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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万一碰上呢,还是换个地方吧。”
南京,有名的火炉子城市,立了秋,还有十八只秋老虎。眼下还没出三伏,每一片阳光都像是从火膛里蹦出来的,带着火星子。虽然我只走了几十步路,但汗水已经湿了胸襟,一进楼里,便觉得胸口有一个山谷似的,凉飕飕的。
我说:“已经快五点钟了,我估计我们局长也快来了,如果我们现在走,万一在半路上给他撞见才不好呢。走,没事,我们去房间坐一会,聊会天,等他们来了,我们再去。”我还跟她开玩笑,说,“美丽的静子园长,我不是老虎,吃不了你的。”
走廊里比外面凉爽得多。
迟疑再三,静子终于还是经不起我劝说,犹犹豫豫地跟着我上了楼。我必须到房间里等着,守着他出来,弄清楚到底有几个警卫。我知道静子此时的心情。我敢保证,她的怀里一定如同揣了一只兔子,心跳如鼓,惴惴不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加上一间房间,可能是世上最经典的制造故事的关系。只是,我充分相信自己,她的担心或者期待绝对是多余的。我不会跟你上床的,静子。坦率说,我非常反感组织上交给我这个任务,尽管我死了妻子,尽管静子有动人的容貌和温婉的性情(我喜欢的),尽管我们好像在往那方面发展,但永远不可能有终点。这一点我心里很清楚,每一次见面,我都这样告诫自己:她的身体是火海,我不能自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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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房间后,我一边和静子随便说些应景话,一边有意把门敞开,并选择了正对门的位置坐下,这样楼上人的出入全在我视野内,同时也是让静子放心,我不会来碰你的,也别想入非非。门开着,制造故事的门就关上了。其间,我找着理由出去侦察情况,先是上洗手间,后是去打开水。其实热水瓶里的水是满的,我要把它说成是空的。我一提,故意把热水瓶提得老高,“哟,怎么是空的。”到了开水房,我把满满的开水倒了,又重新加满,加满回去,途中又“发现”没盖热水瓶塞子,便又返回去找塞子。所有一切都是为了消磨时间,让我有更多机会观察走廊那边的动静。我心里明白,我必须得小心谨慎,在这环形的宾馆里,我不知道哪儿还会藏着一双眼睛。
他说的“一个重要人物”是谁?我不能不关心!
他们来得比我想象的早,我打完开水回来,正在泡茶,听到外边传来一阵车队驾临的声音。是李士武先来了,他来打前站,拎着一篮水果上了楼。我的经验告诉我,这是一个机会,头来了,手下一定屁颠颠地会出门来迎接。可是我的位置看不到楼上,而这会儿我又不能出去,万一给李士武撞见呢?李士武上楼的声音提醒了我(皮鞋蹬踏在木板楼梯发出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楼道),我可以用心听,辨别楼上有几双脚在迎接他们处长。
此刻,反特处楼前停着三辆三轮摩托车,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提前跳下车,拎上箱子准备走回去,刚好看见反特处处长李士武从屋里出来,吆喝一伙人上车。李士武看见我,迎上来,指着我手里的密码箱说:“哟,金处长,又拿什么秘密回来了?”我点点头问他:“怎么?有行动?”他说:“没什么,去接个人。”我笑道:“什么人这么大派头,让你倾巢出动?”李士武立即变得神秘起来,朝我眨巴着他的三角眼说:“这可是一个重要人物。”我用略含自嘲的语气问:“因为重要,所以我不便知道?”他说:“哪里,哪里,什么事能瞒得了你金处长哦。”他又指指我手中的黑皮箱,接着说,“只有你瞒我们的,哪有我们瞒你的。嗳,有什么关于本兄弟的消息,可要网开一面哦。”我笑道:“你这不是要我渎职丢饭碗嘛。”他假假地向我竖起大拇指,哈哈大笑,“金处长就是铁面无私,连个口头安慰也不给。”继而招呼大家出发,三辆摩托声色凛然地驶向大门。
我感觉到只有一双,这个结果让我不信任:太少了!一个小时后,我们局长和野夫机关长都来了,李士武带白大怡下楼去赴宴时,我发现楼上确实只跟下来一个保安人员。我还是不信任,担心楼上还有人守着。随后,我时刻细心辨听楼上的声音,我想只要楼上还有人在,他总会发出点动静的。可我听了二十多分钟,一直没动静。当然有可能人在睡觉,但这是吃饭时间,如果楼上真的还有人守着,应该有人来给他送饭。我又等了十多分钟,天都快黑了,也没有人来送饭。总之,我有理由确信楼上只有一个保安,但后来我跟革老汇报情况时还是留了余地,我说:“我只看到一个,但估计不止一个。”我这么说的目的,是怕他们掉以轻心。
新修的保安局大门并不起眼,门面不大,却很精致,典型的中式建筑,门楣上雕龙镂凤,门前摆一对石狮,两旁有持枪的卫兵站岗,颇具威武。一眼望去,院子里植被繁茂,林木深处的那座青砖白缝的三层楼是我们保安局主楼,主要处室都在楼内。旁边有一排红砖平房,是反特处的办公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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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仪式,每月一次。
应该说,他们没有掉以轻心,革老把当时身边能出动的人都叫上了,可是行动还是失败了。很惨!那天,负责暗杀行动的人有四个:中华门、中山门和小老虎、小桃子,结果没有一人逃出敌人的包围,都牺牲了。没有一个活着出来啊!无一幸免啊!其中小老虎和小桃子都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新人,年纪才二十出头,人生还没有真正开始就结束了,真叫人痛心!
我的单位——汪伪政府保安局——有一个响当当的俗称:76号南京区。76号就是汪伪政府特工总部,因设在上海极司菲尔路76号而得名,由丁默邨和李士群掌管。原来,我们保安局大门就在日本宪兵司令部隔壁:颐和路21号。咫尺之远,我都是走来走去,根本无需用车。今年初,单位频频出事,诸事不顺,老大请来风水先生把脉破邪,找到的办法是重新开门。于是,几个月前把大门改至灵隐路8号,以前这里是后门。其实还是不远,走路也就是五分钟,平时我也都是徒步来去的。但今天不行,因为是来取这个月的密码的,所以带了车和卫兵。
事实上,我的战友们是钻了个套子,他们暗杀行动秘密开始的时候,夜色中,一场反暗杀行动也开始了。李士武把反特处的全部武力都压上了,还临时加调了一个班的兵力,数十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包抄了招待所,有的守驻在主要的门口和窗口,有的悄悄进了楼,堵住了中华门他们四人藏身的两个房间。
门外有车子等我,见我出来,司机发动了车子。
那天晚上,我其实没有走。组织上没有要求我留下来,从谨慎的角度讲,我也不该留下来。但我想我冒一点险也许可以让兄弟们减少一点风险,也是值得的。所以,吃完晚饭,送走静子后,我又偷偷回到预订好的房间。我一直透过门缝观望着外面的事态,想不到,看到的竟然是那样可怕的一幕。
这天早晨,南京颐和路上,一如往常,是安静的,行人稀落;街道两边都是二十年以上的梧桐树,从东南方向吹来的风,无声而有力,拂得树叶婆娑,沙沙作响。颐和路20号,日军宪兵司令部所在地,威风凛凛的门楼之上,三面日本国旗随风起舞,在我眼前飘扬,猎猎有声。我提着装有机要文件的黑色大皮箱,从院子里走出来,习惯地对肃立在两旁的日军哨兵微微颔首。当然,我的态度里必须要有足够多的“谦恭”,我的工作和身份要求我这样,有什么办法!
是中华门最先发现了敌人,他去上厕所时偶然撞见李士武的副手马副官正在一边拉屎,一边往手枪里压子弹。他觉得情况不妙,退出来想回房间去,两个身影突然窜出来欲将他就地制服,被早已警觉的他抢先开枪撂倒了敌人。枪声一响,屋子四周一下冒出来十几枝枪,火力很猛,锁住了所有出口。中华门一边奋力还击,一边命令中山门和小老虎、小桃子他们跳窗逃跑。三人都跳了窗,逃跑了,但最后还是没有跑出敌人的埋伏。敌人在熹园布下了铁桶阵,只有鸟儿才有可能凭借天空的力量和黑暗的掩护有幸逃走。我的战友没有翅膀,他们只有对党国的赤胆和忠心,在英勇献身和降服求生之间,选择了英勇地去死。
从1940年8月24日说起吧。
中华门被一阵乱枪射中后,倒在回廊上一动不动,血从腹部如地下水一样涌出,生死不明,敌人小心地向他靠近,畏畏缩缩,如同靠近一枚炸弹,突然,中华门动弹了一下,把敌人吓得纷纷趴下,举枪瞄准。“别开枪,抓活的!”是李士武的声音,这时候,中华门竟然挣扎着坐起来了,双手紧紧抓住栏杆,奋力站起来,“把枪放下,站着别动!”还是李士武的声音,中华门充耳不闻,因为,他的注意力都在手上、脚上,终于,他站稳了,用浑身的气力对着楼上东南角大喊:“白大怡,你听着!如果你敢出卖党国,我的兄弟们会杀光你的所有亲人,灭你九族!”不等敌人冲上来,中华门举枪将自己脑门打了个开花。枪响枪落,紧接着身体往下一坠,越过栏杆,跌落下去,沉沉地摔在天井里。
不是藏在什么好玩的地方,而是魔窟里,生死线上,刀尖上,地狱里。具体说,是南京日伪政府的保安局内。在那里,我经历了太多难以忘怀的事情,想起来,每一天都令人心惊肉跳;讲起来,每一个故事都是惊心动魄的。让我最忘不掉的是这一个——下面我要讲的这一个。在这个故事中,我是凤凰涅槃,浴火重生……
谁也不知道,敌人是怎么得知我们的行动的。这是一个可怕的夜晚,可怕乘着黑夜而来,正在可怕地扑向我亲爱的弟兄们……我觉得难以相信,这一刻,既没有任何先兆,也没有任何暗示,然而竟然是许多人生命的最后一夜。
我叫金深水,金子的金,深浅的深,雨水的水——金深水。也许是宿命,也许是巧合,我这个平凡的名字竟暗喻了我一生非凡的命。是呀,我的命就是把自己藏起来,藏得越深越好。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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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