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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不会是惠子……”

“除了才能,其他的都是零!”海塞斯不乏冲动地说。

“她怎么了?”

“这不是你考察的问题。”陆所长依然大声嚷嚷,“你负责考察他的才能,我们要考察他——才能之外的东西。”

“她下不了手,”老孙说,“你不是说,她和陈家鹄很相爱吗?”

“其他问题?”海塞斯皱起眉头,“什么问题?”

“如果她跟萨根是一伙的,那么这种相爱就是假象。”

木讷的陆所长终于反应过来,连忙抢答,声音大得像在嚷,还动手抓着海塞斯的肩膀,很不体面,“教授,破译密码你是专家,可说到用人你就不懂了,他还有其他问题,我们需要再观察观察。”

“哪里还有如果,不是已经肯定了吗?”

海塞斯真诚地说:“相信我,没必要了。”

陆所长突然站下来,望着远处被树影罩得黑乎乎的陈家鹄的“宿舍”,思量着说:“那天你说她和萨根一起来被服厂找陈家鹄时,当时我确实由此认定惠予就是间谍,但后来我又有了新的想法。”

杜先生看着一旁的陆所长,也许是希望他接过话去,但已经喝高了的陆所长哪里还有察言观色的敏锐,他显得很木讷,睁着眼无辜地望着杜先生,不得要领。杜先生只好亲自挡驾,沉吟道:“磨刀不误砍柴工,还是再培训培训吧,可别搞成个夹生饭就麻烦了。”

“什么想法?”老孙问。部下最怕上司改变想法。

海塞斯点头:“是的,所有人都应该看好他。如果先生同意,我想提前请他下山来,他没必要再呆在那儿了,对他来说受训跟浪费时间没有两样。”

“我一直在想,”陆所长说,“如果她和萨根是一伙的,他们就没必要找汪女郎假冒陈家鹄的妹妹去邮局打听地址,她完全可以亲自去嘛。她亲自出面比谁都合情合理,你说是不是,何必多此一举呢?”

“你那么看好他?”

“可……如果她跟萨根不是一伙的,怎么会和萨根一起来找这儿呢?”老孙皱着眉头说。

“是。”

“有可能她被萨根利用了。”陆所长心事重重地说。

“谁?陈家鹄?”

老孙想了想,又提出异议,“如果她跟萨根不是一伙的,她应该偷偷来会陈家鹄才对。”

“你找到了一位罕见的破译人才。”海塞斯目光灼灼地说。

陆所长摇头:“这没有必然关系,半夜三更的,她一个女人家,又人生地不熟的,即使想来也不一定敢来,敢来也不一定来得了。”

“我有什么好祝贺的?”杜先生不解地望着他。

老孙犹疑地看着所长:“难道你认为惠子不是间谍?”

“杜先生。我也要祝贺你啊。”

陆所长说:“也不能完全认定,看以后事情的发展吧。我想,这次行动怎么都会有个结果的。”说罢,两人径直往后边的小院走去。一进院门,他们就看见石永伟一个人在明晃晃的院地上踱着步,仿佛在想着什么。陆所长走上去跟他打招呼,“石厂长,不好意思,我们可能要多耽搁一两天。”

月朗星疏,夜风吹醒枯草,淡淡的火药味飘浮在空中。陆所长满腹狐疑地追着火药味走,走进喧嚣的食堂,受到夹道欢迎的待遇。没有人告诉他设宴的真实原因,但他已经预感到——闻到了“天降大喜”的味道。罚酒三杯后,杜先生跟他咬了句耳语,把喜讯告诉他,他不亦乐乎地又自罚三杯。这种情况下告诉他喜讯,其实是对他最大的惩罚,除了不停地喝酒,他没有任何宣泄喜悦的渠道。喝得太猛,他像个不中用的酒鬼,转眼就喝大了舌头。一根大舌头怎么还能留在酒席上?不把实情捅破才怪!走,杜先生提前离场,顺便把他带走了。跟一根大舌头也没什么好说的,杜先生从食堂出来后,直接朝车子走去。他要走了,临别之际海塞斯突然有一种冲动,想把幕后英雄陈家鹄一语道破,但话到嘴边又被虚荣心压了回去,变成了语焉不详的祝贺:

“没事,”石永伟淡淡地说,“就怕你们要钓的鱼不来咬钩。”

可以想象,与陆所长相比,汪女郎的好心情不过是“小巫”。

“你怎么知道我们在钓鱼?”陆所长一阵惊诧,死死地看着他,“有谁给你说了什么?”

哈哈哈,言之有理,萨根爽快地又付了一份钱。至此,汪女郎觉得下午的老虎凳算是没有白坐,事情很圆满嘛,比盼的还要好。早知现在何必当初啊,那么心焦欲裂地熬了几个小时,真是不该,不该,千不该万不该啊。啊啊,心花怒放的汪女郎几乎又想吃后悔药了。

“谁也没跟我说什么,是我自己看出来的。”

说得跟真的似的,振振有词,有理有节。萨根刚鼓了腰包,替个穷鬼付点嫖资,小菜一碟,二话不说,给了。汪女郎收下钱,非但不言谢,还得寸进尺,要他再给一份。“这是为什么?”萨根略为不悦。“因为明天我还要去找他,”汪女郎对答如流,她已经完全进入角色,言谈十分机巧、洒脱,“我敢肯定,他说管地址的人今天不在单位多半是骗我的,他就想让我明天再去找他,再占我一次便宜,你就帮他先预付了吧。”

“你去那个房间了?”

“别装蒜了,要不是为你办事,他凭什么占我便宜?这种死老头子就是给我钱我都不稀罕!”

“就在围墙外面都能看得到。说实话,上次你们给陈家鹄送子弹,我就预感到他以后会有很多是非。是不是有人想陷害他?”

“什么钱?”

虽然老孙知道自己并没有跟他说过什么,但怕他看到了太多,说出来难免会让领导不悦,给自己找麻烦,便插话:“你放心,我们都在保护他,他不会有事的。”然后有意把话岔开,问他:“哎,听说你有两个哥哥在军队里。”

“你得给我补上这个钱。”

石永伟点头,叹了口气说:“已经有两三个月没有音讯了,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说不定都牺牲了。”陆所长听了,不觉一惊,久久看着他,问:“你父母亲呢,都健在吧?”问得石永伟顿即变得黯然神伤,沉默半晌才答:“父亲给鬼子炸死了,就在来重庆的路上。”真是问错话了,陆所长连忙向他道一声对不起,随后又问:“你现在重庆有亲人吗?”石永伟扭头看了看屋里,“有,母亲和一个小妹,都睡了。”

言归正传,已经难不到她,因为该说的话已经默诵了数十遍,再紧张也不会出差错。不但没有差错,还有出色的临场发挥,诈获了两单生意钱。

既然老人家已睡,陆所长觉得不便久留,便告辞离去。石永伟却追出来,有些迟疑地望着两人,欲言又止,到底还是言了,“你们可不可以告诉我,家鹄究竟在你们那儿做什么?”看老孙转头望着陆所长,石永伟又补了一句:“我不会跟人说的,我保证。”陆所长盯着他,坚决地摇了摇头,“对不起,我不能跟你说,希望你也不要再找人去打听,后会了。”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他其实是不敢回头,怕石永伟再向他求情。

“不过算你运气好,我碰巧遇见了一个熟人……”

陆所长根本没有想到,这一走,竟是他们一生的永别。毫无疑问,如果知道这是永别告诉他又何妨呢?从他们分手后,石永伟留在这个世上的时间只剩下最后的几个小时。对一个即将离世者还如此决绝,使陆所长事后愈发地感到无地自容。为什么陆所长要握着石永伟冰凉的手号啕大哭?因为他想求得石永伟和自己的原谅啊。

“我怎么知道?见鬼!”

月华似水,天高气爽,凉爽的晚风惬意地吹拂着,远近的山野、竹林、农家无不浸融在这清风明月里,宁静柔媚,如诗如画,美得有些让人心动,又让人心悸。皎皎明月,宜于对酒当歌,吟诗作画,谈情说爱,但显然不是杀人越货的好辰景。陆所长与老孙从后院绕出来,明亮的月光把他们的影子照得结结实实,铺在地面上,仿佛是有重量似的。陆所长料定今晚敌人不会有行动,对老孙交代一番,走了。送走陆所长后不久,老孙回到办公室,一支烟还没有抽完,小周从外面匆匆闯进来,说外边出了一点小小的状况:刚才被服厂西面的树林里突然溜出两个人影,分头顺着围墙在磨磨蹭蹭地走着,那样子不像在散步,也不像在偷窥什么,倒像在地上找寻什么东西。

“这是个保密单位,你知道不?”

老孙问:“会是什么人?”

“怎么回事?”

小周说:“不知道,我想上前去查问一下,但又担心在敌人行动前暴露了目标,所以前来汇报。”

“顺利个屁,我找了好几个人问,都说不知道。”

老孙看看小周,笑道:“难道今天晚上会有行动?”

“怎么样,很顺利吧?”

小周沉思道:“今天来犯事不是见他的大头鬼吗?”

天黑下来了,汪女郎的运气开始好转了,先是陆所长走了,再是——该死的萨根终于来了!萨根其实是陆所长一走就来了,两人几乎是擦肩而过,实在是机缘未到。别紧张,放松,放松,放松……可就是放松不下来。身上有了秘密,心中有了鬼,举止就变了形,面部僵硬,声音发颤,手心冒汗,真讨厌!好在萨根刚领了赏,心情如花一样灿烂,心里涌着一股要表达喜悦的急切,见了她,又是捏她屁股又是拍她脸蛋,又是认错道歉又是撒谎解释,活生生地把她的紧张和窘相掩护了,赶走了。萨根高兴还有个原因,就是:他以为,汪女郎等他这么久都没走,说明她一定是出色完成了任务。

老孙说:“鬼也有撞南墙的时候,走,看看去。”

可世上哪有后悔药,纵是悔青了肠子也不能一走了之。走不了的,两个凶神恶煞的家伙一前一后守着她呢。他们到底是什么人?他们会拿我怎么办?说实话,比起萨根来,汪女郎其实更怕这两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他们有枪有刀,有审讯室,那刀子差点……天哪,天哪,我怎么就钻进了这么个绕不开、退不回的死胡同?她这辈子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如坐针毡,什么叫做度日如年。她简直快要发疯了。

刚走出大门,城里突然传来空袭警报声,呜啦呜啦地升上天空,撕碎了朗朗月华和宁静的深夜。小周跺着脚朝天骂:“你狗日的,真是要遭天杀,晚上还来轰炸,疯了!”

后悔啊!

老孙看看天空,有些警觉地对小周说:“你快回到岗位上去,通知大家要注意,敌人可能是通了风的,就是想趁空袭之机来犯案。”

后悔!

小周迅速离去,老孙又回到办公室,准备给三号院打个电话问问情况。电话打到一半的时候,老孙听到头顶已经传来飞机的引擎声,他迅速挂掉电话出来察看天空,发现有两架飞机好像就在附近高空盘旋。说时迟那时快,院子西边的田野里突然传来一个响声,“声音”尖叫着升空,停落在被服厂上空,爆炸出一大片雪亮。

其实萨根知道个屁,他是分身无术,没工夫来。黑明威从成都回来了,带回来那么多东西,又是指示又是装备,他要马上向少老大去汇报。这个突发的小小变故,可把汪女郎折磨狠了!时间摇身一变,变成了火焰,烤得她心烦意乱,心焦欲裂。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等过人,像坐在老虎凳上被拷打,躺在油锅里面受煎熬。早知现在,何必当初,趟了这汪浑水。

———是照明弹!

萨根迟迟不来,汪女郎一遍一遍地默念着陆所长跟她的对话,一遍比一遍熟练,流畅。熟能生巧,她甚至调整了一些用词、句式,变得越发正确、简练、自如。越是熟稔自如,她越是盼望萨根快快出现。可萨根就是不来,一个小时,两个小时,三个小时……好像萨根已经知道她被人策反收买了,不敢来了。

紧接着又是一颗,在东边升起。

“我找了好几个人,都说不知道,但我碰巧遇见了一个熟人,是我过去的一个客人,一个老色鬼,他就在邮局工作……”

顿时,被服厂和附近的树林、山野被照得通亮,如同白昼。照明弹升空之际,飞机的引擎声明显地往这边扑来,可以想象飞机在迅速往这边俯冲。照明弹落地之际,黑暗中,一条火线顺着被服厂的围墙燃烧起来,火线越拉越长,越烧越旺,熊熊火光像一条火龙将被服厂牢牢箍死。转眼间,两架飞机就从夜空钻出,朝着已被一大圈火线包围的被服厂俯冲下来。

“重复一遍,回去应该怎么跟他说?”

直到这时老孙才反应过来,心想糟了,敌机是专门来炸这里的,于是大声疾呼:“快撤!快撤!敌机来炸我们的厂区了,所有人快撤出厂区!快撤!快去防空洞……”

“记住了。”

老孙一边疯狂地奔跑着,一边声嘶力竭地喊着,可是在那天震地骇的飞机轰鸣声中,他的喊声连自己都听不见,何况那些沉睡的人。当时石永伟刚睡下,还没有睡着,他感到情况不对,连忙起床叫醒母亲和小妹,准备带她们去防空洞。母亲腿脚不灵了,他背着她正要出门时,一枚炸弹呼啸着朝他们的屋顶飞来,轰的一声巨响,屋子飞上了天。

“都记住了?”

这是爆炸的第一枚炸弹。

1

紧接着,炸弹接二连三地落下来,被火圈围住的被服厂顿即陷入了敌机的狂轰乱炸中,爆炸四起,火光闪烁,烟雾升腾,喊声震天……这次轰炸,敌人疯狂地扔下了三十二枚日SI-C重型炸弹和三枚毒气弹,其威力足以毁灭火线内地上地下所有的建筑和生命,包括地上飞的蚊虫和地下钻的蚯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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