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舟出京口，琢堂有旧交王惕夫孝廉在淮扬盐署，绕道往晤，余与偕往，又得一顾芸娘之墓。移舟由长江溯流而上，一路游览名胜，至湖北之荆州，得升潼关观察之信，遂留余与其嗣君<a id="ch39-back" href="#ch39"><sup>(39)</sup></a>敦夫眷属等，暂寓荆州，琢堂轻骑减从至重庆度岁，遂由成都历栈道之任。丙寅二月，川眷始由水路往，至樊城登陆。途长费短，车重人多，毙马折轮，备尝辛苦。
呜呼！芸一女流，具男子之襟怀才识。归吾门后，余日奔走衣食，中馈缺乏，芸能纤悉不介意。及余家居，惟以文字相辩析而已。卒之疾病颠连，赍恨以殁，谁致之耶？余有负闺中良友，又何可胜道哉！奉劝世间夫妇，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过于情笃。语云：“恩爱夫妻不到头。”如余者，可作前车之鉴也。
抵潼关甫三月，琢堂又升山左廉访，清风两袖。眷属不能偕行，暂借潼川书院作寓。十月杪，始支山左廉俸，专人接眷。附有青君之书，骇悉逢森于四月间夭亡。始忆前之送余堕泪者，盖父子永诀也。呜呼！芸仅一子，不得延其嗣续耶！琢堂闻之，亦为之浩叹，赠余一妾，重入春梦<a id="ch40-back" href="#ch40"><sup>(40)</sup></a>。从此扰扰攘攘，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承吾友胡省堂以十金为助，余尽室中所有，变卖一空，亲为成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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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时嘉庆癸亥三月三十日也。当是时，孤灯一盏，举目无亲，两手空拳，寸心欲碎。绵绵此恨，易其有极！
<a id="ch1" href="#ch1-back">(1)</a> 左支右绌：左边支出右边短缺。
余欲延医诊治，芸阻曰：“妾病始因弟亡母丧，悲痛过甚，继为情感，后由忿激。而平素又多过虑，满望努力做一好媳妇，而不能得，以至头眩、怔忡诸症毕备，所谓病入膏肓，良医束手，请勿为无益之费。忆妾唱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已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干造物之忌<a id="ch23-back" href="#ch23"><sup>(23)</sup></a>，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因又呜咽而言曰：“人生百年，终归一死。今中道相离，忽焉长别，不能终奉箕帚<a id="ch24-back" href="#ch24"><sup>(24)</sup></a>，目睹逢森娶妇，此心实觉耿耿。”言已，泪落如豆。余勉强慰之曰：“卿病八年，恹恹欲绝者屡矣，今何忽作断肠语耶？”芸曰：“连日梦我父母放舟来接，闭目即飘然上下，如行云雾中，殆魂离而躯壳存乎？”余曰：“此神不收舍，服以补剂，静心调养，自能安痊。”芸又唏嘘曰：“妾若稍有生机一线，断不敢惊君听闻。今冥路已近，苟再不言，言无日矣。君之不得亲心，流离颠沛，皆由妾故。妾死则亲心自可挽回，君亦可免牵挂。堂上春秋高矣，妾死，君宜早归。如无力携妾骸骨归，不妨暂庴<a id="ch25-back" href="#ch25"><sup>(25)</sup></a>于此，待君将来可耳。愿君另续德容兼备者，以奉双亲，抚我遗子，妾亦瞑目矣。”言至此，痛肠欲裂，不觉惨然大恸。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
<a id="ch2" href="#ch2-back">(2)</a> 委曲：事情的底细和原委。
芸正形容惨变，咻咻涕泣。见余归，卒然曰：“君知昨午阿双卷逃乎？倩人大索，今犹不得。失物小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今若逃归，中有大江之阻，已觉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图诈，将奈之何？且有何颜见我盟姊？”余曰：“请勿急，卿虑过深矣。匿子图诈，诈其富有也，我夫妇两肩担一口耳。况携来半载，授衣分食，从未稍加扑责，邻里咸知。此实小奴丧良，乘危窃逃。华家盟姊赠以匪人<a id="ch22-back" href="#ch22"><sup>(22)</sup></a>，彼无颜见卿，卿何反谓无颜见彼耶？今当一面呈县立案，以杜后患可也。”芸闻余言，意似稍释；然自此梦中呓语，或呼“阿双逃矣”，或呼“憨何负我”，病势日以增矣。
<a id="ch3" href="#ch3-back">(3)</a> 血疾：血崩，一种妇科疾病。
申刻抵靖。投刺<a id="ch20-back" href="#ch20"><sup>(20)</sup></a>焉。良久，司阍者<a id="ch21-back" href="#ch21"><sup>(21)</sup></a>曰：“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察其辞色，似有推托，余诘之曰：“何日可归？”曰：“不知也。”余曰：“虽一年亦将待之。”阍者会余意，私问曰：“公与范爷嫡郎舅耶？”余曰：“苟非嫡者，不待其归矣。”阍者曰：“公姑待之。”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雇骡急返。
<a id="ch4" href="#ch4-back">(4)</a> 沙叱利：唐传奇《柳氏传》中夺走柳氏的番将，在此指夺走憨园者。
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集经此也。问以途，曰：“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即靖江，皆康庄也。”余乃反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过泰兴，即有小车可附。
<a id="ch5" href="#ch5-back">(5)</a> 刀圭无效：医治无效。刀圭，古时量取药末的用具，后代称医术。
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四望无村落。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得一土地祠，高约五尺许，环以短墙，植以双柏。因向神叩首，祝曰：“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怜佑。”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以风帽反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足疲神倦，昏然睡去。
<a id="ch6" href="#ch6-back">(6)</a> 逋负：欠债。
满望散心调摄，徐图骨肉重圆。不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闲。芸始犹百计代余筹划，强颜慰藉，未尝稍涉怨尤。至癸亥仲春，血疾大发。余欲再至靖江，作“将伯”<a id="ch19-back" href="#ch19"><sup>(19)</sup></a>之呼，芸曰：“求亲不如求友。”余曰：“此言虽是，亲友虽关切，现皆闲处，自顾不遑。”芸曰：“幸天时已暖，前途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为念。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矣。”
<a id="ch7" href="#ch7-back">(7)</a> 生人：活人。出自《庄子·至乐》：“视子之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
二月初，日暖风和，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人胡肯堂于邗江盐署。有贡局众司事公延入局<a id="ch17-back" href="#ch17"><sup>(17)</sup></a>，代司笔墨，身心稍定。至明年壬戌八月，接芸书曰：“病体全瘳。惟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终觉非久长之策了，愿亦来邗，一睹平山之胜。”余乃赁屋于邗江先春门外，临河两椽。自至华氏，接芸同行。华夫人赠一小奚奴曰阿双，帮司炊爨<a id="ch18-back" href="#ch18"><sup>(18)</sup></a>，并订他年结邻之约。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
<a id="ch8" href="#ch8-back">(8)</a> 《心经》：指佛教《般若波罗蜜多心经》。
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二十四日将伊接去。儿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