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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东宝涎着脸笑:“别拿来拿去啦,你就去我家吧。”

宋运萍还是轻道:“没那么严重。可是,明天就是初一……很不好。小辉,你去吧。”

雷东宝涎着脸还是虎虎生威。不过宋运萍早已习惯,啧道:“嘿,我跟你讲正经的,你怎么老打岔。”

宋运辉摇头:“姐,原则性问题。”

雷东宝看着宋运萍似笑非笑的脸,真想捏一把,但前阵子想动手动脚,被宋运萍拿着扫帚赶出去,又好一阵不见他,他心有忌惮,可又面对着仙女一般的女朋友手脚难禁,当下双手交握下定决心,跳下凳子跑隔壁屋,对里面宋家夫妇大喊一声:“爸,妈,萍萍嫁给我吧。我一定对她好,对你们好,对小辉好。”

宋运萍没看雷东宝,却是带点祈求地看着弟弟,轻道:“小辉,你饭后去孙三伯家好吗?他答应把刚剥下来的花菜叶子都给我们,兔子好几天没吃上青饲料了,你力气大,多去挑些回来。小辉……”

宋家三口人都吃惊,宋家陷入可怕的沉默。雷东宝回头看宋运萍,见她咬着嘴唇怪怪地看着他,就又补充一句:“答应吧,反正迟早的事,我们早点在一起多好。我暂时拿不出多少彩礼,保证一年后两倍补足。”

“我去,没麻烦。”雷东宝不知道什么事,但他心里愿意为宋运萍赴汤蹈火。

“谁问你讨彩礼了。”宋运萍顿足道,“你快回家,晚了,后天再来。”

宋运辉一惊,立刻想起初遇雷东宝后姐姐说的话,隐隐明白姐姐要雷东宝一起去公社是什么事。他忙将饭碗放下,看住姐姐,严肃地道:“姐,这事我来,我等下饭后就去。我们不能麻烦雷同志。”

“还早,月亮还没升高,走山路太暗。别后天啦,答应吧。‘六一’节我们去登记,行吗?我数到三,你站着就是答应,坐下就是不答应。”

宋运萍毫不犹豫地道:“雷同志,你下午急着回去吗?如果不急,能不能跟我去街道找个人?”

宋家父母早追着出屋来看,却见雷东宝赖皮地伸手抓着女儿不让坐下,嘴里还吊着长声念“一……二……三”,念到三,当然他们女儿没法坐下,就算是答应了?不用他们说,宋运萍自己早急着说“不算不算”,雷东宝却大笑说:“算,算,我明天带我妈来,带保证书来,你们等着我,哈哈。爸,妈,我这下可以走了,你们早点睡,明天等我。”说完黑旋风一样刮出去了,留下宋家三口面面相觑,哭笑不得,觉得很是儿戏。宋母问女儿答应不,说女儿答应,他们也答应,但彩礼算了不要求,可他们规矩人家女儿,结婚还是得按规矩来,一定得要雷东宝找个德高望重的媒人来说媒。宋运萍其实早答应了,但叫她怎么说得出口,见妈妈这么说,她就用力点头。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宋季山道:“应该有人,明天才开始春节放假。”

雷东宝虽然赖皮得逞,但他认定萍萍就这么定了,一路唱着“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乘着微凉的夜风回家。但他还是想到一件事,保证书,虽然容易,就是那么几句话,但问题是萍萍一家都是文化人,他拿自己写的保证书出去还真有点犯怵。他稍一核计,不急着回家睡觉,先隔墙翻进村口雷士根家土围墙,月下打门求援。

宋家人都诧异地看着雷东宝吃得虎虎生风,只有宋运萍却问她爸:“爸,你说街道下午还有人吗?”

士根开门一见是雷东宝,大惊,伸手一把将雷东宝拖进去,拖了雷东宝一个趔趄,一手又捂到雷东宝嘴上。他探头侧耳观察一番才关上门,这才拉惊讶的雷东宝进自己房间,轻道:“出事了,吃饭时候公社工作组来,先摸到你家,没找到人,又摸到老叔家,跟老叔吵了很久,说到年前承包和砖厂的事,说我们承包是擅自瓜分集体土地,说我们砖厂是一小撮人侵占集体资产为自己牟利,挖社会主义墙脚。他们等半天等不到你,带着老叔回去公社了。”

雷东宝却才知道不是一个公社,他当兵之前不会关心这些,当兵回来才没几天,又都是忙得焦头烂额,哪有时间了解这些。他见宋父回答了一个问题,就很虔诚地回答另一个问题:“春节后也得看天气,地里的活还不一定要开始做。不过上次我们遇见的地方你们还记得吗?那儿有座砖窑,我那天看了,还中用,春节后尽快把它修好,烧起砖来,给大队里添点收入。”说话时候,雷东宝吃得狼吞虎咽的,他吃饭本来就快,入伍后抢着吃饭,以便能抢到前面盛第二碗,如今更没一点吃相。

雷东宝一张脸顿时墨黑。别人不知道,他不笨,他立刻想起年初跟老书记一起守窑那夜,老书记说他会做事不会做人,肯定是有人因此告到公社,工作组下乡第一个找的是他,而老书记是替他顶罪去了。

“不是一个。”这话是宋季山回答的。

士根见雷东宝不说话,在一边献计献策:“东宝,你还是去哪儿避一避风头,明天他们肯定还得来找你。老书记在公社人面儿熟,过几天准能放回来。你不行了,你当兵那么几年,谁都不认识。”

宋运辉一笑,刚想再说,却听姐姐说话:“那大伙儿春节后就得忙活了,小雷家大队和我们红卫大队是一个公社的吗?”

雷东宝摇头,他哪可以做什么逃兵:“工作组来,谁替他们领路?”

雷东宝本来是看着垂着眼皮的宋运萍乐,见问忙道:“就是承包到户。但怕公社不让,我们说的还是承包到组,承包书上面也是写组。”

“还能是谁,但老猢狲没正经出面,闪了闪,指了你家的路就溜,这是四只眼看见的。老书记家是你妈带去的,你妈没事。”

宋运辉也看出雷东宝手中这碗饭的密度,他心里很不情愿,可对着一桌都不说话的人,还是他开口,因为他已经十九岁,已是成人,这个家,他应该起中流砥柱作用。“雷同志,你们最终采用什么承包方案?”

雷东宝面色铁青,一把拳头捏得“咯咯”响,老书记四月份时候曾经忧心忡忡提起,说前书记老猢狲与上面有些人关系不错,年初承包到现在,老猢狲还什么声音都没出,总是有点怪,果然,今天终于折腾出事情来了。老书记原先提防着老猢狲纠集以前一帮活跃分子扒砖窑搞破坏,走一贯的打砸抢路线,所以让砖窑里一直留着人,没想到这回老猢狲走的是上层路线。雷东宝一时失措,对于打砸抢,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有的是办法,但对于公社来的工作组……他好歹是部队复员的,并不是个无政府主义者,他得考虑如何应对。雷东宝从来没应付过太大的阵仗,一时有些不知如何安排,可他又知道自己不能说出来,以免动摇军心。

雷东宝将饭碗接到手里,就感觉出异样,他心里非常高兴。这说明啥?说明宋家姐姐疼他。他看到宋运萍到门边将猪肝猪蹄拎进来,将门关上。门这一关上,礼这一被收下,雷东宝就感觉自己与宋家人是一家人。

士根见雷东宝拧眉沉默,又补充道:“工作组让砖窑立即停产。”

宋运萍当然不相信雷东宝已经吃了饭,好在中饭晚饭是一起煮的,饭锅里还有,她取来一只蓝边碗满满盛了一碗白米饭,想了想,又拿饭勺将饭使劲压结实,上面又狠添一勺。她估摸着雷东宝饭量大,怕他客气吃一碗两碗就收手,回去路上冷着饿着。这一碗饭,捧手上沉甸甸的。

“砖窑?”雷东宝想起他下班去宋家时那才烧透一半的砖,“砖窑熄火了?一窑砖不都得废了?”

雷东宝早高兴地应声跳进门。宋运辉却看着姐姐走向厨房的身影略微迟疑,但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将一把小圆凳搬来,换下自己的椅子,请雷东宝坐椅子上。家中椅子有限,四口人四把椅子,再多没有。雷东宝进门就冲宋季山夫妇客气地喊“叔,姨”,但这声音却打架似的,又响又硬,一下震动这个原本安安静静的家。宋运辉依然没说什么,只默默旁观,看父母并不是很热情地请雷东宝入座。

士根点头:“民不跟官斗,你出去避避吧,等风头过了再回来。他们针对的是你,不是老书记,老书记那儿不会有事。一窑砖废了以后还可以烧,你要是被公社抓去,往后谁还敢开砖窑。”

宋运萍微微一抬眼皮,但都没瞟到雷东宝,就又低下眉,从喉咙底下说出一句:“大冷天的,进来喝口汤吧。小辉,给雷同志拿凳子。”

“我避?等我回来,小雷家又是老猢狲天下了。去年初老猢狲下台,是公社里谁的决定?我找他去。”

雷东宝眼里只有一个人,压根儿没看到其他人的反应。但听宋运萍邀请,却又难得收起泼天大胆,违心地道:“吃了,我吃了。前几天你弟弟帮忙,我们承包搞得很成功,我过来谢谢你们。一些些东西,我挂门口,我走啦,你们慢吃。”话是这么说,东西也挂门口了,可脚底下却并没移动。

士根对大队里的事一清二楚:“是县里去年新上任县长的决定,听说新县长上任,接连派出好几个工作组到各公社,动了好几个大队的领导班子。东宝,你不会是想去找县长吧?县长哪是你想见就能见的,再说他们正愁抓不到你,俗话说官官相护,公社要抓你,县里能拦着?你送上门去让他们瓮中捉鳖吗?我看你还是避避风头,等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对症下药。千万不要莽撞,平白牺牲自己实力。”

宋运辉当即想到,这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反感地拦在门口不让进,而宋家父母多年以来虽然活得战战兢兢,低人一等,却也并不满意这个闯上门来的女儿追求者。只有宋运萍一脸惊异,但面对雷东宝热烈的直视,低下头去,看到弟弟拦在门口,她忙轻轻说一声:“雷同志请进,还没吃饭吧。”

雷东宝挥手否决雷士根的建议:“士根哥,你脑筋很好,胆子很小。别说我不肯避出去,就是能避,避回来一切照常,我也不能走。先说我做的事国家允许,这是我大学生小舅子说的,再说已近六月,我们砖窑给大队挣的钱得全拿出来买高产晚稻稻种,拖几天得影响育秧工作。我不能走,没法走。我带大家闹承包闹砖窑,有点小事我先躲,我还是男人吗?明天我去找县长,要抓也让县长抓,抓之前我得跟县长说道说道政策。”

他只是奇怪,别人家都看上去红红火火的,就宋家安安静静,门口啥都没挂,对联都没有。雷东宝尽量斯文地敲门,见开门的是宋运辉,雷东宝忙稍稍提高一点手中的猪肝猪蹄,以他特有的凶巴巴笑脸对宋运辉道:“小宋,来感谢你来了。前几天你告诉我承包是怎么回事,我们小雷家大队……”说到这儿的时候,宋运萍听到雷东宝特有的粗大嗓门,离开饭桌来到门边。雷东宝一看见简简单单只穿一件丝瓜蛋花汤般花色棉袄罩衫的宋家姐姐,喉咙一哽,忽然失声。这一下,雷东宝的司马昭之心立刻暴露无遗,宋家四口全都看出他对宋运萍的狼子野心。

士根忧心忡忡:“东宝,跟你说了,县长不是那么好见的,别你还在县府大院等县长,人家小门卫早一个电话打给公社。你要保存实力,别计较眼前得失,稻种一季不好,还有明年。只要你没事,没让公社押走,给老猢狲十个胆也不敢坐你的位置。”

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赶到红卫大队,雷东宝却尴尬地发现家家烟囱在冒白烟,正是中饭时间。雷东宝当然是硬着头皮上门了,可心里着实担心宋家所有人的反应。恰恰在吃饭时间到人家家里,人家会怎么看他。

“老猢狲见我一吓就走,不用给他苦胆他也不敢再次造反。士根哥,你别再劝我,我想个办法。”说着,便和衣倒在士根的床上,反正天热,不用被子也无所谓。

一路过去,雷东宝一路感慨,看人家大队,家家热火朝天地准备过年,进村就闻到肉味在空气中弥漫,门口挂着鸡鸭鱼肉,不像他们小雷家,一人才能分到那么小小一刀肉,都不够他放开肚皮吃两顿。开春,是真的要好好发展经济了。

士根见此只好闭嘴,换作春节时候他可能还会嗤之以鼻,认为雷东宝太过轻敌,不懂轻重缓急,但是半年看下来,他看到雷东宝有他所不具备的磅礴勇气和锐气,而很多他以前以为很传统的固有势力,总是在这种有点莽撞的勇气之下化为一戳就破的纸老虎。他想,或许,雷东宝思考之后会得出最好的方案。士根小心,又进进出出趴窗户墙头往外看了动静之后,才放心回屋打算再与雷东宝讨论。

年三十早上贴完最后一张封条,他拎起猪肝猪蹄撒丫子赶去红卫大队。但上了路才有时间想到一个严重问题,他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进宋家的门并送出东西。他做事再直接,也知道不能上去就说我看上你们家姑娘了,那样做会被人拿扫帚打出来。他想来想去,决定违心地挂上向宋家弟弟致谢的招牌。

但没想到回到床边,却分明听到雷东宝从黑暗中传出来的鼾声。士根有点懊恼,这算怎么回事,人家替他操心,他倒是什么事都没有倒下就睡,东宝到底有没有好的打算?士根无奈也只得睡觉。但床铺被雷东宝占了一半,他只好找来一把凳子,将脚搁凳子上很不舒服地将就着睡。

闹哄哄杀完猪分完猪肉,已是大年三十。闲下来没事做了,雷东宝心里猫抓猫挠地想起一个人,那个宋家姐姐。他花退伍费买了一副猪肝一对儿猪蹄,掏钱时候心里就想着那条通往宋家的路。但他一直腾不出时间,他得看着承包书签完收存,他得看着金贵的猪肉公平合理地分到每一个人手里,他还得处理换承包地位置起摩擦的小官司,没想到芝麻绿豆大的村官,事情多得不可思议。

士根才迷迷糊糊,却被一阵摇晃摇醒,耳边传来急促的声音:“哎,士根哥,士根,你怎么睡着?这么大事你还睡得着?快起来,有行动。”

03

真是贼喊捉贼,士根翻身起来,迷糊着双眼道:“你做梦还是醒着?明明看着你打鼾我才睡的。”

老书记决定往后死撑雷东宝到底。再说,怎么说都是本房侄子,虽然是远了点。只要雷东宝这半年坐稳,以后他让位给雷东宝,书记之位依然掌握在本房手里。人怎么说都是有点私心的。

“我睡着了吗?不可能,我在想事。”

等众人离开,老书记才关上门偷笑。不为别的,只因小雷家大队原来的那个造反派书记老猢狲在队里依然横行霸道,在公社依然称兄道弟,老书记取而代之,老猢狲不知道心里头多恨,事事与老书记唱对台戏,而队里没人敢出来说公道话,都怕那造反派书记。但老猢狲唯有怕雷东宝一个,他唯一挨欺负的一遭是得罪了雷东宝的妈,大雪天差点被雷东宝埋进雪堆闷死,此后见了雷东宝就远远绕着走。这世道一向是讲理的怕不讲理的,不讲理的怕不要命的。老书记本来想拉雷东宝撑腰来推进大队工作,意外之喜是这小子还是个能干事的,大队里从来办事磨蹭,这小子上任后气象焕然一新。老书记看着雷东宝越来越喜欢,先前雷东宝来商量以后不占那一只猪头的便宜,他还大大表扬了一番,说大队干部分吃猪头,是老猢狲那种人留下的恶习,该除。可惜小子经不起表扬,白着眼睛溜了。

士根心里嘀咕,有这么想事的吗。但脖子早被雷东宝一把揽了过去,如此这般这般地吩咐了一通。士根听完很是不信:“这太儿戏点吧?领导会见你?领导会不会见面就骂我们不严肃?”

也有几个仗着辈分骂上几句的,更多的是偷偷告到老书记那儿的,不过老书记一概“嘿嘿”以应,态度非常明确,绝不敷衍。众人这才明白,敢情雷东宝后面是老书记撑着腰呢。

雷东宝环眼眯成细眼,狡黠地笑:“会,以前部队领导喜欢的就是这调调儿。”口气里满是不容置疑。

但四眼会计没料到雷东宝的独裁效果会是那么好,他广播停下没多久,立即有人撂下饭碗上门要求签承包书。但都在摁手印时候问一句,这谁决定的馊主意,拖几天会死人吗。四眼会计一点不客气,实事求是告诉大伙儿,这都是东宝书记的主意。顿时大半的人哑了火,这小雷家大队谁不是看着雷东宝长大的?又有谁不知道雷东宝一身蛮力打遍小雷家无敌手?

士根将信将疑,但立即灵猫一般出门行动了。雷东宝不便出面,反而占着士根的板床睡了个好觉,第二天天一亮就飞车去红卫大队,告诉宋运萍情况有变,他得去县里办事,带妈过来见面的日子延后。

四眼会计看看表壳开裂的手表,连忙离开猪场,心里一直在想,这东宝书记可真够粗暴独裁。

宋运萍本来见了雷东宝还低着眼皮不肯出声,一听此话,心细如发的她立刻觉察有异,她几乎已经了解雷东宝的性情,今天是他做梦都在盼的好日子,他怎么舍得轻易放弃,除非是他家或者小雷家大队出了大事。宋运萍追问雷东宝这是怎么回事,雷东宝装作一脸满不在乎,他不愿让宋运萍为他操心。但是他又敌不过宋运萍的温柔攻势,在宋运萍抽丝剥茧式的追问下,他只得投降,道出事情原委,以及他即将奔赴县里要做的事。

雷东宝打断他:“我跟叔去统一意见,你照我说的做。天快暗了,快去。”

宋运萍异常担心,虽然她知道雷东宝做的事符合国家政策,可是,天高皇帝远,这年头政策又是一天一变样,谁知道今天的政策又怎么样了呢?宋运萍要雷东宝等着,她拿上自行车一起去撑腰,但雷东宝不让,雷东宝说她跟着他心软,泼不出大胆,又叫宋运萍千万别悄悄跟着,免得他一心两用。

四眼会计提心吊胆地提醒:“东宝书记,要不要注意一点方式方法?要不我跟老书记说说,晚上挨家挨户……”

宋运萍无奈,羞涩也不顾了,硬是拉雷东宝坐下,端来一盆水要雷东宝洗干净头脸,又要雷东宝脱下昨天傍晚洗澡后换上而今已是穿得熟软的布衬衫,她飞快敲碎炉子里的煤饼,钳火烫的煤块放进熨斗,将雷东宝的衬衫洗出来熨平,又亲手替他将袖子整整齐齐挽上,看着整齐了,这才放雷东宝走。

雷东宝奇道:“地都已经分到他们手上,干吗还不来摁手印?你晚上广播里通知,明天杀猪分肉,谁不签谁别想分肉,年内不签,分到的地退回,以后继续出工拿工分。什么屁大的事儿,磨蹭啥?”

雷东宝再次骑车上路,昨晚最后的一丝担忧也消失殆尽,心中充满必胜的决心和信心。他身后有那么多人在支持他,包括运萍,包括雷士根连夜联络起来砖厂的那些兄弟,包括四眼会计等大队干部。有他带头,老猢狲之类在小雷家哪里还有横行的空间。

四眼会计这才想起他还有要紧事找雷东宝,忙道:“才三个小组来签承包书,怎么办呢?问他们,他们都说再商量商量,我估摸着他们得商量到春节后。”

宋运萍等雷东宝上路,将煤饼炉封了,兔料槽里塞上足够的蒸麦麸皮和青草,桌上留下一张字条给爸妈,自己鼓起勇气,顾不得羞涩了,骑车去小雷家大队,她想第一时间知道雷东宝的好歹,小雷家离县城近,有消息肯定先传到小雷家。而且,她想雷东宝的妈此刻该是最担心的,需要有人分忧。

雷东宝将信将疑,仍在嘀咕:“这不是犯错误吗?对了,你来这儿什么事?”

雷东宝骑到空旷处回头看看,果然没见宋运萍跟上,这才放心。他骑得飞快,到县城正好中午,知道离约定时间还有一会儿,他便进县第三饮食店吃一碗阳春面,面条吃完,连汤水都喝下,直至露出碗底钢针凿出的三个黑点字:“县饮三”。吃饱抹一把嘴,他刚想起身离开,忽然想到来前运萍为他整理衣冠,他忙也粗粗拉了拉衬衫,将部队带来的宽皮带挪正,才整整齐齐走向县政府。

四眼会计真没想到,如此凶神恶煞的人竟然会如此单纯无知,他硬是傻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道:“你不信问书记,都是这么在做的,否则就是公社批条了你也借不出来。”

没等多久,大约是县政府领导们开始陆续上班的时候,只听喧嚣之中隐隐传来喜气洋洋的锣鼓声。雷东宝随着路人的眼光一同看过去,远远地,看到大红横幅一条一条地冒出来。雷东宝眯着眼看,看着横幅渐渐走近,其中一幅上书“农民过上好日子,感谢县委县政府”,落款是“小雷家大队宣”,雷东宝心说这是谁想出来的好句子,很上口。第二幅也近了,上书“四项基本原则作指引,三中全会放光芒”,第三幅是“小雷家大队社员富裕感谢共产党”。锣鼓则是安放在手扶拖拉机上,由雷士根开着的、擦得崭新的手扶拖拉机头还顶着一朵绉纸大红花,新娘子一般。砖厂的人都来了,每人手推着新新旧旧的自行车,车头绑着一面彩旗,这是雷东宝秘授的露富招式。队伍倒也招惹人,后面已经跟了一大堆看热闹的。

雷东宝本来挺厌烦四眼会计的亲密相,但听了会计说话才明白这话还真只能贴着耳朵说,他狐疑地问:“这不是腐蚀革命干部吗?别肉给扔出来,事情也办不成。不行,要借钱我们还是问公社打报告,按规矩来。”

雷东宝高兴,才要与众人招呼,却听后面有人问了一句:“同志,你也是小雷家大队的社员?”

四眼会计有意讨好,拉住雷东宝的手臂一直拖到猪场门口,才附耳轻声道:“要不赶杀猪时候留只后腿,给公社信用社主任送去?只要他主任一张嘴,就是买辆拖拉机的钱都能借出来。”

雷东宝回头,见是一位同样推着自行车的文质彬彬的年轻男子,那男子的眼睛似乎会笑,很是可亲,雷东宝看着很愿意回答:“对,我们是。”

雷东宝想到他们当兵时候连长指导员与他们一个锅吃饭,有时抢任务抢时间,好菜还留给突击队员吃,这个大队倒好,干部比群众吃在前头。统共才几头猪,几个大队干部一顿得吃掉几个人的份额。他压根儿就没想这事得与老书记他们商量一下,顺口就道:“今年不留猪头,开春砖窑开起来,买煤、买手拉车,多的是要钱的地方。我看队里都没几个钱吧,一只猪头的钱也好。”

年轻男子微笑地问:“大队领导班子改组才一年多点,这么快走上富裕道路了?”

四眼会计忙道:“一向都是肉平分,猪血下水猪头猪脚谁出钱谁买,另外留一只猪头,大队干部聚餐。”

雷东宝天不怕地不怕的心忽然被年轻男子看得有点虚,忙大声道:“别的都不用说,你看我新买的自行车,还是凤凰的。你看我们大队新买的手扶拖拉机,那是大队砖厂拉砖用的。”

雷东宝不清楚四眼会计是怎么算的,问道:“下水怎么算?猪头猪脚不能算在内,谁有钱谁买。”

年轻男子依然微笑,说了声“不错不错”,便推车进去县府大院。雷东宝不知道这是什么人,最希望这人是县长书记的秘书,第一时间把他们小雷家拍的响亮马屁传达到领导耳朵里。但他没时间多想,他得与士根他们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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