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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运辉放下电话,问同住一个简易寝室的方平要了一支烟,走出去对着旷野闷吸。终于还是有这一天了。宋运辉很想否认自己的私心,可也清楚自己并不是真心祝福。又能如何?早知这是不可避免的事。他深深吸了两口旷野的清新空气,心想,最终还是只有自家的一家,管住自己的家,五口人,抱成一团好好过日子。

尼罗罗非鱼和福寿螺都上市了,批量很少,意思意思地往市面上投放了一些。人家都当鲫鱼认,贪新鲜买几条回家,一会儿就没了。买福寿螺的人反而少,到了春节还剩下不少。因为吃过的人都口口相传说福寿螺不很好吃。令忠富一边儿是喜一边儿是愁,不知拿那么会长的福寿螺怎么办才好。

正想着,方平跑出来叫他:“宋厂长,美国来电话。”

春节又来了,小雷家发起吃的用的东西来,用别个村的话来说,那是要用手拉车往家里拉的。

宋运辉连忙扔下烟头,跑回寝室。对方却是虞山卿,他强笑道:“装鬼弄神干吗?还真美国佬了?”

士根不好意思之下,就把自己的内疚跟雷东宝说了。雷东宝没劝慰也没开解士根,只是说他把士根放在最要紧位置,也是最信任位置。如果士根都不能信,都要反他,他没别的,一刀子捅了士根,也捅了自己,大家啥都别干了,最要紧的两个都内斗了,大家还干个啥。士根心领神会,羞愧于自己的多疑。

“唔,跟你说正事,十万火急,怕人晚上守电话的听见中国话不肯传达。听说了?”

士根中午因为传言的事与雷东宝说得不舒服,感觉雷东宝有些太盛气凌人,回家心里正堵着。这会儿见雷东宝上门没事人一般抓住他商议村里最隐秘的事,而且是事无巨细什么都谈,什么看法什么设想都直言,依然细节上不很讲究,得他士根来做决断,在别人看来就是他士根一手掌握小雷家的财政大权,士根心下顿时又归顺了。心说自己肯定是太敏感了,雷东宝倒一直是个赤诚的爽快人,其实他早就知道的,又何必被别人风言风语搞得自己不舒服。

“听说什么?别打哑谜儿。”

正明得令而去,雷东宝一点不肯闲着,也后脚跟岀,转去旁边的士根家。他自己最清楚,他前面大刀阔斧,可后面需要士根运筹帷幄,细敲算盘摆平方方面面,士根是他的诸葛亮。

“唔,不连累你,具体不说,总之,禁运了。你有所准备吧,回头放开了的话,这生意还是我的,说好了。”

“忠富也没白学,他现在比你先下手一步,走的步子也比你稳,而且现在已经岀成绩。你年轻,要赶上,你给我没日没夜地干。”

宋运辉脑袋“嗡”的一下懵了。东海项目难道真要一波三折,把这三个折都经历一遍才罢休吗?宋运辉放下电话对着方平发怔。他的思绪从工地飘向北京,又从北京飘回工地,茫无所依。他不由自主又朝外走去,他心里憋闷,需要大口呼吸清新空气。方平旁边听了个七七八八,也大致猜到虞山卿电话里说的是什么,跟着傻眼了。好一会儿后才想到,如此一来,东海项目还能不停滞?可东海项目怎么能停?他还等着在此实现心中热血澎湃的理想呢。而且,项目停了他该去哪儿?回金州?回去金州还有他原先杀出血路趟过独木桥得来的位置吗?

正明被表扬得飞飞的:“那也得书记肯放手让我做啊。”

方平也是不由自主跟着宋运辉出去,走到外面稍一清凉,忽然想到,宋运辉这人遇到大事时候喜欢闭门静思,他此时上去打扰似乎不智。方平看看手中不意间带出来的蒲扇,心说既然跟了,不便忽然折回去,索性赶上几步,将手中扇子交给宋运辉,尽量平静地道:“这儿的蚊子都不拿香烟当蚊香,还是拿把扇子的好。”

“行,正明你这主意想得好,你只要主意好,我一定支持你。你这两年跟着大学读书真没白读,很有出息了。”

宋运辉却是没留意到方平跟出来,吃了一惊,回过身定定看住方平很久,才叹了声气:“你说,怎么会这样?”

“不行,电解液纯度一定得保证,否则做出来的铜又不纯了。”

“我们的项目,黄了吗?”

“这回的房子要求这么高?不能只用一只屋顶几根柱子?”

宋运辉没想到方平先问的这个,愣了一下,才道:“原计划……估计暂时没法实施了。”

“那是,那肯定是。”正明想到自己的梦想就可以实现,真是满心欢喜,“书记,我已经问了,有些锅炉、电解槽之类的设备都要定做,因为要用到行车,厂房也需要请人特别设计,我们一定得抓紧,否则今年底可能都没法安装。”

“这个暂时不知道得多久,部里会怎么处理我们的暂时?”

雷东宝不等正明讪笑着开口,就抢着道:“你立即去了解设备要多少钱,写个具体报告上来,我这几天趁春节正好跟他们领导们提提。另外我们现在小雷家人钱多,大家自己掏钱,村里给他们比银行贷款利息还高一点,比存款利息高不少的利息,正好肥水……肥水那个落在自己口袋里。你去办吧。不过跟你有言在先,借村民借银行的钱,别想让红伟忠富他们帮你还,都得你登峰自己还。”

“不知道。”宋运辉自己也正没头绪着,只会借着吸烟,长长地吸气,“这是意外,估计谁心中都没补救措施等着,包括部里。既然如此,如果我们抢先提出可施行的备用方案,会不会在部里起到先入为主的效果?”

正明心里斥道“霸道霸道”,不知道到时那些小电解铜作坊会怎么跟他造反,可又不能不听雷东宝的。

方平急切地道:“是,是,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只能破釜沉舟,背水一战。否则……我们还回得去吗?”

“怕他,小雷家人都吃干饭的啊,一人一拳头都能砸死他们。要他们自己拎清。”

宋运辉再是一愣,他倒是没想过回不回得去金州的问题,他出金州时候已经破釜沉舟,已经无釜可破,无舟可沉,他压根儿就没想过回去,他心里从来就是不成功则成仁。他没想到,方平他们跟他大有不同,可见人是立体的。按说,是他当初煽动方平等金州人士过来东海的,在如今的形式下,他是罪魁祸首;他心中也想到,如果项目失败,方平他们当然可以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但回去那儿的时候,那儿还有原先一步一个脚印打阵地战似的攻克的堡垒等着他们吗?似乎,他现在应该向方平他们这些从金州来的说声抱歉,给予抚慰,但是,话到嘴边,他却改腔,强硬地道:“回去?比你后进金州的小宓已经坐了你原本的位置。你有退路吗?”

正明喃喃道:“他们还不跟我们打起来?”

“没有,可东海项目怎么办?没有进口主机怎么办?”

“正明,你这就小家子气了。我们要做,就光明正大地做。这几天你就把那几个小电解铜叫来,给他们开会,通知他们准备改行,以后由我们来做电解铜。他们还想发财,以后改做收购废铜。”

宋运辉想吼,他怎知道,他又不是神仙。可他克制了,他首先必须对自己负责,而不能自己先崩溃给他们看。他强自镇静地看着方平,拿蒲扇指着灯火辉煌、不时传出甩老K声的宿舍,道:“你立刻回去告知老马他们,并一个个寝室地传达虞山卿的这个电话,等待开会。我随后就到。”

“行。我明天就开始打听着,挖几个收废铜烂铁的过来,要他们开始做起来。”

往往人在迷茫的时候,一条明确可行的指令能打断人的胡思乱想。方平从宋运辉的冷静中似乎得到什么启迪,什么力量,立马答应着,赶去通知老马他们。

雷东宝索性放下饭碗,道:“我看第一个问题我们不用考虑,大邱庄是乡镇集体,他们敢干铁,我们就敢干铜。我看你做两手准备,废铜也收,粗铜也买,哪种便宜用哪种。你尽管放手搞,出事情有我顶着。”

宋运辉看着比他晚一年毕业分配进入金州,其实年龄还比他大几岁,机遇却大大不如他,如今是他在东海项目心腹的方平的背影,心中一阵阵的躁。他虽然让方平通知紧急开会,可他心中根本还没方案,他心里现在也是除了“怎么办”,其他什么都没有,他要不是被方平送扇子打断,这会儿可能还沉浸于震惊之中无法自拔呢。可是,他已经通知了开会,他相信,老马听到这一天大消息也会急着召集众人开会,届时,他能不能站在主席台上,问大家一声“怎么办”?不能。他问了,就是把大家都推向积极寻觅退路的道路,如此,人心散了,东海项目也算是走向不归之路了。就像去年《通知》下的筹建办,只剩五人。至少在无法预期的一段时间之内,大家将生活在无望中。但不说“怎么办”,难道他还能说出“这么办”来?事实是,无论他能不能说,他今晚必须说出“这么办”。

“我说话说一半都被你抢话头了,我又不能跟你比嗓门。”正明是惊弓之鸟,前两年刚做上厂长,乱得意,乱抢话,曾挨急眼了的雷东宝劈胸一拳头。以后他哪还敢抢话,但见雷东宝又有捧起饭碗的意思,忍不住出言提醒,“书记,饭都凉了,热热再吃,你胃不好。”要是雷东宝家有保姆,正明肯定会让保姆来一碗汤,就这么白干饭上放几块风鸡肉,喉咙还不被卡死。

只能如此了。宋运辉深感肩头担子之沉重。可如此,也恰恰激发了他年轻人特有的斗志。

雷东宝把端在嘴边的饭碗又放回膝上,侧脸看着正明思索良久,看得正明手脚都快开始冒出寒意,才道:“你既然想周全了,干吗前面不告诉我?”

宋运辉走进会议室时候,大家也陆续走进会议室。老马焦急地招手让宋运辉过去,低声密语:“消息属实?”

正明听着雷东宝半对半错的话,又不敢直接反驳,考虑半晌才道:“可有两个问题需要考虑,一个问题是废铜的回收是列入国家指令性计划的,像周围他们小打小闹的还行,我们要是搞大了,国家会不会干涉?另一个问题是,我原先打算的是从铜矿拿粗铜,而不是直接拿铜矿石,应该运输费用增加不是很多。可能徐书记和宋处两个理解有误。”

“属实。”

“聪明,就这意思。你要上小电解铜,我不反对,收废铜就能让你吃饱,只要我们下决心不收周围小电解铜的货,他们就开不下去。上大电解铜,哪来那么多废铜烂铁。要不,你先给我组织一个到全国收废铜烂铁的队伍,你看你行不行。”

“咳。”老马连连摇头,“你太心急了点,起码我们先小范围讨论出个意向,再向上级汇报获得批准后再公布啊。”

正明有些失望,但是既然上有那么神的现在都已经去了北京工作的徐书记和宋运辉否决,对面又有雷东宝呼哧呼哧地吃着饭盯着他,他只能定下心来思考不足。想了好久才道:“书记,我说说,你听着,是不是这个意思。比如说一车的铜,如果矿山旁边冶炼出来,运到我这儿,只要一车的运费。但如果拉矿石来我这儿做岀一车的铜,我们就得花好几车的运费。这多出来的运费,就能把我们的利润给吞了。”

“估计瞒不住。”

雷东宝咽下一口饭,老大海碗往膝上一放,挥着一双筷子道:“不是难不难的问题,那种塑料厂我们根本开不起,那都是小辉他们国家厂干的事。可我也是不支持你上电解铜。我上北京问徐书记和小辉了,他们又是对着地图又是到处打电话商量了半天,吃饭时都说不支持,他们的理由你肯定想不到。他们说,我们村离国家开的铜矿太远,从老远运铜矿石粉过来这儿电解,不合算,运费太高,最终成本肯定很高。你算算,对不?”

老马有些茫然地道:“也是啊,这帮年轻的,英语又好,个个拿着收音机听短波。”

正明的脸一下红了。士根跟他提到不要欠债的时候他还不服,可雷东宝责问时,他有些难以招架。他须得想了会儿才道:“塑料厂是化工系统的,看上去……太难。”

一个主管办公室的探过身来道:“马厂长,人员到齐了。”

“为什么不问铜杆厂买铜杆?你用的塑料也是问别家厂买的,难道你还想开化工厂?”

老马立刻收起心中的迷茫,大声道:“大家安静,大家安静。东海项目已到存亡关口,我们召开紧急会议,群策群力,共同研究讨论走出困境的方案,先请小宋讲解事情来龙去脉。”

正明当然知道雷东宝提的是他去年有些好大喜功提出的无氧或低氧铜杆项目,只得讪笑道:“其实呢,嘿嘿,我要求上电解铜厂,也是为无氧铜杆铺路的。旁边那些小电解铜厂产的电解铜杂质太多,做一般民用电线还行,做精密的就不行了。可现在市面上通信线缆需求量开始上升,价格居高不下,我眼红这个生意,做通信线缆利润高得多。那差别就跟砖厂花一样劳力,挣的辛苦钱不如电线厂的多。可通信线缆对铜的材质和拉丝要求都很高,用周边乱七八糟的电解铜和随便挤压出来的铜杆肯定不行……”

宋运辉点点头,以四平八稳的冷静声音,道:“原因,小方已经逐个寝室传达,我这里不再赘述。我们现在面临的是‘怎么办’的问题。如马厂长所说,现在该是我们群策群力,研究商议对策的时候。我抛砖引玉,先谈谈我的三个候补方案。首先需要明确的是,所有方案,都建立在东海项目必须坚决推行下去的基础之上。国家已经投入无数财力,我们个人也已经投入无数精力在东海项目前期上,我们无法后退,我们没有退路。”

雷东宝笑道:“你怎么不跟我谈铜杆了?”

07

正明讪笑:“前几天书记不在时我问士根叔了,士根叔说村里好不容易还清银行欠债,这才无债一身轻,要我别又节外生枝想着借钱。忠富不知哪儿知道消息了也不答应,说要做就踏踏实实从小做起,慢慢扩大,大家要一样地起步。可书记,只有你最清楚,工业跟农业不一样,忠富可以只买十条种鱼,靠大鱼生小鱼把鱼塘做大,我不行。我开始买来一万块钱的设备,养五年还是只能做一万块钱设备做得出来的产品,产品品质说上不去就是上不去,做电线的设备再改造也只能做电线,一辈子做不来电缆。我的起步必须要高,要做大才行……”

宋运辉看一眼老马,见老马眼中跟大家一样有着急切期待,期待他讲出三个候补方案,他心中虽然没底,虽然那三个方案在几分钟前还只是他心中一个模糊印象,可他依然得理直气壮地讲出来。他眼前不觉晃过若干年前的那个小小少年,第一次走上金州顶级会议的讲台时双腿颤抖如筛糠那一幕,可那时候他却胸有成竹。如今他心中没底,可他稳坐,他冷静,他甚至都不需用转动铅笔掩饰心中的不安。

“交给士根媳妇,你媳妇还嫩点。说你的事,是不是又嫌规划不够大,要我帮你找钱?”

“我的方案:一、全面采用国产设备。这是原先最不被看好的方案,但现在不能不提上议事日程,这个方案的好处是,能保证进度,同时降低投资。二、尽力提高外围配套设备的国产化率,但保留原先设计的高配套参数,而预先采用国产主机先配套生产起来,先上马一个一期工程,对国家对自己都有个交代。期待未来出现转机,改造一期,换上进口高配主机,同时展开二期。通过金州工厂对旧设备改造的先例来看,这个方案可行,但是往后一期改造浪费财力较大。三、外围同二,尽力提高外围配套设备的国产化率,保留原先设计的高配套参数。但我们在采用国产主机之前,要与主机生产厂家通过技术合作,改进某些设计指标,提高主机性能。这个方案不确定因素很多,同时耗时方面是个无底洞。请大家一起想办法,也可以就已经提出的方案展开讨论。”

正明暂时避而不谈:“书记不用操心,不如都交给我爱人或者士根叔爱人,要她们先处理着。”

宋运辉面对着会场上所有同事犹疑不定的眼光,侃侃而谈自己的三个方案,虽然这三个方案他都来不及打个腹稿,临时组织一下语言,但既然谈出来了,他却越来越感到,似乎只有这么三个方案可行,他的考虑已经够全面。他仔细观察大家严重的焦躁渐渐被他的话安抚下来,看着大家开始聚精会神记录他的三个方案,并跟着他一起思考,他索性打乱原定发言步骤,一个人唱起独角戏。

雷东宝一想有理,点头道:“你赶紧给我找,春节正好很多事要做。你又是电解铜的事?”

“说到与生产厂家合作,自主改造设备技术性能的不确定性,我们索性也摆摆其他可能发生的不确定事件。万一事情很快有所转机呢?万一正好有友好邻邦叫卖可供配套的二手设备呢?有多少万一,就有我们多少机会。我们又该如何应对?我看我们立即成立三个研究小组,大致就三个方案进行可行性分析,尽快得出结论,上报上级机关批准。马厂长,你看怎么样?我们必须赶在上级机关产生否决东海项目的念头之前,先入为主,扭转上级机关的考虑,我们东海项目不能停。”

雷母嘀咕着摸进厨房,虽然是心甘情愿地为她那伟大的儿子服务,可心里真希望有个儿媳帮她分担家务。正明见此对雷东宝道:“书记,我爱人前阵子坐月子请了个保姆,坐完月子还请着,一家人轻松好多。要不我也替你找一个,阿婆年纪大了,这么大一间屋子她一个人管不过来。”正明有钱了,又常出去开眼界,别人还在媳妇婆娘地叫,他却跟着城里人很体面地叫“爱人”,别人叫“娘姨”,他叫“保姆”,他爱的就是这么一些小小的区别。

老马的脑袋才是被宋运辉的侃侃而谈先入为主了。他的脑袋刚刚被方平的急吼吼通知抽成真空,还没来得及产生自己的考虑,宋运辉的观点已经入情入理、长驱直入摆到他的面前,他的脑袋不由自主:“应该抓紧,事不宜迟,今晚就点兵遣将。”

雷东宝吸了一口,却对他妈道:“妈,我还没吃饭,中午那只风鸡没吃完,再给我斩半只下饭。”

“是。那我们先行动起来,有什么纰漏,边做边补充修改?”宋运辉见老马点头答允,便敲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静,大略听取几条意见之后,开始调遣人手。某某带领如下五人负责第一方案,若干天之内,必须完成ABCD等几项调查,得出甲乙丙丁结论。第二方案又如何,第三方案又如何,他一一全面落实到细致,有针对性地安排下去。虽然这都是临时而不成熟的想法,但他自信以他过往经验,总体方向不会错。在这个十万火急的节骨眼上,他不愿因责任分配不细,出现当年金州人人扯皮会议不断的局面。三个方案的责任人确定,然后他“双手捞国界”,明确安排后勤和办公室两大部门的进度配合工作,甚至明确到何时给谁订什么票去哪儿。工作分配完毕,让秘书当场形成会议纪要,所有责任人在各自责任后面签字画押明确责任。

雷东宝一回到家,正明就尾随着摸上门来。正明上来就恭恭敬敬递上一支烟并点上,他与士根红伟他们不同,他比雷东宝硬是要小一辈,即使现在登峰厂利润在全村最好,他在这些人面前依然只能做小辈,在雷东宝面前更不用说。

会议结束得很晚。回到寝室,方平脸上不再满是绝望,他被分配到第二方案负责,他心里感觉,宋运辉内心可能侧重第二方案,他为自己拿到第二方案负责人的任务而隐隐高兴。但他还是尽责地提醒后一步回寝室的宋运辉:“会议最后阶段,老马脸色不大好,还有其他两个也是。”

雷东宝当然清楚,他只要顺贱而为,韦春红不会拒绝他,但他心里腻歪,此时他即便是看到老母猪都带着双眼皮,可就韦春红一个是单眼皮,他想到饭店里韦春红那轻薄样儿心里就烦。真是,看到的女人没一个能跟他的萍萍比,老徐说找个不一样的,可他找不到。他是再也不要韦春红了,太贱,贱得令他受不了。

宋运辉疲累地摇头:“看到了,他们不满我越界指挥。可奇怪,刚才我们五个人的碰头会,他们倒是没提起。”

雷东宝心里也很失望,把刚刚才冒上来的一点点好感又打了回去。这个韦春红,说到底,还是个贱。

“他们会不会心怀怨气,后发制人?但估计他们暂时不敢乱来,大家现在都指着项目得以延续,如果被谁给阻拦了,谁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韦春红不知该笑还是哭,不由得紧紧抱住自己,冲回饭店里面,可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去套上一件西装领外套。韦春红又不是个二八少女,寡妇人家独立支撑一家饭店,靠的是什么,她心里清楚得很。因此对着那么多看似道貌岸然的男人酒后行径,她游刃有余之余,才对不占女人便宜的雷东宝敬爱有加。更知道雷东宝今天这一走,再想要他回心转意已经难了,她又不是不知道雷东宝心里想的是什么。韦春红心里挺失望的,不仅为雷东宝的得而复失,更为雷东宝也并不是她以为的豪爽男子。

宋运辉想了会儿,叹道:“你跟他们几个都帮我留意着点。”心里说,唾沫星子顶什么用,又不能把活人千刀万剐了。遇到个厚脸皮的,对唾沫星子刀枪不入。

雷东宝看着寒风中衣着单薄的韦春红,鄙夷地道:“看看你穿的什么,还不如打赤膊。”说着就轰起摩托车,转个方向,抛下韦春红就走了,留下一地的汽油臭包围了韦春红,令她猛打一串喷嚏,再抬头,雷东宝早已不见踪影。

熄灯上床,宋运辉久久不能入睡。他刚才其实不像方平心中猜测的那样,因为心忧项目,急切之下侵了老马等三个人的职权。他其实是在看到老马一再地在会议上当场拍板同意他的安排之后隐约生出一个激进想法,现在回想起来,也没得出激进想法的确切定义,但是,他想到很有意思的一件事。从今天开会来看,他发现,在遇到大事件的时候,其实绝大多数人心中没有一个明确的行动指南,包括他自己也没有。但此时如果有谁跳出来抛出让人眼前一亮的议题,大家顺理成章就把这议题接受了,也不管其中有多少缺陷和不足,抓到手里就是救命稻草。关键在于有谁敢承担责任,抛出议题。

惊得韦春红愣住好一阵子,追都来不及,等追到门口,看到雷东宝已经骑上摩托车。韦春红也豁出去了,追过去拦住摩托车头急道:“我怎么着你了,我怎么着你了?”

宋运辉心想,他今天其实是歪打正着,凭着一腔子的责任心,意外创造出一个议题,将众人从迷茫不安中引导出来。他同时无形中成了一只头羊,他也当仁不让地做了。但究竟他能带着众人走向哪里,该轮到他迷惘了。可前狼后虎,轮不到他奢侈地迷惘。他想到会议当时隐约产生的,至此他还不敢深想的激进想法,心说他这回是自己把自己抛到风口浪尖,自己把自己送到钢丝绳上走钢丝,等待他的是成王败寇的极端命运。

雷东宝看看韦春红,又看看楼梯,这条通往三楼的楼梯,硬是狠下心来,冷冷地道:“不去。”便转身开门出去。

他思索良久,终于还是决定照着今晚会议的工作强势,不屈不挠地继续下去。他已经厌烦每次他提出方案,被五人集团讨论来讨论去,最终还是采用他方案的官僚拖沓作风,他也已经厌烦本该属于服务部门的后勤人事办公部门人员拖延工程技术进度。他知道自己的思想受了西方企业管理思想的影响,但他不准备妥协,他冲出金州,要求来一个新兴企业是为了什么?就是为了自主自强,摆脱死气沉沉的官僚体制。或许,这回的困境也是一个难得的机遇,难说得很。

韦春红往左右看看,打发走一个问话的服务员,才对着雷东宝收起刚刚的风流潇洒态度,低眉轻笑道:“都来了,饿了吧,先坐下喝杯酒?”

他推测了老马他们可能有的很多消极反应,他大胆泼辣地制订由他绝对主导的后续工作方案。他还准备用个什么办法把五大员之一的财务老刘抓到圈子里。这一晚,他想了很多很多。

雷东宝没有搭理韦春红热情得有点过头的招呼,眼睛往红毛衣勾勒出来的焦点上一晃,手上的袋子也是随即一晃,放到韦春红面前地上,很是公事公办地道:“这鱼,叫尼罗罗非鱼,螺叫福寿螺,怎么写,看袋子上面。怎么烧,你自己想办法。鱼卖完了,你叫人拿袋子去小雷家拿,顺便结账。”

而从这一晚起,他因为想得太多,经常失眠。

男服务员见雷东宝衣着随便,又是拎着鱼送货的样子,本不想搭理,可又被雷东宝的凶煞所迫,勉强去喊。韦春红还以为是送菜上门的,没太紧着回来,又在场子上周旋一阵才过来,见到板着一张脸的雷东宝,她那一张脸一下如春日提前来到,两只眼睛比外面霓虹还亮。

他搬出过去一车间改造时独自控制工作进度的方式,不给旁人插手机会,步步为营,让手下诸人各个唯他马首是瞻。他利用当初老徐引见的上级领导关系,熟门熟路上门拜访,争取东海项目继续进行。因为他争取的项目经费落到财务口袋,财务老刘渐渐与他站到同一阵营。而东海项目的计划随着三项可行性分析的开展和上级部门的指示,虽然已经改得面目全非,不再是最初设定的最先进最高效,可毕竟是得以延续了。

韦春红的饭店重新装潢后,已经成为本县一大亮色,竟然还在门口安装了城市里才有的花花绿绿的霓虹灯。冬日里的天暗得早,霓虹灯早已闪烁,犹如冲路人抛飞媚眼。雷东宝冲媚眼而去,推门进店,里面大不相同。他送的吊灯有两盏安于一楼屋顶,照得一楼店堂流光溢彩。而老板娘韦春红穿着一件大红高领羊毛衫穿梭于酒客之间,一会儿与这个笑谑几句,一会儿和那个打声招呼。雷东宝看到有人在韦春红手臂捏了一把,韦春红佯怒灌那男人一杯白的,而韦春红的毛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得全身上下似乎只剩那对乳房。雷东宝以前又不是不知道饭店老板娘出入的是复杂环境,今天看见这一幕感觉刺眼,也不肯坐下,就令一个男服务员去叫韦春红过来。

这期间,宋运辉总是抢先抛出一个又一个充满刺激的议题,裹挟着大家害怕退回原单位的恐慌情绪,激励着大家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前进。外人看来,这么多人的这等努力,甚至有点疯狂。到最后他从上级部门回来,慷慨激昂地告诉大家,“我们”的东海项目,通过“我们”所有人背水一战的不懈努力,终于又回到“我们”手中的时候,在大家的一片欢呼中,所有无法参与项目可行性调整工作的人自然而然地被边缘化了,自然而然地被排除到“我们”之外。那些人,包括老马他们三个。而曾经是老马他们三个带来的人,有些身不由己地被宋运辉裹挟,有的则是观望之后做了墙头草,当然也有死忠的。

雷东宝终于还是载上一皮袋鱼和福寿螺,扭扭捏捏地赶去韦春红的饭店。

宋运辉当然也高兴看到自己实际掌控了东海的局面。他斗志十足。

“好,多拿些,你看多少一斤,回头一起算钱。”

08

忠富很高兴雷东宝还真是放权,原以为赚的时候放权,亏的时候肯定得追究他责任。“有橡皮袋,要不福寿螺也装一些去。我已经找菜烧得好的士根嫂煮过一次,这东西肉松松的没田螺好吃,看看饭店能烧岀啥花头来。”

雷东宝虽然说了“明天”带韦春红参拜宋家父母,但他毕竟不是真鲁莽,他回头想了后,把这“明日”复明日了,按正常程序,先带韦春红见他老娘。

“那是你的事,鱼拿到县里会死吗?”

令雷东宝想不到的是,原以为老娘那儿的程序最容易走,只要带人到她面前说明一下,问题便告解决。没想到雷母的眼光如今水涨船高,当年即使一个残疾姑娘做媳妇都好,现在却是将儿媳定位于黄花大闺女,雷母看着韦春红头顶的那顶寡妇帽子满心不快。她儿子,省长嘴边都挂着的小雷家堂堂书记,怎么能找个她认为最不可能的又老又干的寡妇?

“这主意好,我还想着春节怎么办,拿到菜市场吆喝去,人家不认识敢不敢吃。不过今年大池子还没挖出来,鱼没多少产量,总体算起来还是亏本。东宝书记,再半年肯定不亏了。”

雷母撇开儿子的介绍,和韦春红的一口一声“妈”,径直来一招黑虎掏心。她都不肯降低身份面对那个不可能成为她儿媳的女人,而是直接问儿子:“你前阵子常晚上不回来睡觉,都睡她那儿吗?”

雷东宝赞许:“交给你是没错的,你会动脑筋。这不,我们这儿还有扔掉不要的吗?没了,全都能用上。我们还怕猪拉不出屎来。忠富,给我捞五条大鱼,以后每天五条,我送去饭店先让他们打招牌,让县里的人先认识认识这种鱼,春节卖起来方便。”

雷东宝答应:“对,都生米煮成熟饭了。”他对老娘这种陌生的态度很是惊讶。

忠富闷笑道:“那是给鱼吃的,人怎么吃?我们沼气池定期捞出来的渣养蚯蚓正好,等天热了我留些猪粪出来养苍蝇的蛆,听老师说牛蛙和鱼都爱吃。”

雷母不屑地道:“自打二十六年前你爹上山,你老娘一门心思守寡,两眼看都不看其他男人一眼,神仙来也没用,一心把你养得这么出息。现在思想解放了,寡妇再嫁没什么,我作为干部家属也不能反对,但谁同意寡妇半夜肉紧,招一个野汉子过夜?你们一对野鸳鸯有脸走到大白日底下没皮没脸,我没法,我寡妇门前清静一辈子,我不招没皮没脸的进门。都给我滚出去,我死也不答应你们结婚。”

“听说你还养蚯蚓?那玩意儿怎么吃?”

韦春红饶是伶牙俐齿,此时也知道不是辩白的时候,更不能奋起驳斥,她只拿眼睛看雷东宝。雷东宝却是被他娘说到痛处,他虽然答应与韦春红结婚,可心里持着的还是旧观念,觉得韦春红倒贴上来太不庄重,老娘一说就中。但他还是替韦春红道:“这事怪我,跟她没关系。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要什么,别人拦都拦不住。春红已经是我的人,我们结婚天经地义。妈你什么都别管,你等着年后抱孙子。”

忠富不敢顶撞,搓着手讪笑:“福寿螺也很能长,来这儿看,看到粉红的一块地儿没?都是它们产的卵,下面密密麻麻都是孵化出来的,你看已经都快追上田螺大小了。看来这东西也好养。”

韦春红听雷东宝一口包揽所有责任,心下感激,她找的人硬是有担当,但她听雷母又道:“以前运萍摆出去,人人见了都说好,说是我们雷家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这个?给运萍拎鞋都不配。东宝,我辛辛苦苦拉扯大你,没别的要求,这种不守妇道的寡妇我不要,我还得替你山上的爹做这个主。你要敢背着我结婚,我跳河死给你看。”

雷东宝诡笑:“它上辈子跟你是兄弟。”

可雷母到底有些怕儿子,说完就掸掸裤子,挺直肩背走了。扔下儿子雷东宝莫名其妙地看着老娘的背影,奇道:“什么时候一口一句大道理了?”

“几条大的能吃了,而且第一批小鱼没长大都快发情了。我们沼气池真是好东西,徐书记在北京就是看得高。教授说他们南方,这种鱼都还是养在温泉里,冬天不敢露天放养的,温度不够它就不长,再低它干脆死。你看你看这条游过来的,这条最能吃也最能长,好几条鱼尾巴是它咬破的,我准备留着它做种鱼。”

韦春红这才小心地开口:“这事儿不能心急,总得让你妈理解我们,同意我们的事儿才好。要不你再跟她解释解释,或者找个她要好的老姐妹开导开导她?”

“操,打你忠富嘴里掏马屁,还不如旁边沟里挖牛蛙来得方便。尼罗罗非鱼能吃了?”

雷东宝想了想,道:“我妈好像只认士根哥老娘的话,说是级别相当。我送你回去,如果不行,我自己村里盖了章跟你办登记,以后你反正也不肯关店门,你俩见不着面。今天我妈那些话,你别记心上。”

忠富被雷东宝说得难为情,他还真担心雷东宝又摸他的宝贝们红烧。他讪笑道:“说啥呢,看到书记来视察工作,赶紧上来汇报,咱马屁得拍勤点。”

韦春红要的就是雷东宝的答应,虽然有雷母那儿的缺憾,但如雷东宝所言,以后反正也不住一起,真办了登记,国家都认了,雷母哪里还有话说。什么跳河不跳河的,叫狗不咬,才不担心雷母真跳。而对于雷母的贬损,她虽然生气,可也能忍,她又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碧玉。她温柔地道:“我怎么会把妈的气话当真,唉,都是我不好,惹她不满意。你千万别与你妈急,她一个人养大你,不容易,这苦头我吃过,要不是当年日子苦得过不下去,我也不会抛头露面开饭馆了。你得体谅你妈。走吧,你送送我到村口搭车,你忙你的。我晚上做几个好菜,你来……”

雷东宝最后巡到养殖大棚,他才进大棚不久,忠富就不知从哪儿闻风赶来,还气喘吁吁的,雷东宝见了不由得笑:“忠富,我妈说你上世是鱼,看到鱼跟宝贝似的。你怕我又偷你的鱼吃吧,哈哈。”

雷东宝照做,真是把韦春红送到村口。韦春红上了去县里的车,心里却是有丝遗憾,遗憾雷东宝的不解风情,去县里没多少路,他还真的不送。

士根看了雷东宝态度坚定,也是放心。他这位置,又与其他三个不同。如果雷东宝真被挑拨得信谣言了,他真是除非出走小雷家,否则只有跟着老书记上吊一途了,幸好雷东宝看得清楚。雷东宝人粗心不粗,其实心中明镜儿似的,再复杂的事到他嘴里也变得黑是黑白是白,士根都不知道雷东宝这是什么手段,能那么容易地化繁为简,小雷家那么多事,雷东宝照样心宽体胖的,不像他都愁岀白发几根。

雷东宝本来就没什么风情,但他办事却是利落,送走韦春红,回头找到士根家,正是中午,士根娘看到他来就避走了。士根一脸为难地看着东宝,先知先觉地道:“你别试图找我老娘去劝你老娘,你老娘已经来过了。”

雷东宝呵呵笑着离开去登峰,不过心里还是把士根的话想了会儿的。但他还是决定相信这四个人,那么多年同事下来,知根知底,他凭什么为了别人几句话就动摇,何况还是士根自己告诉他的。

“操,你还真信她。”雷东宝虽然这么说,心里却是忐忑。他感到老娘真会死给他看,他老娘当年如果不是有那种不要命的作风,她那么没用的人还不一早给人欺负了去。

士根却是神色一松,长嘘一口气:“好,你平时是装的,张飞也能绣花。你知道就好。就怕你心里信了,嘴上怕掉面子不肯说,以后心里有疙瘩。我放心了,你走吧。哎,牛蛙已经冬眠那么多天了,瘦,你就放过它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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