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语 从“过渡劳动”到“永久零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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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所阐释的“过渡劳动”这一概念根植于当下蓬勃发展的平台经济,它是盖伊·斯坦丁笔下全球“朝不保夕者”的重要组成部分。“过渡劳动”阐释了对于未来劳动状态的深深担忧,在技术、信息、平台化等一系列社会变革因素涌现时,我们似乎已经无法控制劳动变革以及由此引发的劳动文化本身了。
从整个社会层面来说,平台化正在形塑全新的社会关系。其中一个重要的体现就是,越来越多的人和组织开始自觉或不自觉地按照平台运行的方式展开日常生活。如2022年上海疫情期间,当外卖配送和线上订单量暴增而无法满足需求时,众多小区开始涌现出自救式的“团购”行动,而“团长”成为联结小区居民需求与线下配送的重要中介。团购的运作模式虽然带有强烈的自发性,但也有效地参照了既有的平台化组织模式——社群与小区以数字化的方式关联在一起,通过联通供给、履约和需求实现了有效对接——如“团长”的自我平台化过程彰显了数字平台对于社会的深度媒介化影响。
在19世纪英国工人生活中,报纸是其必要的生活资料。换句话说,精神活动对于工人的生存、发展十分重要。如马克思所言,工人积极争取出版、结社、言论自由,就像是争取火和水一样。两个世纪以后,工人精神生活的丰富性似乎并没有增加。虽然相比于18世纪,工人与劳动者的媒介使用渠道大大增多,但是其话语、劳动、生活等层面的可见性依旧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他们的发声往往依靠他人“代言”,如媒体、文化机构、政府和平台公关等对他们的观察、采访与描述,当然也包括我在内的诸多学者,而他们个人的表达与分享并不太多。
当然,除了过渡文化,平台经济也带来了整个社会运转逻辑的转变,包括人们对于平台送餐便利性的高度依赖、对于工作与生活节奏加速的认知等。当今社会的平台经济更像是一个能够生产关联性的技术系统,将越来越多的参与者拉入到自己的运营系统之中,并不断催生一个逐利的资本运营体系。罗杰·西尔弗斯通(Roger Sliverstone)等在考察电视时发现,电视节目帮助规范了家庭作息时间,而电视作为一种摆设也能够彰显主人的生活品位。现如今,人们对于媒介的使用已经从电视等大众媒介转至平台这样的数字媒介。不同于电视的是,平台不再是一种单一媒介形态,而成为一种多元异质性的技术系统,以自己独特的组织形式迅速嵌入人们的生活与工作,整体性地带来了对于时间、空间、流动、劳动等体验层面的重新想象与建构。这些改变有些是可见的、短暂的,也有一些是不可见的、缓慢而长期的。例如,自从有了外卖,上班族会将“点外卖”作为“不想做饭”或“节省时间”的生活替代选项;随着外卖产业的扩张,越来越多的个体工商户、小企业主、物流商等开始按照平台的运营逻辑架构生产与经营,其中既包括对堂食与外卖的生产平衡,也包括对平台流量、曝光度、排名等机制的研究与想象。
一个亟待关注的问题是,参与到零工劳动中的人缺乏身份认同,部分劳动者自我资本化严重,继而丧失了对于政治的热情以及对于文化、社会的关注。或者说,在忽多忽少的收入下,承受生活重压的他们,可能根本无暇关注。他们没有休闲,只有劳作。“商品化市场最糟糕的结果之一是,人们不再敬畏休闲,不再尊重具有再生产能力和创造性的‘无所事事’。承担高强度工作和劳动的人发现自己的大脑和身体都被透支,下班后几乎没有精力再做其他事情,连思考都变得费劲,只能沉浸在被动的‘玩乐’中。”2022年的调查问卷显示,77.63%的外卖骑手每日劳动时间超过八小时,近五成的骑手每天工作十小时以上。正如霍加特在《识字的用途》一书中警示的那样,要提防史学家对于工人文化与政治生活过于积极的描述。他这样说道:“但是,我从这类著作中有时确实得出了一种印象,即他们的作者高估了政治活动在工人群体生活中的地位,他们并非总能恰当地理解那种生活的草根性。”
平台经济给社会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劳动的零工化和过渡性毫无疑问是其中影响最深远的。平台化的过程更像是一个媒介化的过程,它不仅带来了劳动方式、组织形态的改变,也借由技术媒介塑造了一种“平台式的劳动文化”。这既是一种文化,也是一种意识形态。在此过程中,不安定与临时性成为特质,适应和顺从过渡性成为每一个参与其中的劳动者的必经之路。如唐士哲所言:“个人或集体作为传播或沟通性的主体参与者,其对于科技的使用方式、赋予的意义,甚至借由特定传播技术发展出什么样的制度化作为,是使得技术中介的社会性格得以用何种风貌展现的关键因素。”劳动的平台化过程,形塑了当今过渡性的“平台话语”,也给人们带来在劳动、技术互动和自我意义建构等层面上更加宏观的认知改变。加入平台零工意味着接受一种居无定所、随时变动的生活,接受快速的流动和不安稳的劳动现状。
工作的工具性存在越来越普遍。对于从事平台零工劳动的人来说,没有多少人真正热爱自己的工作,即便他们非常勤奋和努力,也只是因为工作付出、时间和体力消耗能够带来些许回报。一项针对农民工流动人口监测的研究发现,城市流动对农民工就业质量的总效应并不显著,而“用脚投票”对提升劳动者的工资收入具有显著作用,但是这并不代表高质量就业。正如有的骑手在访谈中所说:“干外卖是刚逃出了一个坑,又跳进了另一个。”对于大多数逃离工厂的劳动者来说,跑外卖更多的是一份具有工具性而非价值性的劳动方式。
从宏观来看,过渡劳动的过程和结果所展现出的未来影响,可能远远大于我们当下对平台和零工劳动的分析。零工经济带来了“过渡劳动”的普遍化,也带来了一个“过渡时代”。这种过渡性让越来越多的人变成水面上的浮萍,随波逐流,任由河水把自己带去未知的远方。大家不约而同地相信,平台零工是一份暂时的、在自己并未想好要干什么时所接纳的临时的、跳板式的工作,选择这样的工作有时出于无奈,有时仅仅是为了生存本身。过渡劳动的政治就这样产生了,并在潜移默化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它看不见、摸不到,却可能对我们的生活,乃至整个社会的文化结构都产生前所未有的影响。它预示着一种悬浮、无根的工作状态,一种可能永久存在的过渡性。
外卖骑手是一个碎片化的群体,一个匆匆忙忙的群体,一个在工作伦理大转型时代被催生出来的无所适从的群体。他们像夏日的椋鸟,时而迅速聚集,时而四散离去。劳动的过渡感使他们模糊了对未来的规划,却也增加了他们对于把握当下和主动投入的积极性。这样的发现令我既担忧又矛盾。我纠结于劳动的“能动性”与“被动感”两端,却忽然发现,自己的思维困境像极了身为外卖骑手的他们,既迫于眼下的生计,也要时常抬起头,想象一下未来的大致模样。
过渡劳动是如何被生产和塑造出来的?这并不是一个容易回答的问题。本书尝试从组织、技术、劳动生产、性别和数字韧性的角度出发,探索最终促成过渡劳动这一状态的诸多可能。它的形成机制十分复杂,很多并行的线条交织迭荡,共同形塑了今天中国零工劳动的初步模样。“过渡性”的塑造既勾连着劳动与工作的发展历史,也牵连着当下平台资本运作的组织和生产模式;既关联着全球化与数字化过程中的时间加速与空间流动的增强,也凸显出劳动者的个体化与工作伦理的变迁。换句话说,过渡劳动既是一个过程,也是一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