人生大道理。他们聊得很投入,根本顾不上我。这就是最好的结果。
我花了很久才学会不把这些往心里去,让入住酒店的焦虑转化成佛系的态度,坦然地面对路途上的不便利,仿佛被拒的是护照上的那个名字,而不是我这个人。甚至你迟早会认定这根本不是你配得上的东西,就像你无法在网购平台下单跨境进口商品一样。外国人的生活体验相当分裂:一会儿享受超国民政策的优待,一会儿连普通消费者都不如,购物出行都有阻碍。精神上更是如此。在北京出生、长大、读书、生活、工作的美国人参加朋友聚会时还是会被说“老外不懂”,并以此为由被阻止参与一些话题。为中国经济贡献了整个职业生涯的德国人满六十五岁时无法延续工作签证,因此不得不离开自己几十年的家,定居在新加坡。这些真实经历都在告诉你,可以来这里学习、工作、生活,但你不是,也可能永远都不会是“自己人”。
成都一夜,青旅门口站着一群藏族人。青旅的管家于琴起身,走过去看一眼。
这样的事会摧毁那些关于融入当地社会的幻想,提醒你,你始终只是一个没有身份证的外国人。有一次和几个同学去南京拍摄,我是剧组里唯一的外国人,剧组也没想到要因为我而做特殊的准备。深夜到南京时,同学们陆续入住,酒店拒绝了我。我感到熟悉的无奈。邀请我进组的同学从没见过这样的场景,他又吃惊,又对我感到抱歉。他拿着我的校园卡给酒店前台的工作人员看:“他在中国读书,他和我们一样,他,他不是外国人!”我在旁边观看这一幕,心里很清楚说这些都没什么用,不过还是对同学为我做的辩解感到很荣幸。他的意思其实是,我不是一个外人。只不过他歪曲了事实来表达这一点,笨拙、可爱,还有些精准。
“怎么了?”于琴问,仿佛有人深夜敲她家的门。
有一次逛南方的小城市时我心情还不错,路过一家有些破旧的宾馆,规模比较小,能接待外国人的可能性不大。我直接进去了。在前台值班的阿姨显然感到惊讶,但没有拒绝我。她说这是第一次要帮外国人办理入住——这就是我希望会遇到的情况。趁她对业务不熟,我成功入住了。到房间里打开电视,有英超的比赛。走了一天,我躺下来看球,感觉很踏实。然后,有人敲门。前台的阿姨发现了他们宾馆接待不了外国人。我虽然已经在穿着内裤看球赛了,还是得走。
“我们找地方住一晚。”带头的穿着橘黄色袈裟的僧人说。
在外地找住宿也如此。一是想省钱,二是想住得低调一些,不去什么国际大饭店。可是这样单纯的想法在现实中竟也如此艰难。偏高档的酒店一般没问题,但是中等以下的酒店会不会接待你是一个旅行中常年存在的未知。我会提前做功课,在携程上筛选“接待外宾”的酒店,可这也不是很准,有时候充满自信地到了前台才被拒绝入住。因此我会先打电话确认。
“你们几个人呢?”于琴问。黑暗中,几米远的身影显得模糊不清。
表面上的好客对脸不对人,意味着某种交流上的分裂。你要拿自己的老外身份来迎合对方,同时在内心做出真实的反应。回到小区时,我又在电梯里遇到了那几个年轻人。我的情绪已经很冷静了,决定打破我们之间的僵局。我等到和刚才发言的女生对视时说:“不用怕嘛。”她震惊了,一时说不出话来。然后她拼命地道歉,直到只能夸我的头发好看。
僧人转身算了一下后面的孩子和妇女,再面向于琴说:“七八个吧。”
我选择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照常出门,到街道的路边摊吃炒粉。摊主和居民都很友好,这使我的内心更为复杂。新奇的面孔一贯能保证你到全国各地都会有特殊的招待、热情的问候。在他们眼里,你来这个国家有十天还是十年,其实都一样。这是多么让人沮丧的事实:你付出了时间和精力来熟悉这里的语言、社会、文化,调节了各种不适应,甚至有了归属感,最后别人看到的还是一张外国人的脸。而讽刺的是,那样的相处又意味着一种安全距离。一旦走得太近,你会听到一些你不该听到的话。
“那不行。”于琴说完,僧人点点头,重新回到了他的队伍中。于琴关了门,回到青旅大厅的桌子前坐下。除了于琴和我,和我们坐在一起闲聊的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妈妈。“住不下他们所有人吗?”她问于琴。
我走到单元门口时,他们终于又说起了话。“我就是很怕外国人。”其中一个女生对朋友说。楼道极其安静,声音特别清晰。
“我们只剩四个床位。”于琴说。
我想起来这不是北京,对方可能会对我的出现有一些反应。他们一下子暂停了对话,仔细地把我打量了一遍。这都算是在我的意料范围之内。
“藏族人喜欢睡地上。”
也许最能体现出我的心境的是在南方某个二线城市发生的事情。我是因为转机而路过。停留的时间比较长,要等第二天才能有航班,我就在机场附近的小区租了个小房间住一晚。安顿了下来,我准备下楼去吃点东西。电梯下到一层开门时,我面前是几个闲聊的年轻男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