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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年我真的很沮丧,我没法再学习,和女儿玩耍时,感受不到丝毫乐趣。我觉得自己躯体里没有灵魂,再也没有欲望。玛尔塔在另一个房间里哭闹,我仿佛得到了解脱,我站起身,有些粗暴地终止了比安卡的游戏。我觉得自己没有错,不是我想逃避,是二女儿把我从大女儿身边抢走了。“我得去看看玛尔塔,很快回来,你等一会。”比安卡哭了起来。
但我不会恼火。小时候,我不能摆弄母亲的头发、脸颊、身体,这让我很难过,长大后我牢记着那种感觉,因此在比安卡生命的最初几年,我耐心地扮演着她的娃娃。她把我拉到厨房的桌子下面,那是我们的帐篷,她让我躺下。那时我很疲惫,我记得,玛尔塔整夜不睡觉,只在白天睡一会儿,比安卡总是围在我身旁,对我充满期待。她不愿意去托儿所,我把她送到托儿所的那几次,她还生病了,让我的处境更加艰难。总之,我尽量保持心平气和,想当个好妈妈。我躺在地板上,让比安卡给我检查,就好像我生病了,比安卡喂我吃药,给我刷牙、梳头。有时我会睡着,比安卡还很小,不会用梳子,她拉扯我的头发时,我会惊醒,疼得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我觉得自己不是个称职的母亲,就是在类似这样的时刻,我决定把咪娜送给比安卡。当时我觉得这是个好办法,可以平息她对妹妹的嫉妒。我从衣柜上面的纸箱里翻找出那个旧娃娃,对比安卡说:“你看,她叫咪娜,是妈妈小时候的娃娃,现在我把她送给你。”我以为比安卡会很爱她,一定会像过家家时照顾我一样,照顾咪娜。但她很快就把咪娜丢在一旁,她不喜欢咪娜,更喜欢一个破布做的丑娃娃,那个娃娃头发是黄毛线做的,不知道是她父亲从哪里出差给她带回来的礼物。我对此很难过。
我想打扮一下娃娃,为她买几件衣服,给埃莱娜一个惊喜,算是补偿。对于小女孩来说,娃娃意味着什么呢?我曾经有个娃娃,她有一头漂亮的鬈发,我很珍惜她,从没弄丢过。她叫“咪娜”,我母亲说,这名字是我起的,取自“妈咪”的尾音。小妈咪、妈咪娜、咪娜,我突然想到,这些词是用来称呼娃娃的,只不过现在大家都不这么叫了。我会和咪娜做游戏,我母亲总是不太情愿让我玩一些和她身体有关的游戏,她很快就会失去耐性,她不喜欢扮演娃娃,会笑着推脱,还会生气。我给她梳头、系上小丝带、洗脸、清理耳朵、脱衣服、穿衣服,这会让她很恼火。
有一天,比安卡在阳台上玩耍,她很喜欢那个地方。刚开春,我就让她待在阳台上,我没时间带她出去,但想让她晒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尽管街上会传来车辆的噪声,还会飘来很重的尾气味。我已经好几个月没看书了,身心疲惫,很易怒,睡眠严重不足,钱也总是不够用。我发现,比安卡坐在咪娜身上,好像娃娃是个坐垫,她正在玩自己的丑娃娃。我叫她马上站起来,她不应该这样对待我小时候的宝贝,她真是太坏了,太没有良心了。我真的对她说了“没有良心”这句话,当时我大喊大叫,我记得自己大喊,说我错了,真不该把咪娜送给她,那是我的娃娃,我要收回来。
不到几分钟,风吹得更猛了,发出长长的呼啸声,掠过建筑物,将灰尘、干树叶、昆虫尸体吹进家里。我关上阳台的门,拿起包坐在玻璃窗前的小沙发上。我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把娃娃拿了出来,在手里翻转,感觉有些不安。娃娃没有穿衣服,不知道埃莱娜把衣服丢哪儿了,她比我预想的重,肚子里肯定有水。她的头顶长着几撮金色的头发,胖乎乎的脸颊,蓝眼睛看起来很傻,小嘴巴中间有个深色小孔。她上身很长,肚子滚圆,腿又短又粗,两腿间有条线,一直延伸到胖嘟嘟的臀部之间。
在家里,大人私下会对孩子做很多事,说很多话。那时比安卡的性格就已经很冷酷了,她一直都是这样抑制情感,咽下焦虑。她坐在咪娜身上说:“不,这是我的娃娃。”她吐字清晰,现在在表达自己的意愿时,她也会这样说话,就好像那是她的最后通牒。我狠狠推了她一把,她只是个三岁的孩子,但我觉得她比我更强大。我从她手中夺过咪娜,她眼里终于满是惊恐。我发现,她把咪娜的衣服都脱了下来,包括小鞋子、袜子,用记号笔把咪娜全身画得很脏。还是可以补救,但当时我觉得,已经没法挽回了,那些年里,所有一切在我眼中都无法挽回,包括我自己。我把咪娜向栏杆外扔了出去。
回到家后,我把泳衣、浴巾、防晒霜从包里倒了出来,把娃娃留在了包底,确保明天不会忘了她。我洗了澡,把泳衣洗干净晾在外面。我还做了一份沙拉,在阳台上一边吃一边眺望大海,熔岩形成的礁石上涌出许多泡沫,一片片乌云慢慢飘离地平线。我突然觉得自己做了件很糟糕的事,我是无心的,但很糟糕,就像睡着后做出来的事,在床上翻了个身,却打翻了床头柜上的灯。我想,这不是出于怜悯心,不是因为我很高尚。我觉得自己像雨后树叶上的一滴水珠,显然受到无法避免的力量的驱使,我试着给自己找理由,但没有理由。我心里很乱,几个月轻松的日子或许已经过完了,我害怕再次陷入凌乱的思绪中,脑海里不断浮现各种画面。大海渐渐变成一条紫色的丝带,起风了,天气真是多变,气温骤降。埃莱娜或许还在沙滩上哭,尼娜很绝望,罗莎莉娅在沙滩上一寸寸地翻找着,一大家人或许还和其他度假的人吵架了。一张餐巾纸飞走了,我收拾好餐具,这么多个月以来,我第一次感到孤独。我眺望远方,海面上天空阴沉,大雨如瀑布般从乌云中倾泻而下。
我看到咪娜飞向沥青路面,感觉到一种无情的快感。她迅速坠下楼去时,我觉得那像个肮脏的东西。我倚在栏杆上,看着来往的车辆从她身上开过,将她碾碎,我不知道自己在那里待了多久。我发觉比安卡也在看,她跪在地上,额头靠在阳台的栏杆上。我把她抱了起来,她乖乖地让我抱。我把她紧紧抱在怀中,亲吻了很久,像要重新把她融进我的身体中去。她说:“你弄疼我了,妈妈,你把我弄疼了。”我把埃莱娜的娃娃放在沙发上,让她肚子朝上,仰躺着。
我一定是像小时候那样,忽然感到一阵恻隐之心,没有什么明显的原因,我对人、动物、植物、东西产生了怜悯。我喜欢这个解释,这似乎出自我内心很高尚的东西。我想,这是一种不假思索想要去救助别人的行为。妮娜、娜尼、妮妮拉,管她叫什么名字。我看到她被遗弃在沙子里,姿势歪歪扭扭,半张脸埋进沙里,好像快窒息了,我把她扯了出来。这个行为没什么特别的,有些幼稚,好像人永远也长不大。我决定第二天就把她还回去,我会早早来到沙滩,把她埋在埃莱娜弄丢她的位置,这样一来埃莱娜就能自己找到她。我会和埃莱娜玩一会,对她说:“快看,在这里有什么,我们把她挖出来。”我这样想着,心里很满意。
猛烈的暴风雨在迅速移动,从海上转移到了陆地上,接二连三的闪电晃得人眼花,雷声听起来就像装满炸药的汽车爆炸了。在雨水飘进来之前,我急忙跑进卧室,关上窗户,打开床头柜上的灯。我躺在床上,把几个枕头放在床头,靠在那里读起书来,我在书页上写满笔记,觉得自己头脑敏捷。
我开车回住的地方,心情渐渐平复下来。我发现,我不记得自己具体是什么时候拿走了娃娃。我觉得这个行为很可笑,毫无意义。我有些害怕,感觉也很有趣:我居然能做出这种事来。
读书、写作,一直以来都是我让自己平静下来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