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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另一个美国人,另一个基督徒,正在重庆饭店二楼咖啡厅与惠子喝咖啡。醉翁之意不在酒,至少是目前,眼下这一天,虚伪的基督徒的真实用心是要找到惠子的夫君——陈家鹄。
不久,亚德利从国会图书馆里借阅了几本有关解密的书籍后,利用国务院的电文开始练习破译。他惊喜地发现,他可以在两个小时内破解一个由特使豪斯上校发给威尔逊总统的私人电报。既然他可以这样轻易地破解美国的密电码,他确信自己也可以破译其他国家的。于是他起草了一份文件给他的上司大卫·萨勒曼,一表心意。萨勒曼吃惊之余,找来其他的加密电报做试验,亚德利无一例外,都轻易破解了,从而为他赢得了崭新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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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华盛顿不久,即十一月十六日,亚德利又开始读起了电报。不过这次他的窗外不再是一望无际的印第安纳平原,而是白宫南草坪的网球场:亚德利在国务院找到了一份每周十八点七五美元的差使,当上了外交通讯的电码译员。在电报机与共鸣器断断续续的低鸣中,亚德利开始惊叹到底有多少个像他一样的电码译员,每天复制和翻译大量的机密文件,因为他知道其他国家也同样在加密外交电报。他突发奇想:美国政府为何不雇用破译员,专门破解其他国家的密码呢?
怎么可能找得到呢?陈家鹄在一个山胳肢窝里,空中的飞机都找不到,荒郊野岭,地图上没标注,邮册里没地址。那是一片被人为刻意包裹、藏匿之地,如世外桃源,找是找不到的,只有在某种特别的机缘巧合下才能闯入。
高中毕业后亚德利去了芝加哥大学。但一年之后辍学,他回到沃辛顿,子承父业,做了一个铁路报务员。很快,他不能忍受这个日复一日收发货运时间、客运订单的单调工作。一九一二年,二十三岁的亚德利放下电报钥匙,登上了一列开往华盛顿联邦车站的火车。
此刻,陈家鹄正在宿舍里研究敌21师团的资料。海塞斯在下山前曾专门来他宿舍,单独跟他聊了几分钟,聊的都是美国的事情,两人都去过的地方,都看过的电影。他们没有共同熟悉的人,海塞斯觉得这有点不正常,因为两人其实是生活在同一个圈子里的:数学界。海塞斯有理由怀疑,他的学生没有完全说实话。
在沉闷的密码与破译世界里,亚德利绝对是一个色彩鲜明、活力十足的人物。他的奔放不羁,与修道院的工作环境格格不入。一八八九年四月十三日,他出生于印第安纳州西南部一个名叫沃辛顿的小镇,年轻时的业余爱好是扑克,后来他能破解外国密码的天赋很可能得益于此。事实上赌牌或许没有破解外国密码那么神秘,但绝对不比那个更容易。除了竞选学生会主席、编辑校报、担当足球队长以外,他经常流连当地一个叫蒙提的酒吧,向“成佬东”和“磨蹲山”学两招儿,或者在沃辛顿的其他十来个酒吧和三个桌球室操练他的副业:赌牌。
“我想我们需要时间来互相了解。”海塞斯这样告别了他欣赏的弟子。
然而,在远远早于有CRAY-1诞生之前,甚至早于国家安全局成立之前,就有一个很有远见的年轻人开始进行了类似的工作,他拥有的只有一个敏锐的头脑,他的名字叫赫伯特·亚德利。
吃午饭时,左立给陈家鹄转送来一只档案袋,里面装的是敌21师团的基本资料和一些在前线战场缴获的敌部文件。这是海塞斯下山后让老孙送上来的,资料里面夹了一张纸条,是海塞斯用英文写的。陈家鹄完全可以直接把它转换成母语:
为了还原这些复杂的密码,国家安全局使用了CRAY-1这样尖端的计算机,每个记忆体每秒可以传送高达三千二百万个词语(相当于两千五百本厚的三百页的书),以及可以将这些书以每分钟两万两千行的速度印到无限长的纸卷上的镭射打印机。在不久的将来,国家安全局的科研工程组将会实践那些听起来很奇怪的概念——约瑟夫逊结逻辑、磁性气泡、模拟光学计算、声光互动电荷传送器,等等,使得一秒钟内可以进行一千兆个操作。
我明显地感觉到你不愿意跟我谈过去,谈美国,既然如此,那我们就谈谈敌人吧。我对日本的军情和文化所知甚少,你在日本多年,也许可以当我的老师。据可靠消息,大兵压境,四面楚歌,武汉守不住了,但又必须拼死抵抗至少一到两个月。我决定立刻展开破译敌21师团密码的工作,望你能够尽快熟悉这些资料,以利商讨。别跟我说你没有从事破译的经验,你可以欺骗你身边的官僚,但骗不了我。也许我们该交个朋友,做你的朋友我自信是合格的。
行动总部大楼的内部可能是地球上电脑密谋最高的地方,电脑所占的空间不是以平方米计算,而是以公顷。在这里,每张薄薄的镭射光碟存有数以亿计的数据,上千公里的磁带构成了豪尔赫·路易斯·波黑士笔下的无穷图书馆,疯狂地加密和记载了我们这个星球上所有的知识和资讯。
亚德利即日
在华盛顿以北二十英里、占地超过一千公顷的米德堡里,坐落着自由世界最大的情报机关——美国国家安全局。这个由杜鲁门总统在一九五二年秘密创立的机构,默默地将全世界的私人、商业、外交和军事通信传递到一个“秘密城市”。“城市”由十二座安保森严的钢筋水泥庞然大物组成,其中,行动总部大楼即将成为仅次于五角大楼的全联邦政府第二大独立建筑物。
这可能是亚德利在重庆期间唯一一次签署真名。这个名字确实让陈家鹄感到震惊,早在日本留学时他就从导师炎武次二那里听说过此人,知道他曾经破译过日本的海军和外交密码,因而在日本“臭名昭著”。导师站在一个数学家的角度对他有一个学院式的评论:没有他,美国的破译科学不可能有今天的前端,至少要拖后十年才能起步。为此,刚到美国时,陈家鹄曾有意识地关注并经常得到他的不少消息,他出版的几本书,比如《美国黑室》《金发伯爵夫人》《日本红日》等,他都看过。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个被日本人痛骂、歧视、诅咒的“美国英雄”,在美国却一点也没有被奉为英雄的感觉,甚至美国安全局的人经常组织文章在媒体上骂他是个“酒鬼”、“大嘴巴”、“失信之徒”、“吹牛大师”等。开美国先河的“破译之父”怎么就得罪他的祖师爷?对此,詹姆斯·班佛也有研究结论:
作为开天辟地的一代破译大师,有关亚德利的生平资料如今遍地都是,过去的秘密被时间的阳光穿透、照亮。美国作家詹姆斯·班佛是记者出身,作品多以情报机构为题材,对亚德利的身世、经历深有研究。一九八三年,被美国国务院禁令锁在抽屉里四十余年的《中国黑室》小册子终获解禁,可以公开出版。班佛应出版社之邀泼墨挥毫写了序言,详细记述了他了解的“美国破译之父”。文章从美国国家安全局起笔,旁征博引,追古思幽,足见作家对情报领域涉猎之深和对亚德利先生之“过往甚密”:
一九二九年十月三十一日,美国黑室被永久性地关闭。对于亚德利来讲这实在太糟糕,他不但失去了工作,而且恰遇股市大跌,经济大萧条让每一个美国人都囊中羞涩。他只好收拾包袱,离开大都市,回到自己的老家沃辛顿。但是,印第安纳州的小镇更不需要破译家,身无分文、还要养家糊口的亚德利一度几乎到了绝境。这时能做的事只有一件:把在“密室”的经历写成书,出版挣钱。
多年后,亚德利就这样开始回忆这段生活,写了一本叫《中国黑室》的小册子。不乏有人对这小册子横加指责,骂亚德利是个“虚荣的人”,因为他“以写小说的方式”记录了这段生活,“完美地塑造了自己”,贬低、污辱了他身边的所有中国人,对个别令他有好感、不想贬辱的中国人——比如陈家鹄,以“只字不提的方式”冷漠处置。有众多的资料表明,亚德利在重庆期间至少和五位女性(三个中国人、两个外国人)先后有过“非凡的关系”,但在他的回忆中,他摇身变成一个“坐怀不乱的圣贤君子”。亚德利一生“著述颇丰”,但文字的真实性令人忐忑。破译大师把自己的一生变成了“密码”,让后人费尽心机去猜测他文字背后的真实与虚伪。
在纽约出版社乔治·白的帮助下,亚德利开始了他的写作生涯。一九三一年四月及五月期间,故事的三个节录在《星期六邮报》上发表。同年六月一日,博士美林公司出版了《美国黑室》一书。这本书稍后成为美国文学史上最具争议性的书之一。公众争相购买《美国黑室》,评论家对它也高度评价。有书评人称它为“第一本由美国人撰写的、最具轰动性的关于大战后秘史的作品”。
经过将近两个月的旅程,我终于到达了香港。为了避免被日本人认出和暗杀,我用的是一个假名——赫伯特·奥思本,而且特意取道欧洲而来。自从我出版了《美国黑室》一书后,因为书中对日本搞的阴谋诡计做了揭露,我在东方已上了黑名单。所以,请我去拿“中国黑室”俸禄的中国当局,只好将我偷偷运进中国……
华盛顿政府冷淡地否认了亚德利的故事。但私下里,官方却大为震怒,他们敦促官方采取法律行动禁止此书发行,但法律不予支持,更让他们恨透了亚德利。亚德利尝到了甜头,大胆展开了一个新的计划:他决定把华盛顿裁军会议的故事作独家著述,包括公布那些截获取自东京和其谈判代表之问的电文原件。在一个名叫玛丽·斯塔特·克露斯的业余作家的帮助下,亚德利在两个月内完成了九百七十页的《日本外交秘密:1921~1922》。
亚德利到中国时,山本五十六的作战计划里还没有轰炸珍珠港的方案,那是三年后的事。当时美国和日本是协约国,用一本九十六页厚的白皮书缔结了两国的中立条约。亚德利为中国披挂上阵只能定义为“民间行为”,是一个国家和一个业已失业的破译家的一桩生意,埋名隐姓是必需的。在他为中国黑室秘密工作期间,先后用过包括让·海塞斯在内的六个假名。
这下,乔治·白出版社被吓坏了,他们不单拒绝出版该书,其总裁查班斯还通知司法部,举报手稿含有许多日文电报原件。这令国务院大为紧张。在国务院的要求下,陆军部派出三个官员到沃辛顿要求亚德利交还所有官方文件。亚德利的回答是:我并没有任何损害美国政府的文件。
是的,他就是亚德利。
政府最终还是成功地阻止了亚德利出版此书。在亚德利把手稿送交麦克兰公司后,纽约助理检察官托马斯·杜威得到了该公司总裁乔治·勃莱特的协助。美国联邦法院执行官在一九三二年二月二十日,将手稿从麦克兰公司带走。出版社协助政府查禁自己的书,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但这次行动却是联邦政府有史以来,第一次以安全理由充公一份手稿。直到四十六年之后,《日本外交秘密》的部分内容仍被列为机密。
这不禁令人好奇,这家伙到底是个什么人物,国民政府要如此不惜重金把他请来……难道他就是那个被世人传诵的“美国破译之父”赫伯特·亚德利?
为了防止亚德利再次爆料,国务院努力通过了一条法例,将出版使用官方外交密码编写的资料列为犯罪行为。这一切都无法阻止亚德利继续他新的事业——写作。他从写实作品转向写小说,将事实和创作糅合在一起。在他一九三四年出版的《金发伯爵夫人》里,华府密探局的主管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揭发了一个美丽的德国间谍。《星期六文学评论》写道:亚德利先生不但熟悉间谍素材,也是个讲故事好手。
换言之,海塞斯的身价是当时二十六个中国师级少将军官的总和。
六个月之后,亚德利又完成新作《日本红日》,小说再次以一个国务院年轻雇员和美丽的中国女性间的爱情故事为主线,最终揭露了日本征服满洲的阴谋。一九三五年,亚德利取得了进一步的成功,他将《金发伯爵夫人》出售给米高梅影片公司,并兼任技术顾问,搬上大银幕,电影改名为《相遇》,由威廉·鲍威尔、罗莎琳德·罗素闻和恺撒·罗密欧等明星主演……
一万美金,相当于陆从骏的二十六倍!
虽然陈家鹄不知道这些背景,但是导师炎武次二对他的评论,日本政府对他的痛恨,他几本小说中反映出来他的经历和才华,以及他对自己没有丝毫遮掩的欣赏等等,这一切,都使得陈家鹄对他充满了好奇和期待。他感激这种相逢。他已经朦朦胧胧预感到,此人将会成为一把尖刀,狠狠插入自己生活的肋骨。他对自己即将要扮演的那个角色缺乏好感,但如果必须要担当此角色,他觉得和他一起出演一定是最理想的。现在他一边看着资料,一边脑海里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话:
抗战时期国统区流通的货币叫法币,俗称中国钱。陆从骏调入黑室时月薪为二百法币,负责保安工作的处长老孙为一百二十法币,一般的普通职员为三十法币。当时法币对美金的兑换率为七比一,即当时黑室一个普通员工的月薪为四个美金多一点点。即使黑室一号人物,陆从骏,堂堂一个师职少将,也不到三十美金。而海塞斯的年薪是多少呢?
他在自己的牙齿上安装了窃听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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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这个“他”,是他自己,还是他过去的导师——炎武次二,还是现在的这个美国专家——海塞斯——其实他叫亚德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