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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通过王木天的侄儿,他在那儿当前台经理,安排个工作应该没问题的,我想。”阿宽说:“你怎么介绍他呢?他是你什么人呢?你刚从南洋来这里,怎么会认识这个人?”一下把我问住了。确实,我初来乍到,马上冒出个我的什么人,会让人觉得我社会关系很复杂,这对我不利。我说:“这确实是个问题,但我本来是这样想的,一个,我觉得我们应该在王木天侄儿身边安插一个人,这样便于我们掌握军统更高层的信息;第二点,我建议他以后走我这条路,表面上加入南京地下军统,由我来发展,这样给人感觉我一到这儿就发展了人,说明我有能力,对我下一步跟这边军统人员打交道有好处。”
他说:“白专家与白崇禧有过节,肯定是重庆的人干的。”
“你怎么安排他进去?”阿宽问。
我说:“可能就是杀我父亲的人干的。”
“我把他安排到我住的那家酒店去行不?”
话总算被我牵到对我有利的局面,我可以悲愤地告诉他:“我父亲”林怀靳也是重庆的人杀的,我跟重庆有不共戴天之仇,怀疑我跟重庆有一腿,那是对我莫大的污辱!最后,我又把话绕回去,我对他说:“跟你说实话吧局长,我也不想来这里,但有人希望我来。”他问:“谁?”我答:“以后你会知道的,反正是一个有钱人,是他非要把我弄到这儿来的,目的是为了让自己变得更加有钱。”他问:“可我这儿哪有钱赚啊?”我说:“权就是钱。这儿的人都是无冕之王,白道黑道,通吃的。”他露出长辈般的和蔼笑容,说:“没这么神吧。”我说:“局长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以后我会让你知福的。”
“说来听听,是什么法子?”阿宽说。
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交锋,因为有准备,我沉着应对,借力用力,见招拆招,表现不错,用金深水事后的话说,我是天衣无缝,李士武则成了鸡蛋里挑骨头的角色。后来不久,我成功策划了一件事,让李士武成了重庆叛贼,死在阿牛哥的神枪下,这样我在保安局的日子就越发好过了。总的说,我在保安局做卧底期间,重庆交给我的任务我都轻而易举地完成了,因为我背后有后台啊,有靠山啊,有阿宽、阿牛哥那么多人在替我坐阵、出征,我几乎成了个神人,三头六臂,耳听八方,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让金深水和革老对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如果说我工作上有什么压力,那都是因为阿宽给我下达的任务,比如让我打入天皇幼儿园,比如让我发展金深水,这两件事确实一度让我压力很大。
“如果你明确要他参加我们组织,我倒有个想法。”我说。
5
说到赵叔叔儿子参加革命的事,阿宽本意是不同意的,但事实又已经没法不同意,因为赵叔叔违反组织纪律,他儿子已经知道我们的身份、我们住的地方,这种情况下如果我们拒绝接纳他,把他丢到社会上去,他人这么年轻,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对我们很被动。所以,阿宽决定让他留在我们身边。我说:“留下来做什么呢?”他说:“让他先跟老赵学学报务吧,以后我们需要更多的报务员。”我说:“他对外的身份是我的什么人呢?我觉得服侍我的人已经够多了,管家,厨娘,司机,都有了,他留下来很难找得到一个合适的身份。”阿宽说:“当个花工怎么样?这儿院子这么大,配一个园丁也说得过去。”我说:“太年轻了,如果年纪大一点,可以做个花工,这么年轻做花工不太合适。”阿宽沉吟道:“是啊,他的长相也太文气,不太像干体力活的。”
是李士武被阿牛哥干掉后的一个星期天早上,阿宽开车带我出去。车子没有迟疑地一路直奔,上了紫金山。时令人秋,天高气爽,沿路风景秀丽。我已经好久没有出城,一上山心情豁然开朗。我摇下车窗,大口大口呼吸着山中清新的空气,精神为之振奋。山路弯弯,人迹稀有。我问阿宽:“你要带我去爬山吗?”他一本正经地说:“不是,我要去碰碰运气,找一条路,带你去过世外桃源的日子。”完全是在说胡话,可又那么一本正经,我被他弄糊涂了,一时无语。他接着说:“听说山里有一条秘密小径,一年中只有一个时辰现形,现了形你一路往前走,就能走到天上去。”
此刻,郭阿姨在离我们大约五公里外的一个霓虹灯闪烁的地方,这地方有一个很香艳色情的名字:香春馆。这是上海出了名的一家妓院的名字,二哥在二嫂死后一段时间,经常去那儿鬼混,他杀鬼子也是从那儿开始的,因为那是日本人爱去逛的一家窑子。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南京也有了同名的一个地方,只是这里要低档一些。它是偷借上海香春馆的名气仿造的一家妓院,不免有点下三滥,规模和档次跟上海正牌的香春馆没法比。郭阿姨刚到南京,要找个身份掩护,有一天,她在街上看到它在招管理人员,便去试,居然就录用了,而且干得很像回事。她长年在船上生活,养成了像男人一样的脾气和性格,做事泼辣,敢作敢当,很适应在这里做管理工作。进去不到一个月,原来管店的老板娘突然发病,要交给一个人来临时管店,老板娘看中郭阿姨风风火火的性格,把大权交给了她。郭阿姨不辱使命,老板娘病好后懒得亲自做老板娘,让她继续履职,自己则当后台老板,经常不在店里。正因此,这儿后来成了我们经常联络活动的地方,因为管事的人是咱们自己人,有人罩着,行动方便。
我觉出他在逗我,也逗他,“我相信你的运气一定好,一定能找到这条路。不过嘛——,归根到底,你的运气只有一天的期限,过了今天,你还得重归山下,过人间日子。”他叹了口气说:“是人间的日子就好了,每天血雨腥风,生死两茫茫,简直是地狱的日子啊。”我说:“我觉得,只要跟你在一起,就是在过天上的日子。”他说:“我从来没有像现在一样为自己的安全担忧过。”说得我汗毛都立了起来,以为他遇到了什么威胁。
原来是这样,赵叔叔这么做是有前因的,我觉得阿宽批评得不是太有道理,便有意找了个轻松的话题对赵叔叔说:“我看你儿子长得还是挺像郭阿姨的。”就是老P,此刻她也在南京。赵叔叔说:“可他性格一点也不像他妈,要像他妈就好了。”我说:“不像郭阿姨就像你,也挺好的。”赵叔叔说:“也不像我,你都看见了,他性格很内向,见了生人就脸红,可能不太合适参加革命吧。”我说:“他才多大嘛,性格也是锻炼出来的。”阿宽接着说:“当初你要知道嫂子的性格那么横,你会娶她吗?”阿宽说这话,我知道他也原谅赵叔叔了。阿宽转而问我:“你知道你的郭阿姨现在在干什么吗?”
我问:“你怎么了?最近出什么事了?”
“淞江水运学校。”赵叔叔说,“当初还是靠罗总编的关系才上的学,学费也是罗总编出的。罗总编说过,等他学校毕业了,要动员他参加革命,所以……”
他说:“我很好,什么事也没有,我就是担心你的安全。”
“读的是什么学校?”
我说:“那你就别操心了,我好得很,现在唯一对我有威胁的人也死了,军统那边简直都把我当齐天大圣了,能用天兵打仗。”
“刚刚学校毕业。”
他说:“我就担心阿牛这么频繁地出动,给敌人留下把柄。”
“在做什么?”
我说:“没有,阿牛哥还是很谨慎的,他从后窗进出,神不知鬼不觉。谁能想得到,一个瘸子能飞上屋顶去,阿牛哥真的掩护得很好。”
“十九岁。”
他说:“你注意到阿牛对面的书店了吗?”
“你儿子多大了?”
我说:“怎么了?”
“我想让儿子也来参加革命。”受了批评,赵叔叔解释说。
他说:“金深水经常去那里?”
这天晚上九点钟,我悄悄入住此地,进门就喜欢上了这里的一切:花园、洋楼、铁门、围墙、门前的梧桐、院里的香樟。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这里面的人:司机就是高宽,管家是老G——就是赵叔叔,佣人是阿牛哥的对象、徐娘的女儿小红。还有一个小伙子,长得白生生的,性格有点腼腆,见了我都不敢抬头看我。我正要问阿宽他是谁,居然阿宽也问上了:“你是谁?”赵叔叔说是他的儿子,一个小时前才从上海来的。这有点违反纪律,随便把外人带到这么秘密的地方,阿宽决定要批评一下赵叔叔,把他儿子支走了。
我说:“那里面真正睡了个瘫子,是金深水以前的部下。”
高宽是唯物主义者,不信鬼神,他托人以超乎主人理想的价钱(其实并不高),把它从伪中央大学手上租下来,进行简单的修缮,准备迎接我——一位从马来西亚来的大小姐。因为来自异国他乡,我怎么晓得这房子可怖的“劣迹”?这叫欺生,生意场上经常有这样的成功案例,不足为怪。
他说:“那女的可能是金深水的联络员。”
这院子一直无人敢租住。
我回想了一下,觉得这也有可能。我问他:“是又怎么了?金深水现在对我好得很,他的老婆孩子都是被鬼子杀死的,他对敌人的恨不亚于我,绝对值得信任。”
当然,这说法有虚张的成分,也许他是不相信鬼子会那么凶残,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没有及时离开南京。鬼子进城后,实施大屠杀,街上血流成河,把他吓坏了,吓疯了!毕竟是被四书五经泡大的,即使疯了依然悲天悯人,他天天上街把横陈街头的一具具尸体扛回家,据说到后来小院里尸体堆成山,腐烂后整条街上都臭气冲天,没人敢走进院子,只有他一个人死死守着这些可怜的死者,直到被臭气熏死为止。这成了当时南京城里一个奇谈,人们既敬仰老先生,又觉得那院子真可怕,有那么多冤魂集结于此。
他说:“如果他知道你是我们的人,他还会那么信任你吗?”
水佐岗在南京不是个出名的地方,但它对我们来说,地理位置很好,属于进退两可的地段,离鼓楼、颐和路、长江路,包括汽车站、轮船码头,这些重要的街道、口岸都不远,也不近。或者说听起来不近,实际上不远,便于我们行动,万一有事方便撤退。高宽给我安的“家”就在水佐岗,一个独门独户的小院,以前是国民党中央大学一位教古典文学的老教授的家,门口有一排树冠遮天的法国梧桐。老教授因为太喜欢南京——据说是喜欢家门口的这一排风景如画的梧桐,师生们都走了,他却不走,大胆又诗意地留了下来,天天关在铁门里面读《诗经》、《楚辞》。
我说:“我也不会让他知道的。”
3
前面有一个分岔的路口,一条是上山的路,小道,一条还是缓坡,是大路。我们的车子拐入小道,往一个山坳里开去,两边山坡上是清一色的枫树,风吹来,枫叶齐动,飒飒有声。我欣赏着,禁不住发出感叹:“阿宽,你看,多美啊,这难道就是你说的上天的小路?”他像没听见我说的,专心开着车。突然,他踩住刹车,车子就停在路中央,他回过头来,煞有介事地问我:“你觉得有没有可能把金深水发展成我们的同志?”
车子一个拐弯,拐进一条幽暗的小胡同。我问他:“我们现在去哪里?”他说:“回家,就在前面不远,我给你租了一栋大别墅,真的很大,也很好的,你一定会喜欢的。”我说:“这里是哪里?”他说:“水佐岗。”
“你说什么?”我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这个,以为听错了,反问他。
他像是在跟我对诗,笑道:“更让人想不到的是,你跟这个中共高级领导又见面了。”
“我是说金深水,”他沉吟道,“他有没有可能做我们的同志?你觉得。”
我说:“他更想不到的是,我跟中共一个高级领导心心相印。”
我心情突然变得烦躁,瞪他一眼说:“你不是说要带我去天上吗?我以为你带我出来是来看风景的,怎么又扯这些事,烦不烦?”
他回头瞪我一眼,正色地对我说:“听着,你一定要给我保证自己的安全!”顿了顿,又说,“我想戴先生万万没想到,他安进去的人是个地下共产党。”
他笑道:“烦,我确实挺让人烦的,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不过,更烦的事情我还没说呢。”
我笑道:“那他如果知道我是戴笠身边过来的人,是不是会来巴结我呢?”
我说:“最好改天说。”
他说:“周是只老狐狸,在蒋介石身边工作过多年,他可能比谁都了解蒋,怕蒋对他下狠手。现在这种形势,很显然,汪的天下做不大,更长久不了,他想留后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