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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巡看萧然离开,才道:“那么浮躁的人也想管工厂?他也就欺负欺负我们这些要靠着政府机关办事的人,底层工人才不理他是什么高干子弟。好吧,我们统一第一个思想,我们解雇所有人,花钱买断工龄是对的。然后呢?”

“意思是,他肯定要拿钱买下市一机的资产,才能把资产换到他公司的名下。可是他神通广大,他有没有可能不出钱就把市一机归到他名下,钱以后慢慢付?”

“杨巡,别那么严肃。你看你。”梁思申摸出随身的镜盒,对准杨巡,“你两只眼睛血红,像要吃人的狼,笑一笑。”

“什么意思?”

杨巡哭笑不得:“别看我眼睛全是血丝,我也会翻白眼。吃点什么?油爆虾?”

“这么快?”杨巡有些吃惊,想了会儿,问,“你了解他入主市一机,有没有带资金进去?”

“要吃蔬菜,小兔子。”梁思申收回镜子,看杨巡点菜,自己心中把语言组织一下。她还是第一次发现杨巡严肃起来非常凶,两只眼睛会杀人,令她看着害怕。但她不知怎的,对待杨巡有的是一张一弛的手段。

杨巡原来与梁思申约定的是拿来可行性报告让梁思申先看一下,第二天再面谈。因此杯茶下肚,他送上一架据说是清晚时期的红木嵌螺钿一尺来高插屏恭贺梁思申乔迁,准备乖乖告辞回宾馆休息。不料梁思申却对杨巡道:“那位萧然……”她看到杨巡会意地点头,心中满意杨巡领会迅速,接着道:“他的合资谈判估计很快能成,他对各方面条件没太多坚持。因此,估计他会在元旦后没几天内正式入主市一机。他有一阵子可以忙了,你最近不用太提防他。”

杨巡本来因为被人在梁思申面前骂畜生,满心是火,又是看见仇人萧,更火上浇油,不知不觉口气压抑不住有些不对,可被梁思申俏笑几下,早投降缴械,拿梁思申没办法。心说梁思申可真会调戏人,可偏偏他吃这一套。他点了两个菜一个汤,知道梁思申洋人脾气不喜欢浪费。

杨巡走进别墅,原以为可以看到一屋子的富贵,却没想到,除了一屋子的热,一屋子的香,看过去整个房子空空荡荡,并无想象中纸醉金迷的感觉。杨巡有些吃惊,但嘴里早已说里面真温暖真舒服了。与梁母见面,梁母是个一望即知的官太太,养尊处优的样子。杨巡以伯母称之,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及至梁思申给他倒来一盏茶,他发现这茶杯淡绿颜色,还不如他以前在四星级宾馆见的碗碟晶莹,这才收起少许紧张。

梁思申等服务员走开,就道:“我不了解这儿的政策,刚才他们说的话我有两点疑问。他们说等着买断钱买药看病,他们没其他医疗保障吗?他们现在被买断,未来退休还有没有退休金?”

梁母常听女儿说起个体户小杨,还以为是那种贸易市场里面练摊儿的摊主形象。及至杨巡进门,放下东西,站直了,梁母看清楚,杨巡个头不高,一米七左右,与她女儿站一起差不多高。人长得浓眉深目,剃着个干净的小平头,笑容可掬,整个人透着股活跃的灵气,观之可亲,倒是并不低俗。梁母惊讶了,这似乎不像传统个体户的形象啊。再看杨巡的衣装,笔挺西装,虽然下摆有些坐皱,可衣服合身合适,并不像时下三教九流个个将紧巴巴的西装穿得像浙东小木匠。没比李力他们差,只是脸上缺些书卷气,多些江湖气。

杨巡被问得一怔,这不是他预料中的问题:“当然没了,人没在企业了,哪儿还来医药费退休金。”

梁思申接到杨巡从门卫打进来的内线电话,就裹上一件大衣,礼节性地出来迎接。若是对李力他们,她最多站在门口,已是仁至义尽。但是对杨巡这个出身低微的人,她不愿自己稍微的疏忽就伤了人,她有限的社会经验告诉她,越是出身低的人,越是在乎这些细小礼仪。

梁思申奇道:“国家不管吗?那么他们失去工作后有没有最低生活保障?”

元旦时节,杨巡开着深蓝的新桑塔纳,载着送梁思申的礼物,直达大上海。他手头带着一份四星级宾馆的可行性报告,这份报告,他越做心里越没底。与其说来上海是为请梁思申过目可行性报告,不如说他这是找个借口见见梁思申,还有梁思申上回脱口而出提起的可以给他借用的外商招牌。他是千辛万苦,从早开到晚,才到了上海。

杨巡也被问奇怪了:“我从来都没有过,不是活得好好的?工人比我们农业户口的运气好,有单位养那么多年,够他们了。把单位折腾死了,我接手还得付买断工龄钱,我才最冤。”

杨巡原本借的那辆拉达除了喇叭不响,其他什么都响,两年下来,他修车本领自学成才。这回租赁到期,他反复心疼地考虑着,终于还是决定买辆新车。出去风光那是别说了,所有人都似乎有同一种想法,似乎他换新车说明他又哪儿赚大发了,越发相信他。最要紧的是,拉达修车费都拖死他。可杨巡极其不舍得买进口车,一样是四个轮子,何必花那大钱,只是杨巡也清楚,他好歹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老板,买辆刚从口彩极好的大发改名到夏利的没尾巴车也太小气了点,他没有其他选择,唯有买上海大众的桑塔纳。他想买黑的,就跟大多数机关领导开的车子一样,可是没有,他只好买了辆深蓝的。杨巡觉得深蓝挺美,好多高档西装就是深蓝色,可见男人适合深蓝。

原来这里是国家把福利责任交给企业负担,可而今体制变革形势变化,有些人就成了牺牲品。梁思申想了好一会儿,道:“对于解雇工人,给予工人适当补偿,我觉得是应该的,照这儿的办法是买断工龄。但是我不认可你一笔钱分几年给。听听他们今天的声音,这笔钱对于我们,是影响进度,但是对于他们,影响的是他们的生存。即使对于我们来说,进度意味着一切,可是你不能不承认,你不能无视他人的生存……”

03

“你错了,他们没生存问题。我现在给他们的钱已经多于他们的年收入,他们以前怎么过,现在还怎么过,不会受影响。以后他们有没有收入、怎么过,那不是我考虑的事,该由他们自己考虑。他们的问题是,以前国家抱着他们,他们靠着国家过一辈子。现在国家不抱了,他们想通过闹事粘在你我身上靠一辈子。你听出来没有?包括萧然的工厂也是一样,一方面是他的管理水平差,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工人靠惯了,懒惯了,一下让外国人管起来,吃不消了,宁可懒着,拿少一点的钱。你在国外,没见过这些事,以为他们闹,是因为他们有多大委屈,不是。”

宋运辉没想到老虎会提出吃素,不由摇摇头,可接着忙又点头答应,不忍心拒绝。两人又说了一些话,还是三句不离小雷家。分手时候,两人的双手紧紧握在一起,这令雷东宝放心,见面时候因为监狱管理人员在场,没有如此握手,雷东宝总是觉得少了一些什么。现在这么有力一握,他放心了。他可以安心思考宋运辉今天提出的那些尖锐至残酷的问题。可泵房的阳光无论如何都没有过去小雷家砖窑边的阳光温暖。

梁思申道:“你说得也有道理,但是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你带我见识过他们的工作,我并不认为我有义务抱他们一辈子。但是我们应该关注他们的生存。我们按照政策一次性地把买断工龄的钱付了,他们可以合理投资,或许是新生活的起点。最不济,也可以存起来,有笔钱傍身。另一方面,我们一年付一次,肯定没考虑付给他们滞后付款的利息,我们这是利用强权强扣他们赖以生存的钱来发展我们的事业,吞没这笔钱产生的利息,这种做法非常恶劣。我不认为我们可以这么做。再有,我是从企业形象来考虑。我们准备做的第一个项目是商场,商场需要给人亲和的形象,要是传出去我们是恃强凌弱的人,是不讲理的人,以后谁还敢来我们的地方花钱?刚才包围我们的工人,以后就是我们的顾客,他们的言论会影响他们周围一大帮人,以致最后影响我们的形象。最后是我的个人感受。我看今天包围我的人年纪都不小,他们未来的就业很成问题。我为我必须解雇他们,断了他们的依靠而内疚。我们应该还没难到付不起这些钱的地步。我愿意付出利息,专项资金支付这笔买断工龄的费用。”

雷东宝想了会儿,道:“要你妈做你姐以前常给我做的茭白炒香干,还有鱼干,我这儿有的吃,现在只馋这些。”

杨巡几乎是从听第一句开始就想驳斥,但是忍着,并不是因为梁思申说得有理,而是因为他不想让梁思申难堪。但他心里早已左一个“理想主义”,右一个“不切实际”,几乎全盘否认梁思申的话,只有最后一条,他承认这才是梁思申的理由,大小姐可怜穷人,大小姐的钱来得太容易,愿意花得容易。他不。他从小只有比今天这些人更穷,他靠谁去?亲戚都不让靠呢,没钱的时候就饿着呗,受不住就挖空心思赚钱,靠自己才是办法,妄图靠别人的都是懒汉。他初中开始就卖馒头挣钱,他还放弃上高中出力养家,他那时候还不到法定工作年龄呢,可见只要想赚钱,总有办法,那些四五十岁的女人男人哪会没处就业?没法就业,那不是他的原因,是那些人自己的原因。他根本不接受梁思申那一套。

“大哥,我这回连元旦出来,都是冒一定风险的。工厂现在大规模上马新设备,一年内都没太多时间。不过我春节一定会再来看你。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带来。这回给你带来的是北京的酱肘子和烤鸭,已经不是很新鲜了,你吃个意思。”

杨巡耐心等梁思申说完,才非常干脆地道:“第一,贷款不容易;第二,我拿不出这笔钱。你已经看过账目,我们资金紧张,我请的施工队是带资进场,等工程结束我才付钱给它,也没利息这回事;第三,分期付款买断工龄费符合政策规定,不是我有意苛刻;第四,我有基建经验,我手里的每一分钱全有规划。我们的项目这才是开始,我必须在每一个用钱的口子都死死卡住,不留一点余地,否则,今天可以为买断工龄费开一道口子,明天就有其他理由让我开别的口子,没完没了,我们的预算肯定超支到不知哪儿去,影响的是我们项目的生存。以上是理由。最后说我个人的意见。我们的分工很明确,以前早已说定。既然我管着这边的实务,你得放手给我,不要干涉。只要我不犯法,你不要插手。另一方面,我人都可以给你,我当然会对你负责,不要相信他们说的,我不会骗你。”

雷东宝很是失望,重又捏起拳头冲宋运辉扬扬,无奈地道:“那你多来看我,两天三夜嘛,不要说抽不出时间来。”

梁思申无言以对。如果说她可以反驳杨巡的一二三四,可是她无法反驳杨巡最后的个人意见。对,这是他们的分工,只要不违法,她没有理由干涉。可是她无法漠视那些人的基本生存。因为她的收购,那些人失去工作,她总应该有所补偿。可是杨巡有杨巡的理由,杨巡作为工程的负责人,对资金的用度有杨巡的计划,她不能干涉,除非她全盘接手。

宋运辉硬下心肠拒绝:“照片都是我爸妈存着,我爸妈不会答应。”

杨巡知道梁思申满嘴理论,但见梁思申不再说话,一脸郁闷,心里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这人太讲理。不像他,为了目的,歪理都在所不惜。他忽然有些反悔自己把话说得太重、太硬,不让梁思申有半丝回旋余地。但他硬是守住自己的嘴,不让自己妥协。他将蘑菇菜心往梁思申面前推推,方便她夹到,心里记下蘑菇菜心也是梁思申爱吃的一道菜。

雷东宝却是坚持:“我都关在里面了,没别的指望,这点小要求你都不肯满足?”

梁思申考虑了好久,问:“买断工龄费用一共需要多少?哦,对,我这儿有,我最先还搞不清这笔账。”她拿出记录疑问的纸,重看一下数据后,想了会儿,道,“这笔钱我来解决。但我要说明,钱到账上,你不能挪作他用。”

宋运辉再愣住,没想到雷东宝会提出这要求。好久,才略带违心地道:“另一个挺好,你别不懂珍惜,别等失去了才想到人家的好处。”

杨巡奇道:“你还有钱?”

雷东宝却道:“我在里面想得更多的是你姐。你姐要是在,她会改变我的。她耐心好,会磨,我又爱听她的,唉,回想起来,我跟你姐结婚后变了很多,细心很多。下次你来,或者杨巡来,带张你姐照片来。”

梁思申点头,但她心说她这会儿哪儿弄钱去,心里一时茫然。

宋运辉被雷东宝问得愣了一下,却实话实说:“我姐姐的去世,都没能让你收敛多少,我不以为她在世会影响你多少。而且,你现在已经另娶,你还是多想想另一个人吧。”

杨巡只得换个话题:“你说账目里有些问题不明白,我们抓紧弄明白吧,不耽误你回上海的时间。”正好隔壁桌一个北方人大声地说“我就这样,你咬我啊,你咬我啊”,杨巡也觉得挺无奈,心说这是不是观念差异。“那位申宝田你还记得吗?我们这回银行贷款多亏他同意担保,否则我们还真难找到能让银行满意又肯担保的实力企业。像宋厂长那样的企业管理严格,不可能给我们提供担保。”

但雷东宝还是问了句:“你说,你姐要是在,我会不会落到今天这地步?”

梁思申有气没力地答一句:“知道他,我哪有资金跟他合资。”

雷东宝不语,既不答应,也不否认,只是觉得没意思。宋运辉怎么管到他头上来了?可结合着前面的话,又清楚宋运辉是为他着想,他才说不上话来。他感觉宋运辉现在说话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说话当仁不让,就跟大多数一把手一样。

杨巡道:“你有没有资金不是问题,关键是你有外商身份就行。他这事也挺难开口,总算跟我关系很好了才肯跟我说,也因为我跟他说了,跟我说就是跟你说,一样。他那企业原本只有几十个人,一间才一百平方米的烂房子,他脑子活,有干劲,几乎是靠着他一个人,把只有几十个老弱病残的亏损小厂盘成现在规模。可那是集体企业,他出再多力,资产却全是国家的。他心里气不顺,我也替他不顺。他最先单纯是一股热血要搞活一家厂,现在厂活了,流水的钱从他手里过,他却没份,当然要开始有想法……”

“哪有的事,一年后肯定要把你弄出去的,只是保外就医这样有风险的勾当,如果没有你的性格收敛来配合,我难道想看着你再回里面蹲到刑满?你啊,什么时候能学会前进三步,站住想一会儿,或者甚至不惜退后一步。”

“我不帮这个忙,我明白你要说什么,但是这个忙不合法。”

雷东宝无言以对,当然,他是有话说的,他又不是不会强词夺理,他只是不愿跟宋运辉强词夺理而已。“那你想关死我啊。”

“可合情合理。这个厂几乎等于他自己开的,他理应获得该得的一份。你知道宋厂长的姐夫吗?雷书记亲手把小雷家村的经济搞上来,可是最后他想把村集体股份制了,他只占好像10%的股份吧,这也差点成为他的罪名,是宋厂长跑关系帮他摆平的。雷书记最后还是为了村集体的事坐牢,当时他妻子为了避祸把饭店搬走,可没钱扩张,别看小雷家村集体资产千万,可雷书记本人只有那些收入,没法支援他妻子。我理解雷书记和申宝田这样的人,以前都是不计报酬有些理想主义地只想把企业搞好,可人到底是有私心的,不可能一辈子大公无私,你说是不是?帮他们个忙吧。申宝田会支付报酬。”

宋运辉不否认:“回去小雷家的话,恐怕等待你的是羞辱和失望。”

梁思申本来根本不予考虑,可杨巡策略性地提到类似命运的宋运辉的姐夫,她才倾听。她觉得付出跟报酬不相衬,当然不对,不允许在股份制里占份额,更不对,说明这个法律不正确。她在与东海厂谈合资的时候也遇到过政策陈旧匪夷所思的问题,她能理解。可是她知道申宝田要做什么,以她的名义假合资,实质是申宝田自己占有外资那个份额,或许还有其他操作,她曾经听人说起过。但是这样的操作很不光明正大,她接受不来,那与宋运辉姐夫的股份制是不一样的操作手法。或许申宝田那么做是不得已,但那是申宝田的事,她不想挣这笔报酬。君子爱财,取之有道。

雷东宝急道:“你意思是,我要是想回小雷家的话,你就不让我保外就医?”

“杨巡,请他找其他人。”

宋运辉看着雷东宝风云变幻的臭脸,伸手拍拍雷东宝的手背,道:“慢慢想,不急。想好了跟杨巡说,我再确定下一步你怎么出去。”

“很难找其他人,不理解我们国情的老外不敢找,对我们国家有敌意的老外不敢找,不知根底的人不敢找。我劝他找个长期有来往的国外客户,华侨也好,他不敢,同一行业的人,更容易受到诱惑,毕竟这不是法律保护的事情。他很难,帮帮他。我可以安排他跟你见面谈谈。”

雷东宝沮丧得都不愿说话,什么,近半年来的打算都泡汤了?不,他需要好好想想,他现在晕了。可是心里却又有另外一堆问题抗拒着宋运辉的话:他真的回不去那生他养他的小雷家了吗?他真的要放弃用心血打就的江山吗?雷东宝心中异常抗拒,可还是因为这些话是宋运辉所说,他只能逼迫着自己去想。

梁思申想了会儿,道:“对,他们都很难。两件事,买断工龄费年付这件事合法,但是不合情不合理,申宝田的想法不合法,但合情合理。”

宋运辉看着雷东宝的大掌终于慢慢舒展,完全摊平在桌面上,才继续开口:“大哥,你想明白点,你回不去。因此你在里面的时候不如与人为善,积点功德,让他们一辈子感谢你。你静静在里面修养,收收心,等待出去后东山再起。”

杨巡没想到梁思申并不随他的思路走,而是把两件事相提并论:你既然同情申宝田合情合理的想法,因此可以做不合法的事,为什么要在买断工龄上做不合情不合理的事?而那还是合法的。杨巡都不好意思再为申宝田的事说话。

雷东宝好一会儿沉默,低头看着桌面沉思。宋运辉的问题太残酷了,残酷得犹如一根闷棍,把他热切盼望了半年的心打得跟眼下室外温度一样凉。可问题是,他即便是不深思,也认同宋运辉所提问题的残酷,认同宋运辉的分析有理。

但是杨巡又岂是一个肯善罢甘休的,他一下就想出另一个主意:“可以两件事一起办嘛。帮申宝田办事,拿来的酬金去买断工龄。”

宋运辉沉吟,两眼留意到雷东宝蒲扇大的两只手掌使劲地一张一握,一张一握,使劲地做着无用功,却又是那么使劲地坚持。他看了好一会儿才道:“杨巡跟我提起过你目前的举动,我也料到你可能在为回去做准备。但你以为你回得去吗?你以什么身份回去?你回去打算坐什么位置?你想过没有?你如果保外就医回去,你最多只能通过士根操纵局面,你不可能再恢复书记身份。可如此,首先你名不正言不顺,再加通过士根过滤,发号施令的威力剩下多少,可以预期,不会比在这儿的威力大,反而容易让人认清你已经是强弩之末;其次,你若是敢稍微举动大点,你以为没人敢把你假生病举报了?你以为上面有些想看着你倒霉的人能容忍你那么舒服;再次,你到底想清楚没有,你想要什么?还是那个管着三家实体的虚位,还是别的。我的问题可能残酷,可对你,你还是当作良药苦口吧。”

梁思申道:“虽然看似两全其美,可我抵制申宝田的想法,他应该寻找更合理的途径。”

“明年?你不如直接判我死刑当场枪决。你给我办保外就医,我这么胖,他们说弄个肝硬化什么的出去,方便。”

杨巡实在忍不住道:“梁思申,你别书生意气好不好?要是有合理途径,宋厂长的姐夫还能坐牢?你看我也是,我两家市场到现在还挂在小雷家村名下,去年也为这个坐了十二天牢,未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出事一下。当时你答应无偿借名字给我做合资企业,你不知道我多感激,但那也是不合法的,可合情合理。当然我知道你对我好。可申宝田那里,是不是因为他提出报酬刺激到你?你用这说法拒绝我,是纯粹为拒绝而拒绝。”

“我一直让杨巡在跑这件事,红伟他们也在跑。但按你的刑期,起码还得坐到明年这个时候。”

“杨巡你错了。挂名不仅仅是给一个名字那么简单,作为法律认可的公司股东,未来还牵涉到各种责任。有些责任即使我在国外也担不起。对你不一样,你有宋老师为你担保,我又熟悉你,我愿意冒险。对于申宝田我完全陌生。我建议你别钻牛角尖,你今天没睡好,脾气大。今天的你脾气坏过往日所有我见过的你。”

“对啦。你说等他们坐稳,我还怎么回去?小辉,赶紧想办法让我出去。”

“有关责任的回避,我早已与申宝田商量,可惜你打断我,没给我时间说话。可以这么说,从今天我们被围住那个时候起,你心里已经在否定我,不是我脾气大,而是你心里早有立场。”

“他们两个是熟手,上去就坐稳,不过听说忠富不愿回来承包。”

“有吗?”见杨巡点头,尤其是见杨巡疲累未睡醒的脸,梁思申有些内疚,“真对不起,那我少说一句话。但是申宝田那一块,我确实没有兴趣。他可能是你的朋友,可我并不喜欢他。还有那些买断工龄的费用,我回去想办法。”

雷东宝道:“我汲取教训了,但我现在没法好脾气,你知道吗?我现在不能求着他们来找我,我得压着他们来找我,我只好霸道。这里面待久了,看得多,看清楚人的良心没法良多久。小辉,小雷家的预制品厂和猪场准备让红伟、忠富两个承包,这是我发话他们才能承包。现在他们还没坐稳,你说,等他们坐稳了,我在这里面还有屁用场?”

杨巡有些哭笑不得,怎么有人与他如此不同?令他简直有浑身巧舌无用武之地的感觉。但他立刻又抓住重点,笑道:“那你跟我合作,拿我当朋友,是因为喜欢我?哈哈……”

“我一直胖不起来,我都没怨。瘦点好,健康,以前你胖得不像话。但体形改了,为什么脾气不改?听说他们几个来看你的时候常挨骂。”

“是啊,喜欢你,怎么了?好奇怪吗?至于笑成这样吗,嘴巴都塞得进拳头了。”

雷东宝道:“你看看,我瘦了这么多,也不说关心一下。”

杨巡毫不回避地道:“我太高兴了,我很喜欢你,终于知道你也喜欢我。你不知道我多……”杨巡表白的话才到嘴边,忽然发觉不对,两个人的喜欢绝不是一回事。他低头干咳一声,抬头就转了话题:“我们还是说正经事。申总这个人,我是佩服的,我佩服他的脑袋,佩服他的手腕,还佩服他的义气。让我佩服的人不多,申总算一个,宋厂长算一个,没其他了。我特别能体会他创业时候吃的苦头,他那些走南闯北打开市场的事情,我也遇到过,说起来都是一肚子辛酸。他企业稳定手头有钱后,那些进一步发展的考虑,或者如何转型的考虑,也是我的考虑,我们经常聚头,我从他那里收获很多。也是因为这样,他才会拿我当朋友,把他实在没法开口的小算盘说给我听。我很希望你帮我,帮他等于帮我。你慢慢考虑,不急,这事就算是运作起来,也需要一段时间,只希望你看我面上,帮帮我。”

宋运辉笑道:“少啰唆,知道你里面日子快活得很,我不担心。有什么话快说,别辜负我赶一晚上的路。我晚上睡一觉,明天大清早还得赶回去。”

梁思申看着杨巡的态度,心中疑惑。但是杨巡不等她再次说出拒绝,就开始滔滔不绝地向她介绍商定下来的操作办法。原来申宝田的工厂不少产品出口,申宝田想用低报价转移资产出境,然后用这个差价通过梁思申进来合资。只要当事人自己不透露,没人会知道实情,环节之中只有申宝田最须操心,怕的就是境外的那个人拿了钱蒸发。那就是黑吃黑,申宝田一点办法都没有。因此申宝田要找的就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申宝田通过萧然了解到梁思申的家庭背景,通过杨巡了解到梁思申在本地的投资以及为人,说什么都认准了梁思申,要杨巡千万帮忙。

雷东宝看到宋运辉就嚷嚷道:“你死哪儿去了,这么多天也不来看我。”

杨巡口才好,又说申宝田的诚意和难处,梁思申都无法插嘴。便是连结账时候杨巡都在说。一直到车上,杨巡不得不中断一下,梁思申才有机会问一句:“你这张嘴是怎么长的?说得我感觉要是不答应你,简直罪大恶极似的。我现在的印象是,堂堂申大总经理太可怜了,简直是水深火热。我梁思申是唯一救星,可我见死不救。”

终于在一九九三年的第一天,宋运辉看到雷东宝。

杨巡笑道:“那你救吧。”

她不知道的是,宋运辉其实拿她没办法。离婚是两个人的事,她不点头宋运辉别想离。而且宋运辉不是个肯降格大打出手将程开颜暴力赶出家门的人,所以宋运辉也为两天元旦怎么过而苦恼。在程开颜决定落荒而逃、回金州当面与父母商议对策的时候,宋运辉也痛下决心,放弃元旦家庭团聚,赶赴劳改农场探望雷东宝。一对夫妻元旦前夜心照不宣地南辕北辙了,幸好有宋季山夫妇照看宋引。

梁思申却道:“杨巡,你要是睡足了,这张嘴是不是更厉害?”

程开颜终究是沉不住气,她见宋运辉回家后正眼都不瞧她,她搭话就给顶回来,以致她不知道爸爸的计策实现了没有,宋运辉会不会恨她入骨。她忐忑地等着爸爸那边的消息,却越来越怕见丈夫,一听见宋运辉的汽车声接近就躲进她的卧室不出来。她跟爸爸说她想躲去市区宿舍,可是爸爸却要她坚持,说宋家现在不是她来去自由的地方,程开颜只好挨着,幸好宋运辉白天上班,她还可以出来见个天日。可是一想到元旦宋运辉得在家休息两整天,她真害怕。

杨巡厚着脸皮道:“答应吧,互惠互利的事,为什么不做?特别是对于你,在本市你投资数额越大,上面就越重视你,我们以后的银行贷款只有更容易,得到的其他优惠也越多。”

02

梁思申想到办公楼下包围她的那些等钱的工人,她冷静下来。但她不便太硬生生地拒绝,听得出杨巡确实与申宝田关系不错,不仅仅是利益关系。“杨巡,我……你说我傻也好,说我书生气也好,可有些事我说什么都不愿做,这是我的原则。原因说出来,可能你会觉得我骄傲得不可一世,我建议你问问宋老师,我自己不便说。”

等第二天早上醒来,忘了也便忘了。

“你尽管说,我们是朋友,我也知道你的为人,不用担心我误解你。不如我先说我对你这个人的认识,你这人聪明,受的教育也高,见识更是没话说。从做人方面看,你可能因为从小家境好,人很大方,对谁都一视同仁,对下层的尤其有同情心。你对我好,可能最先也是因为同情心。但是你毕竟还是没吃过大苦头,所以你有很多你说的原则,做事束手束脚,能上不能下。可是做我们这行的怎么可以这样呢?用申总的话来说,做我们这行,要广交一切可以交的朋友,要寻找一切可以找到的机会。包括萧然,他以前害得我坐牢,可我还是为了我们商场地块要跟他交涉办完所有手续。机会遍地都是,但你如果只能上不能下,不能弯腰去捡,你就找不到机会。既然这样,你说你又何必跟我合资,走进这一行?我们合作,不仅是资金合作,我们还要动用你的身份,来争取政策优惠,我们动用我的,是我很强的活动能力,和吃苦肯干精神。要不也不会凑巧是我们两个来合作,合作都是有原因,原因是我们的合作能最大地提升我们的竞争力。可是你如果非要放弃你的优势,削弱我们的竞争力,那就是傻透了。我知道你是高干子弟,而且可能比萧然后台更硬,可我知道你不愿跟萧然一样横行,所以我没问你,也没向宋厂长打听你的后台到底是谁。我不愿为难你,我更讨厌萧然那种人,我这辈子不知道吃了高干子弟多少苦头。可是你通过自己努力创造的优势,为什么要放弃?你放弃,等于是合资公司放弃,你这不是增添我的工作难度吗?再说我也不是没原则的人,申总的事,他只是在正当渠道行不通的情况下,变通拿到本该属于他的一份,如果换作宋厂长也这么做,那就不行了,宋厂长的工厂更靠的是国家的投资。你回去想想,你如果一定要拒绝,我也没办法,我一定尊重你的决定。但你答应我好好想想。”

说到底,心里总是存着那么点不甘心,带着点不愿为虎作伥的心理。李力那张帅气的脸不在身边,她把持得住。

梁思申又一次无言以对,被杨巡以及前面的宋运辉一说,她的一些坚持怎么这么傻呢。她只能看着杨巡再问:“你这一张嘴是怎么长的?”

而且,梁思申无法不想到外方百分之五十一的控股。虽然合同表明,总经理由中方委任,可是,没有掌握核心技术的中方,即使拿着一支签字的笔,又有何用?梁思申实在看不到萧然所谓的主导权究竟在哪里,这主导权太不堪一击。而且……梁思申想到一条她在资金操作中常用的招数,她都忘了那份冗长的合同中有没有提起相关事项。她抓起窗帘往外看看,周围房子的灯光都已熄灭,这大冷天的,人们大概都已经睡觉。梁思申只得作罢。

杨巡咧嘴一笑:“我对你才那么多真话,对别人哪那么多废话。”

再独个儿静静回想那份合同,却觉得漏洞颇多,最大的漏洞便在所谓的技术引进,其实只是核心零部件的引进。说到底,等于没有引进技术,而是日方把市一机当作组装和低级加工基地。但似乎萧然对于她的引进核心技术才是目的的提醒并不关心在意。她想了想便也明白了,萧然的目的便在赚钱,而技术研发却是那么耗钱的勾当,萧然即便是技术消化都不愿做,只想着尽快将权兑换成钱。这是多么短视的行为,也只有萧然那样的人才做得出来。

“对别人没那么多废话,可能不能多一点同情?”

妈妈已经在新的床上睡觉,可梁思申一时睡不着。今天按说是帮人做事,可她厌恶这件事的当事人,帮忙后心里一点都不愉快,即便是在帮忙的当时,她都有做小手脚的冲动,可是看在李力面上,硬是将小冲动都抑制了。

“有手有脚身体健康的懒汉,我为什么要同情他们?”

梁思申这才起身送客。感觉李力虽然依然温柔,可总是有哪儿不对劲,她怀疑是自己对李力不对劲导致的。

“可他们中间有长期生病的,有五十来岁很难找工作的,他们以后的生活很成问题。”

萧然道:“宋厂长比较忙,可若是有事,我还真要找上门去。”话是这么说,萧然心里却是裹足。北京一次面对面的接触,他自知,不是宋运辉的对手。

杨巡完全可以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可是看着小小车厢内,近距离对着他认真说话的梁思申,他感觉自己犯贱了,没法再硬性拒绝。再说,他看到梁思申刚才没反驳他要求她想想的话,人家那么认真对待他的话,他是个男人,怎么可以不认真对待她的。他索性干脆地退步:“好,我听你的,挑出因为生病或者残疾生活苦难的,年龄大以后难就业的,先把这些解决掉。资金我来解决。”

“一起吃过饭的宋厂长?”李力想起那个与他似乎差不多大的宋厂长,没想到那是个有真本事的。

梁思申听了一愣,说声“谢谢”之后,启动汽车开向火车站,好一阵子没说话。杨巡只好找梁思申可能感兴趣的话题说话,同时又想提升自己在梁思申心目中的形象:“我看完马歇尔的《经济学原理》后,宋厂长又推荐我看企业成本核算方面的书,你还有没有好的书推荐?宋厂长说,他看的很多书还是你推荐的。”

“是这样。萧先生,我的老师,你也认识的宋运辉,他多次引进国外设备和技术,又多年从事外贸,他对中方该做什么一清二楚,只有比我更务实,你如果不放心可以找他请教,他英语也相当好。”梁思申想让萧然对宋运辉屈服,以后别净想着陷害杨巡,有意放出诱饵。

梁思申没想到杨巡还看这些书:“我看过的书,不知道国内翻译过来没有。因为宋老师懂英语,推荐给他比较方便,你还是问宋老师比较直接。”

李力忙笑道:“哪里会,我就跟白听一堂课似的。其实很多原则性大问题我们倒是不大会忽略,反而一些细节性的问题,我们因为没做过,都没有认识。”

“国外一定有很多成熟经验,看看你就知道。其实你经历的面很窄,可是你懂得很多。我以前的经验都是靠教训得来,可总是靠教训那也太傻,伤自己元气,应该多吸收国外那些老牌资本主义国家人家经历过的经验教训。”

梁思申却对着“熟人好办事”怄气上了,心里反感顿起,将原先想说的几句话吞了回去,微笑道:“差不多就这些,原则上的你们都考虑到了,我最多只能指出一些小问题。不好意思,李先生都闷得打瞌睡。”

“杨巡,每次来,都发现你言谈举止变化好大。宋老师说得没错,你是人精中的人精。”

萧然又是连连点头,让助理记录。“熟人好办事,而熟悉业务的人能办成事。太重要了,都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梁小姐。”

杨巡笑嘻嘻地道:“我现在穿衣服很有规矩。”

“好,我明白你的意思,给你补充在这儿,你回头自己把中文部分补上。引进设备具体事项前面已经谈了,我给你补充一些细节,是需要你再跟对方谈的。比如设备安装时候外方来几个人,费用谁负担,来几天,超过几天费用又怎么算。中方员工培训接待工作如何。这些小细节可能也比较费钱,需要谈判时候考虑得周到些,吃穿住行都得包括,毕竟日本的费用比美国还高。另外,建议你提出组建联合研究室,掌握核心技术才是合资最终目的。”

梁思申听了发笑,可她有些觉得,以杨巡现在的追赶速度,她再不加油,很快哪天就会被杨巡赶上。那可大大地不行。可是加油,又毫无疑问得像杨巡说的,要广交一切可以交的朋友,要寻找一切可以找到的机会,那么很难避免接二连三地与父母的关系网交叉,即使她想不特权都回避不了。怎么办?看来还是Mr.宋的话,既然已经站在这个高度,只有顺势而为了,以积极的态度应对。

萧然忙道:“我们讨论的是引进先进设备,员工培训以及部分中国没法加工的部件引进。”

杨巡却在说笑的同时,心知虽然他在买断工龄费用问题上有所妥协,可梁思申未必领情,因为他前面是以经费不足和银行贷款困难加以拒绝,后来却是答应由他自己解决买断工龄费用。这其中的矛盾,明眼人一望即知。梁思申那是修养好,才没当面指出他前言后语的矛盾。可是杨巡心里也有那么一点点的冤,他无非是体贴梁思申才一再不合常理地妥协,妥协后又大包大揽,造成言语间明显的矛盾。杨巡知道这个矛盾可大可小,可要是不抓紧机会弥补,弄不好造成两人之间的不信任。再加上他担心梁思申这么个着装明显不是本土的瘦弱女孩子晚上一个人走出火车站实在危险,他于是不容分说非要跟着梁思申上火车。

“不用谢。我第二个问题是,你这合同中所谓先进技术的引进,似乎没有具体条规,究竟是先进设备的引入,还是中方员工出国培训学习,还是合资双方联合组建科研室研究新技术,这方面似乎应该明确一下,效果大有不同。”

梁思申并不想杨巡同行。杨巡是个事业上的好手,可不是个生活上的情趣人,梁思申与他的共同语言仅限于工作。而又看得出杨巡两天两夜没睡很是疲劳,要杨巡陪她回上海说不过去。再有,她被杨巡一顿饭时间的滔滔不绝弄得脑子缺氧,需要清静。可是杨巡的两只脚生在他自己身上,梁思申无法推推搡搡地拒绝,只得认可杨巡陪同。

萧然看住梁思申好一会儿无语。确实,梁思申今天是站在私人立场上,友好地提示他,而不是告发,因此才让他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我明白,我这就回去抓紧。还有呢?都不知怎么谢你,指出这么重大的纰漏。”

而杨巡的陪同绝不是摆个花架子,除了拎包指路之外,杨巡有办法灵活地搭上一位乘警,消失片刻,然后又笑嘻嘻现身领梁思申来到舒适干净的卧铺车厢。梁思申好奇地问杨巡做了什么手脚,杨巡但笑不语,一直回避不肯透露。

梁思申道:“你看,这儿一栏,应该是你签名,但问题是至今你还不是市一机的一员。我只说个万一,万一合同另一方什么时候想毁约,他们只要提出当年你的签名是虚假签名,因此而宣布合同无效,你有没有想过未来怎么应对?这种情况很容易发生,合资后,外方可以查看公司旧档案,你的身份变迁就瞒不住了。”

小小的四人包厢很拥挤,床上已经躺了两个男子,梁思申跟着杨巡进去,一抬头,便看到杨巡伸展身子放行李时候露出腰间的一圈皮带。眼看着杨巡跳下时候肯定要与她脸对脸,梁思申不得不后退一步,走出小门,觉得这氛围异常暧昧。等杨巡下来,她便借口洗脸收拾,拿着一只拎包走开了。杨巡只听杨逦说过,洋人这隐私那隐私,好多事情你就是看见也要当作没看见,于是杨巡就没跟去,等了会儿没见梁思申回来,以为女孩子洗脸程序复杂,也不在意,躺在床上耐心地等。可头才沾到枕头,困意便排山倒海地袭来,他鞋子都没脱就睡了。

萧然忙道:“请讲,求之不得。”

梁思申逛了一圈才回来,见杨巡和衣而睡,没打搅他,独个儿爬到上铺躺着想事儿。她记性好,独个儿静静一想,当时被杨巡搅得脑子发晕以为是对的地方现在回味着觉得不对劲。杨巡一边儿口口声声说申宝田可怜、困难,一边儿又对真正可怜困难的人拖延发放买断工龄费,明显的双重标准。但再一想,那标准是她梁思申的标准,杨巡心中可能不这么想,杨巡心中的标准始终如一得很,始终贯穿着一条明显的利益主线。杨巡的思想被他经历的弱肉强食的原始竞争刻下深深烙印。

本以为对照结束,事情完成。没想到梁思申将手中英文部分整理清楚,对萧然道:“我有几个临时想到的问题,不知道该不该提醒你。”

对于杨巡最后答应先付清困难人员的买断工龄费,可见他能从银行筹到资金,梁思申心里想着,何必呢,在这种小钱方面克克扣扣。对于她和杨巡而言,这些钱不是大事,但是对于那些失去工作的工人而言,这些钱意味着很多,梁思申不明白克扣这种钱有什么意思。可那是杨巡的思路,他们那种人的思路里,似乎可以为了集体的管理方便,而令一部分人承受些许不至于死的不便,甚至苦难。诡异的是,政府显然也允许这种思路,因此才有政策条款支持这种思路,令杨巡延期付款做得理直气壮。梁思申不明白,凭什么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地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

梁思申先将英语文件大致看了一遍,以求心中有数,她看英文可比看中文顺手得多。看完,便将英语的翻译出来,与萧然手中的中文本逐条对照。可她中文词汇毕竟没那么专业,翻起来不得不东拉西扯地解释一通才罢。可好歹,还真找到两处对不上号的地方,不过大家都觉得不应该是陷阱,而是翻译差异。李力不得不陪着,一直陪到晚上十一点。

再想到她在上海买别墅,多么简单的事儿,可是因为她或者爸妈都没有上海户口,这事却成了难题。后来还是李力通过关系七搞八搞给房子安个外销房的名头,她这个已经拿了美国国籍的华裔才算如愿以偿成为业主。反而她爸妈的外地户口没有这等政策,说什么都无法成为实际户主,李力和梁大无缝可钻。梁思申心想,古怪至匪夷所思的政策可真多,竟然还有这等政策堂而皇之地得以执行着。

七点,萧然带着助理准时敲门。四个人坐书房说话。老大的书桌四个人用都绰绰有余,尽可以将文件满桌摊放。

再想到杨巡这个私人办企业的没法注册,因此还受累坐牢,申宝田与宋运辉姐夫面临的产权问题,处境各有炎凉,梁思申开始理解申宝田。说起来,杨巡估计是感同身受吧。

李力都不知道还有哪件东西又有什么来历,害得他下去用餐端起饭碗拿起筷子的时候,都要忍不住暗自端详一番,怕做错说错什么,怕就像他经常嘲笑暴发户似的,被梁思申母女给嘲笑了。果然,梁思申说那筷子是乌木镶银,东南亚货色,《红楼梦》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候出现过。李力都觉得自己也差点成了二进大观园的刘姥姥,不知道梁思申怎么看他这个人。李力第一次极端地不自信起来。

看着为两个人合资公司疲倦得睡得极香的杨巡,梁思申竭力要求自己宽容、理解。她估摸着杨巡可能无法认同那些失去工作的人,对于他来说,每一步都是汗水,哪里有伸手向别人要钱的好命。他说那些人是懒人,该遭贫穷,那也是他该有的理解。杨巡一向来被别人剥夺着各种权利,从夹缝中求着生存,他自然也锱铢必较。

再抬起头,李力不得不调换一种眼光,看房子中他原先没见过的摆设。原来这一件那一件,小小东西里面,都是凝聚心思,都有来龙去脉,那不是他竭力模仿个大轮廓可以比拟的。比如那维多利亚式的圆镜子,随随便便放在乒乓球桌般大的书桌上,工作累了抬头望一眼,正是女孩儿心思。而一块拳头大的寿山白芙蓉随形章顺便就做了镇纸,不懂的人可能只会觉得好看,可懂的人却看出道道。而更多的,是李力都不认识的。他开始自惭形秽。他原先一向自傲于他的见多识广。他真不懂,梁思申这个半洋人怎么知道那么多中国传统的东西,他哪知道梁思申在中西合璧洋为中用的外公家寂寞地陪着类似好东西好几年。

梁思申感慨了会儿,若不是与杨巡合作这两个项目,她还不会看到那么多,以前见识一些泛泛的东西,最多一眼带过,无法深入。而今切身相关的问题,逼得她不得不思考她所处的美国与眼下中国的差别。

原来台灯是梁思申收来的一些破口或者漏底的明清薄胎瓷,有官窑,也有名家手笔,可因为破了相,价钱猛跌。梁思申因势利导,将这些白如玉、薄如纸、明如镜、声如磬的薄胎瓷细细打磨,做成灯罩。李力旁观着,这才明白梁思申为什么不让别人动手。他叹为观止,原来梁思申是这样在玩。

她决定投资国内的时候,曾被同学朋友嘲笑她心里有割舍不下的故土情结,因为谁都知道她在美国投资做得很好,没道理抽调资本投资政策风险很大、收益不明的不规范市场。连吉恩也这么说,吉恩说她倾尽家产做出的这两项投资缺乏风险意识。梁思申当时用一句中国的老话来回答吉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无法旁观国内蓬勃的改革开放,她想参与,她也正好有这实力,于是她选择杨巡。可是今天她面对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心中百样滋味。

梁思申心说,若不是早知萧然是什么人,还真会被今天萧然的表现迷惑,可见人人都会两面三刀,不知道李力背后一刀是什么样的。

她拿出笔,将心中的感受记录下来。她准备这几天因公与上海官员接触的时候提出她心中的这些问题,进一步探究国内的政策,并看看能否探讨问题的解决。她接触的都是经济官员,她的团队应邀来浦东发展,她相信她掺杂在公事议题中的私人问题应该会获得答案。她也已经想好她会写一份工作要求之外的中国市场调查报告,纠正团队内部很多人对中国想当然的认识。不过,她想,她会首先把草稿传真给爸爸和Mr.宋看。

李力笑道:“我保姆在这儿,只能留下蹭饭。梁大师总是需要个把打下手的,我胜任。”

杨巡送走梁思申,并没留宿上海,家里的活儿离不开他。他一路掂量梁思申送给他的两句话。梁思申说她回去美国后,会专门为申宝田的事情注册一家公司。但是梁思申又说,她请求杨巡多放一些宽容来考虑弱势的失去工作的人,不是别人都跟他杨巡一样能干。

萧然微笑道:“我先走一步,七点准时来。”

杨巡不知道他睡觉期间梁思申做了什么想了什么,怎么会轻易做出那么大的让步。他回想梁思申从火车去别墅的路上提出的其他有关合资公司的政策或市场问题,看不出那些问题与梁思申的让步有什么关联。梁思申都已经心平气和地用到“请求”两个字,杨巡很想答应她,可是想到公司每一天的巨大开销,想到项目至今才只是一个开始,后面更多用钱时候,他斟酌再三,还是硬着心肠决定拒绝梁思申的“请求”。甚至给申宝田帮忙所得酬金他也早有用途,不打算提前支付买断工龄费。他有他的计划。

“不,不是行货,我得自己来。”可眼睛却别样地看着李力。

16

“我们帮你装。”两人不约而同地说。

送走杨巡,梁思申在花木扶疏的花园里逡巡了会儿,循着空气中清新而又甜美的花香,找到墙边的一簇白花。她不认识这种叶子似是玉米的植物。她这一年已经来上海四次,次次闻到不同花香,梁大说过几天园子里的桂花会开,她挺有期待。走进里面,家具不多、略显空旷的屋子里也是一室花香,原来是来自沙发边茶几上的一束同样的花。

“不去,你那儿不是中央空调,冷。不如你们先回家吃饭,我这儿慢慢把台灯装起来。”梁思申看一眼手表,“七点钟我们开始工作。”

花被插在一只青瓷执壶里,执壶是她的,但不知是谁挑的这只本不与插花相干的执壶,一束花竟被插得极有味道。梁思申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人。抽出执壶下面压的纸条一看,果然是李力的杰作。李力说他刚出差回来,有急事相询,让梁思申回到家里无论多晚多早都打电话给他。李力的字一如既往地漂亮。

李力道:“你这儿书房还没台灯,不如去我那儿,或者萧那儿。”

梁思申看看手表,不客气地一个电话挂给李力。然后开门出去,坐在台阶上等被她吵醒的李力过来。

李、萧两个都笑了,李力当然清楚,这是他面子够大。而萧然则是放下一百个心,不由伸手心照不宣地拍拍李力的臂弯,以示感谢。梁母在一边看着,心说女儿说话够大方,于是放下担心,上楼替女儿收拾行李去。

夜凉似水,在皎洁的月光下,欣赏一个美男子披拂花香而来,是件赏心悦目的美事。梁思申一直等到李力走近,才道:“是不是不应该打搅你?”自从元旦疏远了之后,两人还是第一次单独见面,梁思申觉得不便请李力半夜进门。

梁思申狠狠剜李力一眼,见他脸上满是为朋友的焦急,不免软化了立场,不由自主地道:“我记得一月三日日商就要去现场商谈合同最后事宜,时间很紧。就今天吧,事不宜迟,萧先生请相信我,我今天所站立场纯粹是私人的,李先生不会介绍错人。”梁思申说完就后悔,她这是助纣为虐。

“应该,很应该。你这么晚才回来?”

李力补充道:“我们第一次跟‘列强’打交道,不敢大意。萧让我找找上海有没有合适的人帮忙?确保无虞。这样的人还真难找,我介绍了你,没想到你和萧已经认识。”他又对萧然道:“你看,明天行吗?今天梁小姐才忙碌一天。”

“是。本来想明天给你电话,但看你留下纸条似乎很急的样子。”

萧然笑道:“看你这么倦,我都不敢提我的事了。我们刚谈下合同,可中文翻译文本照着我们的意思,英文的……据说一字之差,意思就可以差许多……”

“不好意思,买通我的保姆擅自进你家门。送你一件小礼物,我画的花瓶,前几天去景德镇做的,请你这专家看看还行吗?”李力说着坐到台阶上拆开包装,在月色下亮给梁思申看。他毕竟是个争胜好强的,有个机会去景德镇玩,便用心学上了,这就拿来梁思申面前显摆。

“还没谢谢你呢,房子装得相当好,好得超过我的原意。空旷就空旷吧,最好小偷也嫌。”梁思申将粗粗的麻花辫子甩到身后,看向萧然道:“萧总不是准备节后与日本公司签约吗,怎么有空出来玩?”

梁思申看了一下,微笑道:“很多仿制品因为出自工匠的手,即使仿制尺寸相当,可整件东西依然透着浓重的匠气。这件的形体一般,少点灵巧,可上面彩绘布局却是非常漂亮,有清三代雍正时期的雅致。真是你画的?屋里你插花用执壶,也亏你想得出,真漂亮。”

“工作很烦心?”李力看梁思申脱了黑色及膝长棉大衣后,里面穿的是宽松的米色毛衣、米色裤子,都是很柔软的样子,柔软得令人想紧紧抱一把。“还是一来就布置房间,累着了?可别也累着伯母才好。不过窗帘之类的装上,房子漂亮好多。我不敢替你另添家具,怕不配套,房子看上去还是有些空旷。”

李力得意,笑道:“这叫匠心独运。本来想用这只瓶插姜兰,可惜感觉不对,这么热闹的粉彩不合姜兰的素雅。回家再看这只,对比后才知你那只青瓷执壶之美,我这只花瓶太闹。”

梁思申本来爱屋及乌地烦上李力这个高干子弟,可见了真人却心软了,李力笑容那么有味,声音也是那么有味,跟夏天见的时候差不多。见问,她瘪了瘪嘴,道:“很倦。”

梁思申奇道:“什么,半夜要我打电话给你,就是谈这些?要不我收拾收拾睡去,你自己慢慢参悟?”

李力微笑看着梁思申:“很累?那还出去买菜干什么,开个单子给我保姆不就行了?”

李力笑道:“呵呵,总得找风雅事寒暄寒暄。有这么一回事,最近我又看准一处地块,萧然想参一股。可是我想知道,萧刚为出资他的合资公司卖掉一块市中心地皮给你,现在他跟我说他的资金不成问题,我能信他吗?”

梁思申走去开门,却看到先说话的竟是萧然。咦,他来干什么?但见两人都对她妈很尊敬,她估计萧然应该是跟她攀交情来了,通过李力的关系进一步软化她的立场。李力一看梁母有下厨的意思,立刻就打电话给家里的保姆,让过来帮忙。梁母微笑地看着,却并不拒绝。萧然当然从旁边看出那么点意思来。

梁思申没想到是这么个问题,想了想才道:“我倒是今天中午刚遇见萧然,谈了几句。但我跟他从未谈过他手头有多少资金的话题,我想,你是他的朋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一些。”

梁思申朝外看去,黑地里有两个人,但看不清楚是谁,另一个人也说话:“梁小姐,我李力。伯母好,新年快乐。”

李力也料想梁思申不会直说,但他还是继续问:“你看萧拿得出一千三百万吗?”

母女俩乐不可支,却被院子木篱笆门外人声打断:“梁小姐,可找到你了,我们能进门吗?”

梁思申摇头:“不清楚,我对你们这些人在国内银行借贷的途径和手段都不了解,你们的能量不符合常规。”

梁思申两手拎满东西,腾出手开了门,才看地上的花。一看却大笑了:“不,是爸爸送的。祝……王女士、梁小姐新年快乐,哈哈,爸爸真可爱。”

“你的意思是,萧现在拿不出这些钱,需要通过银行借贷才行?他的合资公司不是章程里面注明不能用于抵押和担保吗,他还有什么渠道筹资?啊,对了,你们今天中午见面都说了些什么,萧很重视你的经验,常说有问题要请教你。对不起,希望这个问题不会令你为难。”

母女俩出门买菜回来,天色已暗,看得出别墅一大半的房子已经亮灯,可见已经有人入住。安步当车,说说行行,倒也难得闲适。到得家门,却见门口放着大大一束玫瑰。梁母笑了:“哦哟,李力来过,肯定是他,我们正商量着明天买花去呢,他就送上门来。有女儿真好,有人送花上门,嘿嘿。”

梁思申笑道:“你要真不想让我为难,你就别问。萧然问了我一些工厂管理方面的问题。他的合资工厂出了些麻烦,工人习惯于以前的工作节奏,而日方管理想提高工作节奏,双方正闹得不可开交,好像已经影响到正常生产。”

但梁母却也烦闷地想到一事,如此出色的女儿,眼中可还看得上谁,这才是最大麻烦。

“那么说,他的合资工厂现在无法产生预期效益?”

梁思申做个鬼脸,与妈妈一起继续摆放这些小玩意儿。她告诉妈妈,自己这几年挣的钱,一半都花在这些小玩意儿上面了。梁母多多少少地知道女儿这几年挣了不少,想到上百万美元都换来这些小玩意儿,不由强烈心疼。可这些小玩意儿却是真的好看,尤其是当梁思申拿出辛苦收集的那些香料来,梁母更是爱不释手,做女孩子时候的梦想,却在女儿一辈身上实现了。

“恭喜你,套话成功。”

“假洋鬼子露馅儿了不是,放夏天开的栀子花才是最好呢,这几天漂几朵腊梅,闲花照水,行了。”

李力一笑,心照不宣。知道梁思申正在萧然的地盘投资,不便得罪萧然。他笑道:“我何尝套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还有,这事你最清楚,年初萧跟我打听他的日方合作伙伴会不会有恶意,你看日方恶意的可能性有几成?”

“是的,背了唐诗宋词才知道,有些需要好多话来描绘的东西,一句诗却可以把千言万语都概括了。”梁思申深吸一口气,依然决定不跟妈妈提起不快。好吧,那就风花雪月,她已是成年人,她能解决自己的问题。“妈妈,这是碧玉荷叶碗,玉质不算一流,可那么大一块玉能这般均质已经算是上乘,雕工却是一流,我是买下一块碧玉请土耳其人雕的,余下的雕了这几只小杯子,还有几粒珠子。妈妈你看,这只清代和田青白玉香炉放在这两只碗中间,每只碗里注水,漂一朵白玫瑰,该是多美。”

“恶意可能是我教给萧的,做最坏打算的意思,最后可能性有多大,我想萧应该心知肚明,要不然他不会卖了市中心地块便宜我。”

梁母细细地看下来,笑道:“果然好,跟那《红楼梦》里写的似的,‘偷来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缕魂’,这只胆瓶啊,有灵气。”

李力一时无法确定萧然那边的资金究竟保险不保险。梁思申侧目看李力思考,问了一句:“你不是一个项目正在造楼,旁边一家厂正成你的囊中之物,梁大好像说你们资金紧张啊,你有能力再背一个项目?”

“这只应该是仿品,仿宋汝窑胆瓶,不过这只算是仿得好的,瓶底也是老老实实写着大明成化,从线条和釉色来看,做工相当好,釉里也添了玛瑙,你看,釉色跟玉似的,还有细细的裂纹,只差一个胎体颜色稍微不对。”

李力顾自出了会儿神,才道:“最近大家都抢着批租地块,一般……听说你最近通过二轻局改制拿下两家厂,是不是也是协商议价的方式?你准备把那两块原厂房用地用于自己开发,还是倒手转让?”

梁母兀自爱不释手地擦拭一只雨过天青色的瓷瓶,整件擦完,才满意地道:“真是美丽。囡囡,这只瓶子是做什么的?”

梁思申一想,便明白李力吞吞吐吐不便说明的意思,微笑道:“我的用于自己开发。对了,我虽然没参与具体操作,可也大致了解到,两家厂的转手,基本没有交付评估,这价格……如果同样一件事,你在上海操作的话,可能你说的通过协商议价的方式得到的地价更低吧。我早跟萧然说,像他那样的人,想不通的才弄一家工厂管管。”

可偏生悲哀的是,鉴于她这回在做大老板会见大领导准备工作时候的出色表现,公司打算以后让她侧重分管中国区的业务。原因何在?梁思申当然知道,因为她是高干子弟,很多别人找不到的门,她找得到,别人找不到的人,她扯着虎皮大旗一个电话就行。她也在违反公平竞争原则,可她现在知道有些事不能跟妈妈说,不能再让妈妈为她的异端思想担心,因她梁家一家也是既得利益者,她在家谈这种话总是得不到呼应。

李力微笑:“我记得你以前问我为什么拿了地皮不转手卖掉。今天才知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出来的人问出来的问题各个事出有因。不过还来得及。”

梁母只见女儿花样百出、兴致勃勃地布置新家,却不知女儿满心挫折,她主抓的东海厂融资项目破产了,团队解散回国前她最终还是受了一顿批评,这是她所不能承受的,因为错不在她。她更生气的是来前已知萧然的项目却进展顺利。那意味着萧然的巧取豪夺即将成功,而她却无法阻止。刚才看到梁大李力豪华房子的时候,她很偏激地想到,若说社会资源是一个蛋糕,可当梁大萧然李力等人可以轻而易举侵吞掠夺优良资源的时候,其他人怎么办?宋老师付出过人的努力,杨巡付出血泪,宋老师的姐夫付出自由。可谁来清算侵占资源者的罪恶?她最生气的是她有劲无法使。如果说那是一场球赛,那也是满场黑哨的球赛。

梁思申笑了笑:“对了,官员都跟我说浦东即将大发展,鼓励我们去浦东投资,你看呢?”

一套房子这么布置下来,才终于有了人气。冬日的阳光透过窗帘洒到地毯上,令人忍不住慵懒得想叹一声气。梁思申这时候和妈妈一起坐在茶几前,擦拭着从寝具包装里掏出来的瓷器玉器。梁母这才明白女儿为什么严禁别人动她的这几个软包装,原来是内里另有乾坤。

“浦东可能是未来的希望吧,不过目前看来,增值不高。而且交通着实不方便,即使南浦大桥开通,可一道收费站就够阻拦人气。”

看到一半,梁母已经明白,女儿还说不如梁大他们的奢华,其实床上用品和窗帘配套用足心思,肯定花钱不少。

“是的,我看浦东荒得很。不过我明天可能谈到浦东。你们明天上班几点?我准备八点五十分与同事在宾馆会合。”

女儿拿出来的东西都很新奇,梁母不敢乱动,大多时候只好旁观,旁观的时候更是骄傲地看着宝贝女儿。从小跳舞的女儿身材非常曼妙,有修长的腿,窄翘的臀,纤细的腰和曲线美妙的颈。这样的女儿,放哪儿都是发光体,梁母想象得出女儿身周群男环伺,她可真想替女儿筛滤那些男子啊,可惜鞭长莫及。

李力立刻明白,起身告辞。

梁母只得再拿丈夫的话安抚自己,女儿现在是美国女孩,当初送她出去的时候就已经打定主意放她自由学习,现在就应接受这样的女儿。

与李力的谈话,让梁思申的情况通报提纲又添一笔。李力才是被她套出话来,但见李力得意的模样,他大约是享受着他的特权吧。梁思申很有感触。在回国感受的新鲜感过去之后,她终于体会到有种混乱的感觉无处不在。她想回去后好好查阅一下英美等国发展初期的历史。

梁思申笑了,连声道:“妈咪,妈咪,妈咪,我不是乱七八糟的女孩,我也没时间乱七八糟。你放心,但你别多问了,这问题多不好意思。”她一边说着,一边拎起熨斗将床单在运输中揉皱的部分熨平。

17

梁母一想,可不真是如此。但又一想,女儿小小年纪怎么能看得如此清楚,这才是大大不妙。她不得不厚起脸皮,忐忑地问:“囡囡,你在美国有没有李力那样的朋友?”

刚刚试点改革工作完毕的雷东宝,却从红伟那儿得到消息,处处被他们围追堵截的省电缆正与港商洽谈合资。

“妈,这事你别太封建,李力不过是看我相比国内的人稀奇难得,我不过是看李力相比其他国内人有趣一点,普通的男女朋友而已,你不用想得太复杂。李力的祖宗说过,永结无情游,相期邈云汉。”

雷东宝立刻凭直觉意识到,这是一个严重的动态。但是究竟严重在哪儿?他召集干部开会讨论,众说纷纭。

但有一个问题是要搞清楚的,梁母问:“囡囡,李力是不是真跟你有那么回事?梁大好像认定你和李力的关系了似的,他以前不是说李力这人女朋友多吗?”

有人说跟港商合资会给省电缆带来资金,对方以后就敢压低价格跟小雷家竞争,也可能拿钱上更多设备,对小雷家实施反包围。

随即,母女俩开始布置窗帘寝具,两人有说不完的话。梁母看着女儿矫健地跳上跳下,娴熟利落的手法,不由想起梁家其他第三代都不怎么会做家务,可见女儿这几年一个人在外面是吃苦的,但这话也不能再问,女儿不会回答。她最想知道的是女儿跟外公打官司那半年生活费从哪儿来、周末上哪儿去等问题,女儿都一概回答是同学爸妈帮助解决。想起这个,梁母便觉得自家女儿过得再奢侈也是应该的,因为都是靠她自己,而梁大之类的则是差之远矣。

有人说港商可能带来技术和设备,让小雷家拍马也追不上省电缆的产品质量。

梁大见此告辞,但被梁思申拉住要求看他和李力的房子。梁思申常在与梁大、李力电话讨论装潢细节时候听他们吹嘘如何投下血本,心中很是好奇中国新贵的家庭布置。李力房子的保姆见惯梁大,放手任他们参观。梁思申上去看到李力卧室是铁灰色真丝寝具,楼上楼下全套红木家具,不说做工,但是那红木的用料之多……不由咋舌。再回头看梁大的房间里也差不多,但梁大的显然是进口欧式家具,异常奢华。两家房子比较,就跟她新背的宋词所说,“竞豪奢”。回来跟妈说起,两人都感慨,说梁大和李力真能花钱。

还有说,合资后会不会让省电缆的产品打到国外去?那倒是更好了,让出国内市场给小雷家。

“我练拳击,咱现在整个是蓝领的坯子。”梁思申将最后一个箱子拎进,这才甩了大衣,欢呼着与妈妈再次拥抱。

雷东宝听着觉得都不是回事儿,要两个大学生调查了市里几家企业,看看人家合资后都干些什么。他再要求镇里想方设法搞清楚省电缆的合资内容。

梁大在里面看着大是惊诧,看不出堂妹竟然力大无穷。他忙走出去帮忙,拎起一只箱子就觉得重,毫不犹豫取笑:“小七,大力士呵,看不出啊。”

正明现在又恢复成为他手下的老二,正明异常自信,认为从市里的几家合资工厂来看,合资改变不了什么,要雷东宝不用担心,还是一如既往地扩大规模,用利润上一条电缆设备。

梁母东摸西摸地看,正啧啧称好着,见外面一辆出租车停在门口车道。梁母停下看去,却是女儿从车里钻出来,也没看房子,低头大步走到车尾,大力拖出两只大皮箱,又从后车位拖出一大一小两只箱子。等梁母惊诧之下赶出去,梁思申早已把箱子全部拖出,过去跟司机算账。

这个时候,因为电缆设备简单易操作,价格又低,入门容易,周边村落已经零零星星开起只有一条两条电缆设备的小厂,那些小厂几乎是一家人上阵,成本极低,有些像小雷家刚发展起来那架势。但是现在的小雷家却有些正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成本方面是无法与那种作坊式小厂匹敌了。

一楼大开间,除了用人房和卫生间,其他都是敞开的。厨房的家具是整套从美国带来的,原木配不知什么做的台面,非常厚实华美。梁大介绍说,大家看了都说这厨房好,回去都叫木匠照着做,可五金跟不上,只能学个样子。台面则只能用花岗石代替了。屋里还有四大只据说是窗帘寝具等大包裹,上面中英文写明不许打开,为此梁大很有腹诽。

因此雷东宝感觉现在前有狼后有虎,形势就跟现在的严冬那样严峻。

梁母先女儿一步,早早赶来别墅。本想帮女儿忙,先把卫生打扫了,让女儿清闲,不想被梁大接来别墅一看,什么都是妥帖的,除了人气,其他什么都有。原来是李力早让人把房子整理了,平时也有李力的保姆过来抹一遍灰。便是梁大也熟悉,进门就把空调开了,房子顿时慢慢暖和起来。很是奇异的,房子一暖和,房间里面家具的线条似乎都柔和起来。

他约下宋运辉,元旦时候登门说话。

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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