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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建祥肯定地道:“你整个人就是怪物。”
摄影师退走,灯光一打,雷东宝看到他的萍萍两眼晶亮,睫毛小扇子一般,头发更是像蒙了层雾,脸嫩得跟剥壳鸭蛋似的,喜欢得眼睛挪不开,对着萍萍喃喃自语“好看,好看”,连摄影师的指令都没听见。摄影师心说这样也挺好,算是含情脉脉,就叫着“保持保持,笑”,开始数数。雷东宝充耳不闻,心痒难搔地想亲亲妻子,结果闪光灯闪前,他正好亲在那只露出来的耳朵上,摄影师惊觉时,手已按下去,拍出一张“废片”。
一直到管理员催促,宋运辉才将报纸放回报架,跟寻建祥一起出来。他不知道寻建祥为什么一直陪在阅览室,又总打量他。走到外面,他才笑问一句:“寻头儿,我脸上刻着花儿还是刻着乌龟?你一晚上就在研究我。”
几天后雷东宝独自到县照相馆拿照片,看到这张“废片”,乐不可支,没与照相馆计较。晚上回家与宋运萍两个看着直乐,捧着肚子笑好半天。里面,宋运萍察觉到身边的偷袭,惊异得一条眉毛高,一条眉毛低,而雷东宝则是一脸奸计得逞的得意,样子滑稽至极。两人回头又缩印了两张,各自皮夹里夹着,天天都可以看见。反而是其他正正经经的照片不被重视。宋运萍总指着里面的雷东宝说,这坏爹,哪有一点当爹的样子。雷东宝指着里面的宋运萍说,这小姑娘,才一点点大就当娘了,看着不像。
那边两个管理员追着寻建祥打听宋运辉,寻建祥说人年纪还小呢,说两个管理员在人家眼里跟老咸菜一样,只有他寻建祥拿她们当玫瑰花。气得两个管理员拿装订得跟砖头似的杂志揍他。寻建祥被追杀到宋运辉身边,一看,这小子居然在认真阅读《人民日报》头版的社论,而且看得出绝对不是装模作样。寻建祥顿时看宋运辉如看神人,顺手拿了一份报纸坐旁边看,一看头大,他拿的居然是同样严肃的《解放日报》。他一边翻看里面稍有趣的,一边斜眼看宋运辉看什么,看了之下心中郁闷,这小子越是严肃的内容看得越仔细,他看得仔细的第四版,这小子却是扫一遍就过。果然是神人,难怪水书记会特招这小子来。
八月的几天,两个准备当爹娘的嘻嘻哈哈地过,这张“废片”将本来焦躁的宋运萍从情绪中牵出来,每当她又忧心的时候,自觉取出照片来看,一看就万事太平。
金州总厂看来很富裕,有新电影院,电影院边上是有点老旧的三层楼的工人文化宫,报纸杂志阅览室在文化宫二楼。寻建祥居然没去看电影,跟着宋运辉进了阅览室。但他没坐下看报,他趴门口跟两个管理员说笑。宋运辉自己找到一叠《人民日报》,没想到旁边还有《参考消息》,他不客气,两挂报纸都拿来放自己面前。这种报纸没人看,不像《大众电影》《读者文摘》《新民晚报》之类的早被人从书架拿走。他看到虞山卿也在阅览室,看的是《小说月报》。
但,八月即将结束时,一条噩耗从县里传来。暑假过来探亲的徐书记爱人,在阳台帮徐书记晾晒冬被时,厚重的冬被没搁稳掉下,站凳子上的徐书记爱人瘦弱的身子给被子一带,一头栽下三楼,竟然摔死。
但等下跟梳大背头,穿花衬衫、喇叭裤的寻建祥出去,宋运辉发现跟寻建祥打招呼的个个都会后面问一句,这就是跟你住的大学生吧,然后都是若有所思地用目光打量。这目光,一而再地出现,宋运辉心中不得不警醒,咂出异样的味道来,他很想钻进那些跟寻建祥打招呼的人心里看一看,看他们没招呼出来的话是不是“这就是水书记要的人?”,他这时仿佛看到有条无形的绳子将他与水书记捆在一起,这让他想到寻建祥不知是真是假的话,他以后的日子难道将因为水书记而不好过?
雷东宝一听说这消息就去县里找徐书记,他如今在县里可以直进直出。可到了县里被告知,徐书记连夜带遗体回京了,都说这么冷静的人,爱人一去世,整个人跟傻了似的。也有人说徐书记到底是北京来的,派头大,大热天还把遗体囫囵地送回北京。
宋运辉心说这厂子怎么这样,他人还没来,底细早让人摸清楚,好像全厂人都翻了他档案,大学生吃香也没到那么恐怖的地步吧。但心中又有些骄傲,人未到,声先至,先声夺人,多大的排场。寻建祥说的以后日子不好过,没怎么放宋运辉心上,他才来,一介书生,又没得罪谁,谁能看他不顺眼?
等听说徐书记回来,雷东宝又想去看看,徐书记的秘书出面婉拒,说如果没别的事,徐书记的家事到此为止,不要特殊对待。于是雷东宝总是与别人一起见到徐书记,见到徐书记的笑容褪减了,人清瘦了,态度好像消沉了。单独接近徐书记的时候,雷东宝知道自己不是花言巧语的料,他能做的就是紧紧握住徐书记的手,用力摇几下,似是给人打气。徐书记也是知道的,他会伸手拍拍雷东宝的手背,流露一丝黯然。
“知道你小,我大你五岁,以后你叫我头儿。你怎么这么小,这届共八个人,中专毕业的都比你大,我只知道你最小,没想到你这么小。小弟弟你等我,我洗碗洗澡,时间还早。”说完大脚一蹽大摇大摆出去了。
十一节休息三天,宋运辉回了一趟家。全家欢天喜地的,宋运萍和雷东宝一起回娘家团圆。宋运辉取出一半工资交给父母,又送给姐姐一斤腈纶毛线,说是给未来外甥织小毛衣用。大家都让宋运辉把钱拿回去自己用,买些新衣服穿,不要总穿着大学里的旧衣服,现在是干部了,不一样。宋运辉说单位里进进出出都得穿工作服,天还没凉,棉袄已经发下来,雨衣雨鞋也有,不用买伞,几乎不用买自己的衣服。食堂又是补贴的,菜好价低,每顿都有荤的。连肥皂、洗衣粉、卫生纸之类的都不用买,每季度有发。宋运辉还说他才是个刚分配的,有些福利拿不到,只有隔三差五地看着老工人今天领什么费明天领什么钱,等他转正之后还可以多拿些钱回家。雷东宝听了感慨地说,看来小雷家大队农民做工人的目标还远没实现。
宋运辉听得直笑,道:“你这一说,我坚决只看报纸不看书,我还不到婚龄呢。我虚岁二十一,你比我大吧?”
宋家父母就把钱收下了,不过单独给儿子记账,以后拿来给儿子结婚用。大家又讨论要不要买国库券,利息比银行的高一点,有8%,可钱放进去得那么多年不能用,心里又别扭,而且现在三年期储蓄利率有5%多,眼看着利息还得升,存银行里,家里有急用还可以取出来,不像国库券没法取。雷东宝说公社农业银行每天为国库券头疼,只好串通公社下令每个单位分派一些任务,算是支援国家建设。大家听雷东宝这么一说,就打消了买国库券念头,需要强塞的东西能是好货吗?
“有工人文化宫阅览室,开到九点,我等下顺路带你去。其实你急什么啊,自打《小字辈》放了后,人模鬼样的都拿本书到公共场合装看书钓小姑娘,你额头上都凿着大学生了,还装啥样子,现在全厂有女儿的老娘都盯着你们。”
宋家四个拱在一起说得热烈,只有雷东宝旁观者清,感觉这回的妻弟看上去有些闷,不像以前虽然话不多,可两只眼睛满是自信。他不是个有话闷心里不说的嫡系宋家人,他看清楚了就问宋运辉这是怎么回事。宋运辉现在挺敬服雷东宝,没隐瞒,直说了。他也觉得锻炼挺有用,可有时夜班做得昏天黑地出来,看到一起分配的几个带着属于干部身份颜色的安全帽趾高气扬地全厂巡查,他心里就挺憋屈,再说上面争权夺利得厉害,没人像是正经要发展经济的样子,他现在有点怀疑,他下沉到基层究竟是不是错误决定。
见寻建祥好好说话,宋运辉也说正经的:“不知道有没有阅览室,我想去看看报纸,你能不能带我去?”
雷东宝说,他不知道工厂是什么情况,但对于他自己,只要是自己认定的事,不撞南墙不回头。雷东宝说到这儿,宋运萍插嘴替他补充,说他即使撞到南墙,他也得狠撞几下看穿不穿得过去。宋运萍也劝弟弟,太容易走的路,别人也看得到,像他们家这种没背景的人出去想与别人争,只有靠自己多花点力气多花点时间,这是没办法的事。宋运辉一听也对,说他们厂里每一个资深厂子弟身后都有七大姑八大姨,有好位置当然他们先看到先抢到,像他这样的只有凭本事实打实地做出来。他也想到寻建祥,说寻建祥类似的人可能看不到平等竞争的机会,干脆自暴自弃。
寻建祥哭笑不得,又是双肩乱颤:“那就再问你一个问题,晚上干什么去?我去看电影,《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听说特刺激,你一起去?”
宋运辉本来此时正彷徨着,自己努力做事却受机修工段的人抵制、辱骂,他安心基层努力学习却被人指为充军发配,众口铄金,他即使再强的信心,此刻也有动摇。回家与家人说说,才又跟充电了似的恢复正常。尤其是姐姐说起雷东宝开始时撞南墙的事,谁都是一穷二白起家,没下个十二分的力气,怎可能不劳而获。
宋运辉不紧不慢地道:“我今天才来,才知道大门朝哪儿开,你们谁是谁我一概不知,你却追着问这问那,还拿居委会大娘才有的警惕目光扫描我,你说谁没道理?你既然有话,那就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藏着掖着干什么?你这人弯弯肠子比我更多。”
宋运萍和雷东宝吃了晚饭就走,怕太晚看不清路,现在的宋运萍不能出麻烦。宋运萍本来兴高采烈的,可走到半路却忽然委屈起来,她怀孕了回家报喜,都没见爸妈如今天看见弟弟拿工资回家这么高兴,可见爸妈还是有点偏心的。雷东宝说她挺好的自己找气受,又说她最近疑神疑鬼,看什么都不顺眼。
寻建祥气得一拍桌子,怒道:“问我一句难道会死吗?我才不会像你一样给句来日方长敷衍人。大学生就是肠子多。”
宋运萍见丈夫也不偏着自己,心烦气躁,一路埋怨雷东宝大大咧咧,又说他最近见她怀孕反应大,又吐又闹晚上还不让他碰,他有怨气,他是在打击报复。说得雷东宝冤得不行,辩说几句,宋运萍唠叨得更委屈,他只有闭嘴,气闷得不行。一直到家里,灯光下见妻子眼泪都出来,他很想吼一句,可不行,他对着妻子吼不出来,只好哀求,要萍萍凭良心想想,他姓雷的让谁这么数落不回嘴过。宋运萍一想可不是那么回事,内疚地低下头。两人这才言归于好。雷东宝心里挺不快乐,可想到妻子怀孕辛苦,就没敢说出来。有儿子本来是挺快乐一件事,可妻子的脾气折腾得他最近火气上头。
宋运辉愣了一下,淡淡一笑,道:“多谢你提醒。”心说难道被水书记关注惹祸了?那可真是飞来横祸。
宋运辉回去继续埋头苦干,雷东宝也是一条路走到底。最近上面有文件下来,他已经去公社学习过,说不让各县各市对外地产的工业品进行封锁。文件下来后,他让人放半拖拉机砖去试探试探,冲卡没成,半拖拉机的砖给卡了。他就告到县里,县里陈平原县长告诉他县里很为难,都是兄弟县,人家县的县长冲他倒苦水,他也说不出口。
但等他回去寝室,寻建祥兜头就给他一句:“你以后的日子不会好过。”
雷东宝没去找徐书记,人家心情正不好,他不想拿这种小事麻烦徐书记。反正他现在是先进,小雷家是典范,常有市县领导带领导来参观,他只要看见领导反映就行。他现在可算知道了,做什么事,循规蹈矩地来,最后都不知磨蹭到什么时候去,而找领导,领导又要扶持他这个先进,领导只要说一句话,比他跑断腿都有效。经验都是这么从实战中总结出来的。
宋运辉洗碗时候觉得好笑,哪儿都有老资格,他在学校时候作为四年级生,常见同学眼睛里闪着调戏的眼光老三老四地盘问一年级生,这会儿毕业了轮到别人调戏他。他连以前做狗崽子时候都不曾让人调戏,何况现在。但从寻建祥嘴里再次听到水书记,难道是全厂上下都知道他与水书记有关?他究竟哪儿撞到过这么个大官?宋运辉心中一点印象都没有。
虽然,雷东宝很不愿意工作时候被人从工地喊过来陪领导参观,把同样的话说上一遍又一遍,可为了反映问题,他最近几乎是等着领导光临。终于,在问题说上一遍又一遍之后,常务副市长异常有魄力地现场办公,将邻县封锁问题解决了。至于其他市封锁的问题,副市长说他回去协调。而雷东宝却已经无所谓了,目前的产能,全市不封锁已经够他发挥。于是,副市长一走,他回头就让砖窑开足马力生产。
寻建祥没料到宋运辉这么快就轻易地反客为主,瞄着他出去洗碗的背影,不由老脸一热,后面充满八卦探究的居高临下的问话再也问不出口,却很想揍上一拳。这会儿,心中隐隐有些猜到传说的水头儿亲自找关系要来这个叫宋运辉的大学生是什么原因了。
雷东宝在外一呼百应,在家跟小媳妇似的忍气吞声。
宋运辉这时候晚饭吃完,索性拿起饭碗走到寻建祥面前,微笑着摊开手道:“你看,四肢五官,没多没少,正常人。你问的问题,我自己也不知道大家为什么都这么问我,我们以后住一起,来日方长,你我都会知道答案,不急在今天。”
04
那人颇有深意地看了宋运辉一眼,道:“我叫寻建祥。都说你住到我这屋是因为水头儿说话,你是水头儿亲戚?”虽然《加里森敢死队》放到一半给咔嚓了,可小伙子们说到领导就是“头儿”。
秋风染山头的时候,徐书记一个电话打到队部,问小雷家周围有没有可以钓鱼的河流,雷东宝说两个鱼塘随便他挑,徐书记一听在电话那头笑了,他又不是馋鱼腥了想到小雷家打秋风,他只不过想周末时候找个清静地方散散心。雷东宝才明白过来,忙说有,不仅是那儿水清鱼多,还少人过去,只是路难走点。
宋运辉想到虞山卿说到工友不友好别苗头之类的话,这才恍悟。好笑地对那男子道:“你这也看得出?高明。我怎么称呼你?”
雷东宝很为能替徐书记出力而高兴,星期天一早先去地里割些蔬菜,就转去县里接了徐书记到野河塘钓鱼。野河塘果然清静,坐河边钓鱼,身后有苍翠的小山包遮挡,头顶有两人合抱大柳树遮阳。只是雷东宝拿来一顶女人用宽沿草帽要徐书记戴上,说柳树上面毛毛虫最多最毒,掉一条到脖子上,辣得跟火烫过一般地难受。雷东宝出来前,宋运萍已经吩咐过他,人家书记是来找清静的,要他别多嘴,一边儿自己玩。他依言,各自坐下后,他就不打扰。但钓鱼这等水磨活儿实在不是他这种没耐心的人能做的,他早有自知之明,撒一把虾竿沿河塘放着,就地掘来的蚯蚓,粗的给徐书记钓鱼,细的他钓虾。
那人却忽然抖着肩膀愉快地笑,笑得令宋运辉想到不正经女人的“花枝乱颤”。过会儿,那男子才道:“昨天我在楼下也这么看你们这回分来的大学生,结果个个像大姑娘一样红了耳朵,吃饭差点吃进鼻孔里。你胆儿大,你以前是班干部?”
徐书记拿出来的钓竿乌黑锃亮,可以伸缩,据说是日本货,可钓了半天没见一条鱼上钩。雷东宝的虾竿是临时问人借的,反而忙得不亦乐乎,净见他在草丛里窜,不过常钓上的是偷吃的小指头长的小鱼。
这下轮到宋运辉好奇,吃几口饭,终于忍不住问:“你看我半天,看出我第三只眼长哪里了吗?”
金风徐徐,吹得河岸边的芦花漫天飞舞,沾上人的头发,也有些被鳞跃的小浪花一把揪住。立刻就有小鱼蹿上,一口吞食下去,倏忽一下又潜入河底,在荡漾的水草间悠游。水面似玻璃一般,待得天上白云遮住阳光,水又变成通透的绿玉,纯粹得不像是真的。
那人神色没什么表示,嘴上也没什么表示,却动身进屋,坐下吃饭,眼睛一直没离开宋运辉。
过了也不知多久,徐书记才开腔:“东宝,钓多少了?”
等宋运辉熟悉全部宿舍环境,洗完澡,打来饭菜开始吃,同宿舍的人才出现在门口。这是一个高大强壮精悍的年轻男子,穿着工作服,理大鬓角,头发偏长,看上去像《追捕》中的矢村警长。宋运辉见此人不急着进门,倚在门口冷冷扫视他这个不速之客,他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但可以看出明显的不友好。宋运辉微笑着打个招呼:“你好,我叫宋运辉。”
“有二十多只,中午拿回去煮盐水虾,我们喝点酒。徐书记,你钓钩上的蚯蚓要不要换?”
而令大伙儿更气不过的是,宋运辉分得的宿舍居然在二楼,而且是两人一个房间,他们早来的三个男的和一个女的都是分散住四人间,都是一楼。宋运辉心里隐隐想到这事儿大约与干部处那些人提起的水书记有关。因为大学住宿舍,都知道先来先得,后来的吃残羹冷炙,后来者想居上,除非有特殊原因。他不清楚那个水书记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绝对清楚自己这时候对不认识水书记的表态,对现实未必有什么好处,目前也看不出坏处,所以他只是谦逊地说句鼓励后进,挑行李上楼了,多说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