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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因为是李政牵的头,李政代表的又是单位,一路上他主要跟李政联系。中午,轮船在丰都停靠时,陈家鹄上岸给李政发了一封电报,告诉他情况,希望他派车来码头接,因为行李不少。
“在来重庆的路上,他妻子和两个孩子都被敌人的飞机炸死了,他自己也受了重伤,一只眼睛瞎了。”
回去就是为了在场,即使手无寸铁,即使毫无作为;回去就是参与,就是表态,就是心意。何况,李政说兵器部也需要数学人才,虽然是大才小用了,但终归是有用场的。他就这样回来了,靠的是李政的一封信和他对祖国的眷恋。
“他娘的,还有这事,”陆从骏骂了一句娘,“这么说这家人跟鬼子有深仇大恨啊。”
除非你已经认定,中国从此亡了,亡了你也不会心痛,否则,将来你一定会后悔的,在民族存亡关头,祖国阵痛之际,你没有在场。
爱屋及乌,恨又何尝不是?尽管心里知道因为自己的不幸跟兄弟娶日本人为妻是没道理的,但要让这份理性指挥自己的心绪又谈何容易。大哥陈家鸿听见李政接他们回来的声音,迟疑再三,终于还是按不住熊熊心火,从后门悄悄溜掉了。这会儿他正在山上的坟地溜达,恨不得钻进坟墓去,一了百了。小妹和父母亲都去街上采购东西未回来,所以屋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壶水在炉子上吱吱地冒着热气。陈家鹄回了家,犹如置身异地,没有亲人相迎,没有邻居观望,甚至屋子里没有一样熟悉的东西能够唤醒他的记忆。倒是惠子,找到了回家的感觉,把炉子上吱吱响的开水掺了,又找来茶具,给李政和陈家鹄泡了茶。
李政这样写道:
茶还没有凉下来,母亲和小妹家燕率先回来了。家燕见到哥,欣喜若狂,甩了东西冲上来,一把抱住他,二哥二哥地喊,让陈家鹄一下找到了回家的感觉。陈家鹄父母也走上来,与儿子亲热相见。但亲热中又夹着谨慎,放不开,因为惠子在身边。这个陌生女人他们无法不在乎,又似乎无法在乎起来,找到公公婆婆的感觉。好在家燕不亦乐乎,喧宾夺主,把二哥围得团团转。
这选择到底对不对?一路上,每一次失眠,陈家鹄都会这样发问。因为有太多的人不同意、不支持他回国,甚至包括他自己。他很清楚自己可能有的未来,他的博士论文《关于中国古代数学:周易二进制之辨析》刚刚顺利通过答辩,并承蒙《数学坛》杂志主编冯?古里博士的厚爱,将在来年第一期选发一万七千字。这很难得。借此,他可以轻松留在耶鲁执教,可以过上体面的生活,可以继续沉浸在由几何方程式筑建的虚拟世界里。他不知道回去后满脑子的几何方程式对抗击日寇能派上什么用场,但每当他这样犹疑时,李政信中的一段话仿佛是有魔力的,总会及时从脑海里蹦跳出来,扑灭他的犹疑,坚定他的决心。
“二哥,你还能认出我来吗?”
如今,关于桐关镇,陈家鹄最鲜明的记忆是李政,其次是富春江,其他的加起来也没有他们多。这两团记忆像种在他手臂上的那颗牛痘,随着时间的流逝反而在长大。陈家鹄平生第一封信是写给李政的,迄今为止的最后一封信也是写给李政的。他在写后一封信时想起第一次给李政写信,是在离开桐关镇的前一天晚上,在月光下写的,写信意味着他要离开他,而写后一封信时他知道他们分别的日子即将结束。他要回去向李政报到,为国民政府兵器部服务,为抗日救国大业尽忠。
“长这么高了?变了,变了,丑小鸭变成天鹅了。”
一百多里水路外,一艘英国曼斯林公司的轮船航行在江道上。后甲板上,刚给李政发了电报的陈家鸽凭栏而倚,盲目地望着浑浊的江水滔滔远去,若有所思。他满脑子都是即将见面的李政。他和李政于同年同月同一天,出生在同一条街上。这条街的名字叫桂花路,地处浙江省富阳县桐关镇南边,站在路的任何一处都可以看见开阔、青绿的富春江。父母都在外地谋生,陈家鹄跟奶奶一起生活,十一岁才被父母接走,离开这条街。当时他觉得自己带走了这条街的很多东西,房子、老树、秋风、春雨、老人、水鬼、疯子……“但在时间的侵蚀下,很多东西都变成了抽象的名字、数字。他的记忆里甚至没有一棵桂花树,这对一个在桂花路上长大的人来说是不可思议的,不知是桂花树太普通的缘故,还是桂花路上的桂花树太多。”
“我从来就是天鹅。”
近乡情更切。
“好,我的天鹅妹妹,快喊嫂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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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燕倒是很大方,当即嫂子嫂子的喊开了。陈家鹄父母借机也上前与惠子相认,老人家的礼仪尽到了,程序走过了,但更像是走过场,双方的拘束凭眼看得见,用手也摸得着。
船过丰都,午后三四点可到,望来车接。
陈家鹄发现大哥家鸿和大嫂没在场,问母亲:“大哥呢?还有大嫂和我那个小侄儿呢,没在家?还是他们没有和你们住在一起?”
李政心里想,我们马上要来个大人才呢。他想的是陈家鹄,他刚收到陈家鹄发来的电报:
陈母迟疑一下,看看惠子,不知说什么好。父亲出来解围,道:“哎,给你们上街买东西,走得我腰酸背疼的。”父亲显然是想支走惠子,单独与儿子说话,便对小妹说:“家燕,你带她……你……嫂子去楼上歇歇吧,走了一路该累了。”
赵子刚爽朗地答道:“那就报吧,也不能让我们兵器部剃光头啊,好像我们这儿没人才似的。”
小妹亲切地喊一声嫂子,上来拉着惠子走,“走,嫂子,我带你去看看你们的新房,都是我一手布置的,保你喜欢。”
“差不多,因为我们没有第二个人选。”他叫李政,是国民政府兵器部人力处处长。
她们走后不久,家鸿突然像一个幽灵似的不知从哪儿闪出来,依然怪怪地戴着一副墨镜,对家鹄说了一声:“你回来了。”样子阴郁,缺乏应有的欢喜劲。兴奋的陈家鹄没在意大哥的异常,上前亲热地抱住他,无忌地笑他:“大哥,你在家戴个墨镜干吗?”家鸿勉强笑了笑,“怕吓着你。”说得家鹄莫名其妙。
“我同不同意你大概都会报吧。”他叫赵子刚,笑起来脸上有两个可爱的小酒窝。
陈母连忙上前解释;“家鸿的一只眼睛受了伤,他是怕你看了担心……才戴眼镜的……”
“条件是很具体的,总的说:一,专业是数学,二,年轻有为;三,忠诚坚定;四,懂日语。这些你都符合。”
陈家鹄焦急地问:“怎么回事?”
“有什么条件?”
家鸿看看父母亲,默然不语。
“不知道,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只要求我们提供资料。”
父亲深吸一口气道:“不小心被东西砸的。”
“去干什么?”
家鹄不知情,继续追问:“怎么砸的?”
“一号院下发了一个重要文件,要求各大单位配合提供有关人才的资料,我看了一下,我们兵器部就你符合条件。我准备把你报上去,征求一下你的意见,因为一旦报上去就有可能被调用。”
父亲答非所问,叹道:“人哪,倒霉的时候喝水都要呛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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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家鹄担心地看看大哥,又看看父母亲,茫然若失,又若有所思。这个久违的相见,与陈家鹄期待的并不一样,他也分明觉察到父母亲对惠子的冷淡和顾虑。这在他想象之中,又在意料之外。不过,接下来意外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家鹄的归来,使这个家踏上了一条无数个意外叠加、交错的不归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