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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东宝见人来得差不多,就用力一拍桌子,顿时下面鸦雀无声。他什么废话都没有,直接就问下面养鱼的:“忠富,我问你,你养鱼挣钱,是不是小雷家大队给你的机会?”
虞山卿笑道:“不是我,是启明,启明说你肯定是农村来的,所以做什么事都异常刻苦、用力,姿势非常……非常那个,哈哈,强势。”
雷东宝穿那套经过宋运辉设计的时髦薄呢衣服坐主席台,可台下的人看着都觉得不顺眼,好像是绫罗绸缎披在草垛上,不搭调。只有雷东宝自己对这套异常时髦的衣服非常喜爱,特意在今天开会场合穿出来。忠富则是被两个人硬拖着站台下,正好对着雷东宝。
宋运辉心说,能有什么好话,大学一个养尊处优的女同学就曾评论他和其他从农村来的同学,说他们这些人太求上进,姿态一点不优雅从容,不像伏击在草丛的狮子,倒像是血红着眼睛时刻准备抢食的狼。刘家虽然也曾在运动中起落,可刘启明毕竟也是养尊处优。宋运辉心中异常气愤,可佯笑着道:“你刚从刘总家出来?看样子准备结婚了?”
忠富不肯来,硬是被雷东宝叫两个人给架了来。忠富只觉得这好像是赶批斗会,批斗目标正是他这个循规蹈矩养鱼的人。
“早呢,早呢,呵呵,不急。你来这儿,也是从哪家姑娘家刚出来?”
从县里回来当晚,雷东宝便召集全村人到晒场开会。今年起,小雷家大队改为小雷家村。换了个称呼,不得不花钱换了一批公章,大家都不明白这么改来改去有什么必要。雷东宝叫惯了大队,一时嘴里改不过来,大喇叭里通知开会时候还是一口一个大队。
宋运辉笑道:“只有当苦力的命,门没进茶没喝。哎,你说起农村,我倒想起去年夏天我小朋友来那次,哈哈哈。”
雷东宝听到无理取闹这四个字,觉得对头,他那是为整个小雷家办大事,雷忠富却为个人小利做绊脚石,又不是没赔偿,赔偿了都还那样,忠富太无理取闹。如果不是他在宋运萍坟前发过誓,以后不再动不动就拔拳打人,他早亲手将忠富修理了,哪里还让闹到县里来。不过,雷东宝与陈平原之间的关系算是恢复了。当天他送去两条好烟。
想到那次刘启明被梁思申气哭的事,虞山卿有些讪讪的,再说,那次梁思申还用英语骂了他一句色狼,还是他回家拿字典一查才查出来的俚语,他一时没法再太得意,立刻转了话头,继续抢占高地:“下礼拜,我们得集体去上海量体裁衣定做西装,如果最终谈下来的设备在美国,正好我可以帮你带东西给你那个小朋友。”
乡里领导说占鱼塘又不是他雷东宝造自家房子,那是为村里办好事,为整个村的人谋福利,当然得个人服从集体,承包自然中止,给赔偿还是雷东宝有良心。忠富不甘心,又上告到县里,县里对雷东宝就没那么买账,一个电话要雷东宝去县里解释。雷东宝二话没说,去了陈平原办公室,在陈平原的办公室里,陈平原现场办公,叫经办人跟忠富妻子说,个人服从集体是天经地义,别忘了这是社会主义国家。赔偿已经够合理,不许无理取闹。
宋运辉心头刺痛,淡淡地道:“小虞,你努力终于有结果。”
承包鱼塘的雷忠富不干了,才刚养熟手挣点钱了,就让村里将承包权收回去,这么一笔赔偿费哪够找补。忠富问雷东宝要公道,雷东宝让他个人服从集体,在小雷家就得听他雷东宝,何况补偿的钱不算少。雷东宝不管忠富答不答应,一口气放光水捉光鱼,将鱼塘填了。忠富心疼,每天跟着雷东宝闹,雷东宝被闹烦了,又不能打人,现在与以前不一样,他干脆叫两个小伙子守住忠富家的门,不让忠富出门。忠富无奈之下,叫妻子拿着承包书找去乡里,向乡领导告状。
虞山卿“嗤”地一笑,笑得异常讽刺。他当然知道宋运辉话里有话,但是绵里藏针有什么用?反正,机会已经属于他了,谈判,甚至出国,多少天,他可以紧密接触最高领导,到时有什么不可手到擒来?所以,在宋运辉面前,他连含蓄都不必了。虞山卿得意地想,所有的都是他亲手努力得到,而且姿势又是非常漂亮。
春节后,不,春节没过完,才初五,雷东宝在给出一份赔偿后,强行收回鱼塘承包权,开工填平养猪场用地。按照老徐给他制定的计划,他还是第一次如此有计划、有步骤地开展工作。雷东宝心里想的是,老徐不会想不到污染的问题,老徐比小辉考虑问题更周全,但是老徐做领导那么多年,知道什么叫轻重缓急,所以他照着老徐给的计划去做就行。小辉毕竟是太年轻,有很多事不懂。
宋运辉回到寝室,辗转不能入睡,浑身火热。即便是如此寒冷天气,他两手伸出被子抱头沉思,还一点不觉寒冷。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从小听得多的“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这句老话,究竟算不算过时悖晦?
03
到第二天上班,大家还热议这事,也有人指出虞山卿如果不是打压下宋运辉,机会原本属于宋运辉。宋运辉听着头大,巴望着他们不说。可同事们怎么可能不说,多少年了,金州终于迎来这么一件大事情可供大嚼舌根。这一天,宋运辉度日如年,还是逃到图书馆阅览室找清静。经过刘启明的时候,他神色如常。
但是,理解并不意味着认同。宋运辉也知,决定权掌握在雷东宝手里,而不是他的手心,以雷东宝刚愎的性格,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可以清高地拂袖不管,以后拿这种不计后果的人当陌路,可他又做不到,姐姐的坟碑上刻着“雷”姓,他不能抛下雷东宝不管。再说,以前雷东宝对他很不错,他以前也挺佩服过雷东宝一阵子。帮他吧,能做多少做多少,采纳不采纳,随便雷东宝了。
晚上,宋运辉吃完饭正半躺床上看书,程开颜上门。宋运辉好像是冥冥之中有感应,或者说是他正在等待程开颜的到来。他客气但并不是很热情地接待了程开颜,将杯子用开水烫了,才给小姑娘冲一杯开水。一会儿工夫,满室都是剧烈的香。
骑了好一阵子,宋运辉的气才消了一些,又不得不理解雷东宝,对刚洗净泥腿子的人不能高标准严要求,他自己也知道很多国营厂都没怎么注重废水处理排放,他是中“国外资料的毒”太深。
所以程开颜有点坐立不安,有勇气上门了,却没勇气抬头。她拿来的一只铝饭盒放她面前。还是宋运辉问一句:“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外人在场,宋运辉客客气气当着士根的面与雷东宝道别,骑车回家。路上心想,成年人的脾气怎么可能会改,姐姐的血怎么可能让雷东宝蜕变。想到姐姐的死,宋运辉就气不打一处来,心里连“狗改不了吃屎”的话也冒出来了。
“问同学的呀,一问就知道。”今晚不用迎着寒风,程开颜就说话细声细气的。
雷东宝忽然看到,宋运辉下山后却是往村子方向去。他忙跟上,却在电线厂那儿见到宋运辉。只见他跟士根打了招呼后,皱着眉头翻看原料,又看怎么生产,然后找到一块空地好像是用脚步丈量尺寸。士根见雷东宝跟来,忙问这是怎么回事,雷东宝只是说小舅子跟他闹脾气。但雷东宝心里清楚,宋运辉在干什么。心说姐弟俩一样的认真,一样的精细,可都胆子太小。女人胆子小没问题,家里窝着,男人怎么可以胆子小。
“哦,对了,你们同学都是厂子弟。刘启明你认识吗?刘总工的女儿。”
雷东宝看着宋运辉甩上车扬长而去,喉咙里嘀咕着也说了句时髦话“新年快乐”,但几不可闻。心说小辉跟那些国营厂技术员一个样,什么都要顾虑,结果什么都办不成。有什么好想不开的,下游的人如果吱声,招他们几个人进小雷家吃工资不就得了,美都美死他们谁还会来闹?
“当然认识,跟我哥是同学呢。”程开颜忍不住警惕地瞥宋运辉一眼,“你也认识她?”
“钱再紧也不能拿河两岸人的性命开玩笑。我走了,新年快乐。”
“当然,我常去图书馆,常遇见。很娴静美丽的一个女孩。”
“小辉,不要这样,你得想想小雷家钞票紧得很,钱都得花在刀刃上。不像你们国营大企业,国家给钱。”
“可她现在跟生技处的虞山卿是一对儿,就是那个踩你的虞山卿。你不知道吗?她太可恶了,伙同虞山卿和她爸一起踩你,我爸说本来机会肯定属于你的。你别理她。”
宋运辉没回头,但问了一句:“你准备初几上我家?我把电线厂废水处理的图纸给你画一下。你采纳不采纳请自便。”
宋运辉不由笑道:“她跟虞山卿同进同出,我们全宿舍楼都知道。前一阵她爸不是失势吗?那时候刘启明上虞山卿寝室找他,虞山卿到处躲避着刘启明,一直到刘总恢复位置,两人才又好上。这些我们都看着。”
雷东宝心里一虚,立刻想到自己的莽撞导致宋运萍去世那次,忙追上去道:“小辉,不一样……”
“真的吗?”一说到这种事,程开颜不再拘束,又被宋运辉说出的话惊住,两只眼睛更是瞪得桂圆核似的圆。
宋运辉跳下树,严肃地道:“再叫你一声大哥,做事前请周全考虑,不要再吃盲目冲动的亏。我走了。”
“别说出去,刘启明挺秀气一个女孩,我们旁观的都替她打抱不平,不忍心看这样一个人伤心。你今天不用上课吗?”
“你不如问沿河人口多少,猪多少。”
程开颜不语,严肃地注视着宋运辉,心里非常排斥宋运辉对刘启明的怜香惜玉,好久,才勉强打起笑容道:“今天不用上课,明天呢。谢谢你昨晚送我,我妈妈说你真是个有口皆碑有责任心的人,送我到家还看着我上楼才走。她本来还想自己过来道谢的呢,我不让她来,可别吓着你。我……”程开颜将铝盒推给宋运辉,“我做的肉饼蒸蛋,妈妈说食堂吃得不好……嗯,你一定得收下,这是我谢谢你的。”
“人一天大便、小便能多少,但猪的多少?”
宋运辉没推辞,打开饭盒一看,就是在饭盒里蒸的,上面还黄黄地卧了两只鸡蛋,很香。他笑道:“谢谢你妈,不好意思,顺路人情,还要你为我做个菜送我。很好吃的样子,你会做菜?”
“小辉,我说你书呆子气。这条河每天多少人倒马桶洗马桶,比猪多多了,人能往河里倒马桶,猪为什么不行?放心,水是活的。再不行,我们接自来水。”
程开颜老实地伸出一根指头:“我只会做一个菜,而且肉末儿还是哥哥帮我剁的呢。”
“不是,你得先考虑了排污问题,才能考虑猪场上马。否则后患无穷。”
宋运辉看着程开颜嫩生生的窘态,今天第一次真正地笑出来:“我很会做菜,可在这儿没用武之地。”他心情大好,起身去拿架子上放的筷子,回来尝一口肉饼蒸蛋,味道还行,“一条枝上如果只开一朵花,那朵花肯定开得非常好。你的肉饼蒸蛋也做得好,术业有专攻啊。”
“照你的意思我别养猪了?”
“可是我怎么感觉你是在讽刺我呢?”程开颜一脸的不信。
宋运辉看看摩拳擦掌跳下树的雷东宝,心想,如果一年半之前,他也会这么说,可今天不会了,他冷静周全地道:“我既然说来帮你养猪场的忙,我得把忙帮到底。还是那个排污问题。我插队时候养过猪,猪很脏,猪舍每天需要冲洗,以后猪场成规模养猪,为了避免猪瘟,肯定得将猪舍清理得很干净。毫无疑问,未来猪舍产生的废水量会比电线厂多得多。你怎么处理?直接排进河里的话,这条河就得废了。你还得考虑到下游的人跟你们来吵架。还有,猪粪往哪儿堆放,怎么处理。”
宋运辉忍不住又笑,程开颜怀疑得很有理,可见很有自知之明,这人好玩。“你虽然只会做一个菜,可做得很好。就像我技术做得好,做人很失败一样。这盒子我不倒出来了,破坏两只完整的蛋很可惜,等我吃完再还给你。你在哪里上班?我到时送到你班上去。”
“招工进养猪场,吃工资,美死他们。行啦,就这么干。”
程开颜惊讶地反问:“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虞山卿可是一开始就把我调查得清清楚楚,我烦着他呢。你不知道我是谁,昨晚还送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