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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见程开颜被围在一堆老娘们儿中间哭泣。他在外面没听两句就知道这帮老娘们儿生活太闲,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只有程开颜才会中套。其实有什么可哭的,程开颜不是早知道这一天的吗?白白给这帮老娘们儿看了好戏。

宋运辉笑笑,将东西收拾进工具袋,这时下班铃响,大伙儿一窝蜂冲岀门去,宋运辉与虞山卿都是有意识地延后几分钟,等大部队浩浩荡荡走空,才慢慢下去。骑车到空旷处,虞山卿就迫不及待地道:“小宋,水书记今早刚给我电话,说机票没法改签,没法提早回来。你有没有办法让你美国客户帮忙一下?”

他走进去,若无其事地伸出一只手拍拍程开颜的头,笑道:“怎么,让小朋友欺负了?”

虞山卿起身让开,呵呵一笑:“当然忙,不过不会有你那么忙。不好意思,让你早退。”

众老师都是忍不住地笑,却看宋运辉虽然只是一身干净的工作服,却是气质出众。其中一个老娘们儿笑道:“小程,你白马王子来接你啦。”

宋运辉进去看看其他两个同事,知道那两个一时半会儿没法下班,只得走到自己桌子旁,跟虞山卿道:“你等等,我收拾一下一起走。忙吗?”

程开颜也顾不得旁边有人,抹了抹眼泪问宋运辉:“调令是真的吗?”

宋运辉如今中午都不回家吃饭,有爸妈在家料理,他不须分心照顾家中杂事。接近下午下班时回到办公室,却见虞山卿坐他位置上等他。运销处现在已经搬到厂区大门外,而宋运辉的技改组占了运销处刚在总厂办公楼腾出来的办公室,虞山卿如今出现在总厂办公楼,肯定是专门来等他。

宋运辉似乎看到周围老娘们儿都唰地一下竖起耳朵,只得笑道:“那还有假?本来还想晚上慢慢跟你说的。走吧,你爸妈等着你。”他不得不手腕稍稍用劲,挽起程开颜,以免她问出更多问题。

他第二天上班,见总厂的一切依旧有条不紊,不知有几个人知道桌面下的暗流已经涌动。

众人看着这对小夫妻离开,有人忽然感慨一声:“宋处这样的人物,挂条白围巾就能扮许文强了。”大家闻言都是心照不宣,也都在心里生出一个疑问,程开颜为什么哭得这么伤心?是不是担心她丈夫这一走如蛟龙入海,从此再也无法约束?也是,单凭程开颜这等资质,原本还有程副书记帮忙笼络着宋运辉,小家庭可保无虞,可宋运辉这一调走,程厂长鞭长莫及,程开颜又如何能不担心到哭?

宋运辉立刻找出来念给水书记。他不知道水书记将如何处理这件事。后面的电话,水书记会先打给虞山卿呢,还是闵?宋运辉不得而知。

程开颜坐在宋运辉后面,一路都是哭,哭得坐前面三角档小椅子上的宋引也跟着哭。程开颜不知道为什么哭,可又觉得有很多理由塞在心里说不出来。宋运辉一张嘴一只手安抚了前面安抚后面,忙不过来,哭声一路此起彼伏,他无奈只得加油赶紧骑回自己家,都不敢去岳父母家。

但是水书记没说“再见”,而是沉吟好一会儿才道:“给我闵副厂长电话。”

一进家门,程开颜立刻哽咽着道:“小辉,我要跟着你走。”

“没了,其他人都好。”

宋运辉放弃下厨,蹲到程开颜身边,替她擦拭眼泪,温言道:“我也这么想。等我在海边落脚了,我立刻调你过去。现在先得去北京,还没法把你也调去。”

水书记那边好一阵沉默,好久才道:“知道了,你还有什么事没有?”

程开颜道:“我不要调了,我直接跟你去北京,你住招待所我也住,我要跟着你。”

宋运辉用尽量平稳的口吻道:“虞山卿让我千万转告水书记,刘总工等一批老干部明天准备去北京,行踪可疑。小虞请水书记尽可能快地与他联系。”

宋运辉隐隐咂出什么味道来,心中叹息,程开颜这都想到哪儿去了,难怪会留在幼儿园乱哭,八成是那帮老娘们儿挑唆的。他自己心头也乱,未来的不可知,令他迈出去的第一脚蹒跚空虚,他本来也没指望程开颜开解,只想回家安静思考一晚上,回头好好应付上上下下的询问,没想到先得应付程开颜。他只能强颜欢笑:“北京筹建办只是临时的,很快就得下到地方。我正担心你一个人带着猫猫不方便,刚刚与你爸商量了一下,你还是住回娘家去。”

等好久,才等到水书记被找到,又打电话过来。水书记显然兴致勃勃,哑着疲累的嗓子,大声开心地问:“小宋,有什么要紧事这么急着找我?”

“可是以前妈妈也是一手带着我们兄妹一手工作,一家人挤在一间宿舍里。我也能吃苦,我一定要跟你在一起。”

宋运辉没空看顾程开颜的委屈,他几个电话下来,就不得不骑车出门处理,回来已经深夜,可他还不能睡,他还须联络远在美国的水书记。他找到帆布工具袋,妈来后,这个工具袋给洗得非常干净。找出笔记本根据水书记行程推断他在哪个方位,他才打电话出去。

“以前是以前,现在生活不一样,由奢入俭难。何况我不想猫猫吃苦。”

是的,她拉不住丈夫,这不,丈夫才走到卧室门口,外面客厅的电话又响了。她家电话现在比爸爸家的还忙。她听丈夫在电话里大声小声地吩咐工作,说个没完,她流了会儿眼泪,看女儿醒来,只好收回心思对付女儿。没想到小小女儿会聪明地拿手抹她的脸,女儿是在给她擦眼泪吧。程开颜更是委屈,眼泪更多,只好将女儿交到婆婆手里,她得先对付自己。

“你是不是担心我笨,带不好猫猫?你一直心里认为我笨的,可是我能一边工作一边带好猫猫。”

令程开颜郁闷的是,跟自己妈妈说烦心事,还被妈妈批评,妈妈说她不该见着风就是雨,别反而把男人闹到别的女人怀里去,让她注重点儿策略。可是她该如何策略呢?她都逮不到总是匆匆忙忙的丈夫说上几句话。

宋运辉知道跟她说不清,只得敷衍:“这样吧,我一到北京就开始办你的调动,但你现在对谁也别说,工作依然好好做,别让你身边那些老师误会。”

程开颜翘着嘴,好久才不情不愿地点头。她也知道丈夫忙,可丈夫知道她多想跟他说说话吗?可他却能花那么多时间跟梁思申说电话写信。看着丈夫与梁思申说得开心时,她总怀疑丈夫心里晃动着她曾经见过的照片上的丽影,她想得心烦气躁。

总算七骗八拐,哄得程开颜收住眼泪,宋运辉也没了下厨的力气,好在程母来电让他们过去吃饭。程开颜洗了脸跟上,虽然宋运辉已经给她保证,可两人结婚以来从来没经历长久分离,一想到宋运辉即将住到北京去,她看不到更摸不到,她心中依然无端担忧,无法安心。一家人吃完饭,饭桌上她见爸爸只是很浅地跟丈夫聊聊怎么办手续,未来她住娘家,还有独凤楼还是开后门先要着等等,说的都不是程开颜最担心的事。

宋运辉看看房间门,心说又来了,程开颜总是见不得梁思申。他看看手中其他没打的电话,放下,先去房间看妻女。程开颜看见他就转过身去不理,宋运辉怕吵醒女儿,不敢说话,张开手臂把坐着的小猫抱进怀里,一声不响抱了会儿,才感觉程开颜原本充满抵制的硬骨头变软。他又抱了会儿,才贴着妻子耳朵轻声道:“还有好几个分机电话,估计都是工作,我去处理一下?”

一直到饭后,宋运辉提出跟岳父单独谈,程开颜立即觉得不安,一定要跟着进书房去旁听。这一回,宋运辉在她娘家就不便多说,只能无语看着她。程开颜被看得心里发寒,只觉得自己是无理取闹,这才作罢。可是跟妈坐在客厅,却一直担心着里面的谈话,对着自己的妈,她没有顾忌,心中所有的担心全倒给妈。其实概括了就是一句:“他那么有才华,又长得不赖,他哪天会不会不要我。”她妈心里也没底,眼看着女婿越来越出息,又一改刚来时的土包子样,越来越帅气,她何尝不担心,可是,即使她再担心女儿,女婿今次的调动能由得他们吗?谁都无能为力。

宋母过来轻轻对儿子道:“开颜好像对你的电话不高兴。”

宋运辉把那个《通知》内容和今天水书记与他的对话,一五一十都说给岳父听。程书记听完闭目想了好半天,才道:“《通知》不是最要紧,自打改革以来,多少通知下来压基建,几乎每年一个,可基建照样年年上。一阵风罢了,最多拖后几天,老水想凭这个来拉你是异想天开。你是不得不走,虽然小闵闹了件荒唐事,可老水还能有多久,最终天下还是小闵的,你留的话,小闵新官上任三把火第一个先烧到我们。可是对于你们小家骨肉分离……”

“跟谁打电话呢,这么开心,也不怕吵醒小引。”程开颜一甩手转回房间。

宋运辉略一沉吟,直说:“开颜今天哭……我看她担心的是我一个人在外面不受约束。爸,有机会你也劝劝她别胡思乱想,这是不可能的事,你最了解我的为人。还有,希望这个《通知》真就只是一阵风,我能早日落实项目,早日接开颜她们过去团圆,只是得让开颜离开你们了。”

宋运辉笑眯眯地放下电话,却见程开颜怪怪地盯着他,满脸生气。不由得惊道:“怎么了?小引……”

程书记默默地看了宋运辉好一会儿,才道:“前进中总是有些小曲折,你们都是成家的人啦,得学会自己克服。我还是相信你的,当然,你也别让我们失望。”

宋运辉听着直笑,这个小家伙,每天过的都是美国物资丰富的好日子,还怎么能适应中国家中的环境呢?即使她家的环境在国内还算特殊的。有时他出国回来,也得有一两天不能适应家里环境呢,幸好现在有点权,家里给通了暖气片,否则可能更受不了,尤其是沐浴,国外那些卫生间里的一切。他估计,梁思申是不会回中国来定居了,她在美国混得如鱼得水,与本地人没什么不同,回来,干什么?做外商办事处工作人员吗?不过,这些考虑对于才读大学的梁思申来说,还早。

宋运辉答应着,可心里着实对岳父的话有些不快,看得出,他们一家对他都不是很放心。他觉得侮辱,可已点到为止,不便再说,与岳父又讨论了会儿业内对于他新的顶头上司老马的口碑,才出来带老婆女儿回家。对于程开颜想说又不敢说的提问,他只回以“别胡思乱想”,还让他说什么,难道要他写下保证书吗?

“没关系,谢谢。我也有东西带来给Mr.Song,不过行色匆匆,没好好准备。爸爸说他会安排人捎给你。Mr.Song,家里好多好吃的,我真不想回美国,我现在每天都要吃一团烤红薯,我把酱肉塞进烤红薯里,味道怪里怪气地香,还有香瓜子、小核桃、蜜饯吃都吃不过来。可是呢,我做梦还是想比萨想色拉了,最想的是亮堂的洗手间。还有还有……”

程开颜心里很难受,看着宋运辉和女儿玩闹,又时时出神发呆,很是郁闷地想,她如果当初没转到幼儿园,而是继续做着出纳,或者甚至调到财务做会计,是不是就能更容易跟着丈夫调动;她年初要是再苦也把日语学好,是不是也能跟着丈夫走?对啊,他们新工厂筹建,肯定需要用到很多国外设备的,她若是日语能说个一句两句的;唉,她要是不那么笨,她都不会成为丈夫的负累,还可以与丈夫比翼齐飞。可现在,她还得等他落脚后才能跟去。她觉得,自己真没用。她越想越灰心,又偷偷哭了起来。

“不能说一窍不通,没规没矩,你爸爸懂的你就不懂。我请人带到美国给你寄的东西,你不在没关系吧?”

宋运辉很烦很烦,心里烦透了。他觉得这回《通知》压缩基建不会只是一阵风,因为这回的涨价风潮出人意料地凶猛,甚至有些失控,前所未有,因此,相对应的整改力度也会不同以往吧。

“对,对,Mr.Song,你什么时候跟我爸妈说说,我爸爸自以为金融专家,其实一窍不通,我被他俩聒噪得发疯。他们为什么只看住自己眼前一米,不能看看世界通例呢?还是Mr.Song最好,跟你说什么你都能理解。”

他犹如熟练操作工似的给宋引洗澡,讲故事唱歌地哄睡觉,等女儿很不老实地睡去,他看着女儿花儿般的小脸,心说,程开颜就是不说,他也会加紧把她们娘儿俩办过去,他又何尝离得开女儿。

宋运辉听了差点闷掉。他这儿每天还在愁工资不够用,又不能要来他这儿住的父母帮岀饭菜钱,人家梁思申却拿着大把钞票考虑如何投资分散手中一大把钱的持有风险,他只能老实承认:“以我们国内现在的温饱环境,果然是没法对你那儿的金钱运作感同身受。不过,我看出你很有想法,你肯定能做得很好,我真为你的出色高兴。”

有很多传说解析宋运辉的调离,但很多传说猜得八九不离十,认定闵不能容人。宋运辉在家开了三次酒席,第一次宴请一车间老友和师傅,跟他们告别;一次宴请新车间同仁;一次宴请出口科同仁。尤其是新车间方平等一干技术员都说,只要老领导一声号召,大伙儿扔下工作都跟过去。

梁思申想了想,道:“Mr.Song,我明白了,你叫我有备无患呢。爸爸也是这么跟我说。不过我还是深信我买下爷爷的股票是一举两得。因为首先可以救奶奶的命;其次,股票虽然是风险,但是你们既然都说了国家不会不管,为什么又担心股票变为废纸呢?万一股票可以交易了,我手中的这几张票子不就升值了吗?当然,它们也可能变成废纸;最后呢,我手中的钱需要分散投资,而不能把鸡蛋放在同一只篮子里,掉了一起碎。我把一万美元投资到中国的股票市场,其他投资到别处,我总有一处赚得欢欣鼓舞,把损失的部分全赚回来,对吧?我这叫分散风险。”

宋运辉尽量走得很是圆满,可他心里清楚,囫囵走了,未必能囫囵地回。他面前只有华山一条道,前途未卜,可无法回头。但等他真正背上行李时,却又觉得心头隐隐轻松,起码他头顶不再压着对他有恩的水书记、岳父等人。

宋运辉沉吟一下,道:“我半年后可能转行,不管出口。虽然总厂肯定还是希望与我移交下去的外商做生意的,不过你得开始有思想准备,万一你以后拿不到那么优惠的价格了呢?”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寻建祥一路乘火车送他到北京。寻建祥说,以前宋运辉刚到金州,是他罩着宋运辉。现在宋运辉去北京,他也得帮着开道。

“Mr.Song,你不能学我妈的婆婆妈妈,你知道我在炒汇,在跟你做生意,我在积极地挣钱不很积极地花钱,进多岀少,我不就有剩余了吗?”

宋运辉在招待所住下。如他这样的副处级干部在金州几乎可以横行。掉进北京,一个响儿都没有,在系统内招待所也并没受待见。

宋运辉知道梁思申现在恶补中文,最喜说话带四个字成语,今天这么一大段难得没说坏,有时说得就不伦不类了。想到她一出手就是一万美元,真够大方。“难怪,看来还是孙女好,你看我就是生女儿。你别担心,国家对股份制国营企业不会放任不管,你的股票不一定会变成废纸。不过你别太大手大脚,还有MBA学费等着你。”

当天,他就抓着下班时间的尾巴,去一幢大厦里面的东海项目筹建办报到。筹建办加上宋运辉才五个人,都是从各企业抽调上来,都是身强力壮的中青年。目前担任主管的是曾经担任一家大型总厂副厂长的老马,大家都叫他马主任。宋运辉和其他三个,也各个都有官位,显然是僧多粥少。

“话虽这么说。”梁思申笑嘻嘻地耍顽皮,“我爷爷这个老革命退休了还想革,以前的关联单位请求他帮忙参股一家股份公司,他老人家积极踊跃地把当年的补发工资和现在的储蓄倾囊而出买了几百张股票,买了后自知理亏,对奶奶竭力隐瞒。后来奶奶要准备送礼的钱,才知道爷爷把所有积蓄买了几百张废纸,奶奶急了,住进高干病房昏迷不醒。爸爸让我趁假期回来看奶奶一眼,说可能是最后一眼,我火烧屁股般来了,在奶奶病床前一口答应买下那几万块股票,才不到一万美元,算是给奶奶买个安心上路。没想到奶奶一听就睁开眼睛活过来了。我后来扬眉吐气地跟奶奶说,怎么样,孙女比孙子好吧,奶奶听着生闷气,我就被爸爸叉岀病房。他们真是过河拆桥,呵呵。”

不过,大家都打趣他们这是发配,因为东海项目的选址在一座荒凉的半岛上,连公路都还是勉强以机耕路方式通到,晴天三尺灰,雨天一身泥,人在车上坐,如在摇篮里。据说,先前有几个筹建办的人在去实地转悠一圈后,千方百计挖路子调离。他们说,留下的,都是路子不粗,想凭自己本事吃饭的人。

宋运辉忍不住笑:“你念数学,又不念医学。”

宋运辉看到,五个人无一例外地都是男人,而且都是没带着家属上京。晚上他们五个一起吃饭,寻建祥也参与,大家聊得很好,“互诉衷肠”。这个团体,给宋运辉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错。

“太遗憾了,我好想与Mr.Song面对面一较高下,可是我查了从我这儿到你们那儿的行程,无论如何我都来不及赶上回美国的飞机,太遗憾了,你没空。我家差点岀大事,不过已被我治好了,现在没事了。”

以后,他们住在一起,吃在一起,热热闹闹,却单纯得跟住宿舍的大男孩似的。虽然因为《通知》而使东海项目蒙上阴影,可因为有大家抱成一团一起打气,工作并不像当初想象的那么不顺,而是天天充满干劲。

宋运辉想想火烧眉毛一般的日程安排,只得很是遗憾地道:“分身乏术,一天都不能离开。希望你暑假能回来,那时候我这儿的项目告一段落。对不起。家里没要紧事吧?”

没多久,包括马主任也认定,以后什么设备、技术等方面都由宋运辉主导。马主任说,他管跑部里,督促项目进展。与很多资深干部相似:各个都是上面有人,马主任也不例外。

“本来不回的,可家里出了点事,我后天就得去北京乘坐回美国去的飞机。Mr.Song你有时间吗?如果有时间,我明天就去北京,我们北京见个面。”

新工作让宋运辉干劲十足,第一次,他工作起来没那么些心理障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想家,想女儿。五个光棍常在一起传看夹在皮夹里的儿女照片,喝多了时就胡乱攀扯儿女亲家,第二天见面就笑嘻嘻称呼对方一声“亲家”,工作环境单纯得令人预料不到。

宋运辉大惊:“你怎么回国了?没听你说起。”

但宋运辉不会再幼稚地以为人际关系真正单纯,或许他是成功地让闵妥协了一遭,寻建祥也以为他飞得更高更远,可他自己知道,再成功,也只不过是脱逃,而且还不算是完身而退,他是抛下家小逃离。他在吞食年少轻狂的苦果,因此即使目前环境单纯,他依然有所保留,他必须纠正自己的性格,让自己越来越适应体制。再加项目的一波三折,他的情绪比较低落。只有梁思申质疑他的调动,说抛妻弃子地调换工作,必有隐衷。宋运辉无法解释,只好被迫接受梁思申隔三岔五地来电宽解,其实梁思申并没安慰他,只是跟他说说话聊聊天,但宋运辉理解梁思申的企图。他没想到,反而是一个小姑娘最理解他。但他也感觉到,梁思申已经快赶超上来,而他却无力加速。

宋运辉回到家里,本想陪快不认识他的女儿睡觉,不料一进家门,他爸就塞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十来个来电须复。他没劲地看看那些总厂分机号,一时懒得回复,就找以前读大学那座城市的电话打过去,这个号码有些眼熟,心说难道是同学找他?他一边拨号一边又想到梁思申家的电话,难道说,他让去美国检验设备的同事带去美国托客户邮寄的包裹这么快到梁思申手上了?没想到,对方接起电话,竟然是梁思申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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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杨巡待家里几天,又北上谋生去了。杨母一个人待家里,每每想到儿子的境况就心里难受,也更提心吊胆。原来时代已经不同了,这时代怎么就跟解放前一样了,一个不小心还真会家破人亡,国家难道不管啦?

宋运辉有些无奈地道:“没想到上进太快也是坏事,会搞得闵睡不着觉。福兮,祸之所伏。”

若杨巡就在市里开店,杨母是无论如何都要给杨巡看店去的,可现在鞭长莫及,她还有三个儿女要照料呢。她想着还得等三年女儿最后考完大学,不过说快也快,三年时间就眨眼的工夫。她想,到时候她跟儿子过去帮忙去。

程厂长摇头:“不知道。老水不上路,什么都瞒着我们,谁知道他平时怎么做的,老刘他们总是抓到一些风声的吧。与你无关,你那外贸能做出什么手脚。不过如果老水真出事,闵不知有多快活,他可以早日出头。但你就麻烦了。”

杨母也恨自己关在山村里面,不懂外面世道怎么在变。这个地方,电视看不到,收音机只在晴空万里时候收得清楚,报纸常常隔上几天才到,她除了听儿子自己说,都无法知道儿子究竟在外面怎么过。她恨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

宋运辉听了这些不由得笑了:“爸,虞山卿那些事,拿到爸面前真是不值一提,我明白了。刘总工他们会威胁到水书记吗?”

但杨母没事儿的时候还是绞尽脑汁地帮儿子想办法。她想,人,总逃不过人之常情。虽然她不懂现在的市面究竟变得怎样了,是不是只有他们这儿的小山村才有难得一片安静,可既然是人做出来的事,总有常理可循的吧。

“你啊,怎么能被虞山卿转移注意力呢?早跟你说了,虞山卿不值一提,水书记没把虞山卿当人用,闵更不会把虞山卿当人对付。闵要留意的是你。反正你小心做事吧,别做多错多,被闵抓住把柄往死里整。现在要你向闵臣服也不行了,你这人做不出这种低三下四的事,闵也不愿意养你这条冻僵的蛇。你还是管好你自己,跟虞山卿撇清关系,晚上找时间与老水通个电话通报他一声让他有所准备,其他你都别参与。”

周六时候一家四口又准时拎着一把手电,深一脚浅一脚来到村办等候杨巡的电话。杨巡来电时,杨母说了自己的想法。

宋运辉听了大受教益,人与人的关系真是千变万化,万花筒一般,稍转一个角度,又是一幅绚烂图案。“那么,闵查虞山卿的账目,是不是表明闵还是想在内贸这事上有所作为?会牵累到我的外贸吗?”

“老大啊,我一直在想,你们这回谁都损失了,就一个人没损失,那个人就是租仓库给你们的人。他就是窗户给砸了房门给卸了,房子总还在吧。即使房子也让人扒了,地皮总搬不走吧?你们各个损失巨大,可他租照收钱照赚。解放前老话有说,万贯家财,不如烂地十亩。万贯家财总有一天花光,烂地却是每年都有产出,你太外公以前常说,有钱就去买地,买地是万世基业。老大你说是不?你好好想想。”

程厂长异常自信地道:“闵不可能出手对付老水,这是虞山卿误导你多想。我们总厂以前书记厂长打得不可开交,这都没事,人之常情,现在闵对你藏着手段,这也正常,唯独闵不能反水。你想,坐高位的最怕什么?最怕下面背叛。闵敢反提携他上进的老水一次,以后他在系统内的名声就做臭了,谁都知道他脑后有反骨,谁还敢提携他?闵还年轻,还要找机会上去,即使在金州,他也还没坐稳一把手位置,他哪敢对老水明目张胆。老水统共加起来也不足一年了,闵急什么急。老刘他们想趁现在还有力气,上京告状才有可能。”

杨速他们先不以为然了,买地?那不成地主了?课本里不每天都在批斗地主吗?可他们的议论被杨母斥了回去,杨母说现在看来世道有些变,小孩子家懂个什么。

宋运辉摇头:“不信,他无非是想搞大事端拉我与他一起对抗闵。可我个人没啥可焦急的,唯独如果牵涉到水书记,我得为此做点事。”

杨巡却在那边道:“妈,个人不能办公司,我们这种外地户口的不能在本地买房子,我以前买的房子挂的还是别人的名呢。我们只能租,或者挂在哪个公司工厂的名下,每年交他们一笔管理费,我们这儿叫戴红帽子,定期管理费交起来不得了。其次我得找个信得过的国有单位去挂靠,别没玩几天挂靠单位就跟我解缆,我损失不起,我再想想办法吧。”

送妻女回家,宋运辉便拐去岳父那里,将虞山卿的密语说与岳父。程厂长听完反问一句:“你相信虞山卿?”

杨母听得儿子原来也在思考这问题,老怀大慰,开心地道:“老大,这问题我看你得抓紧。你想,以前人家货郎担挑两筐货走村串户,等有钱就买个铺子安身下来。我们最先也是挑着馒头到处叫卖,后来你们刚去东北的时候,你也是骑着车到处叫卖,等有点钱了就坐店铺。我看啊,你还是得把店铺买下来,脚下有地皮,头顶有屋盖,这才是稳扎稳打的万世基业啊。”

两人开门出去,看到各自儿女,却又换上笑脸。宋引只要妈妈抱,不要爸爸抱,依然令宋运辉心酸。

杨巡本来还认真听着,可一听到“万世基业”,忍不住想笑,严肃不起来了。妈妈的话,让他想到那些电影中流传甚广的刘文彩、黄世仁、周扒皮等地主老财。他强忍住笑,才道:“妈,有时候没个房子背着,可以打游击啊。”

虞山卿冷静地道:“我想与水书记商量后定。小宋,你打电话时就这么告诉水书记。”

“啐,改不了的卖馒头脾气,都不晓得眼光放长远些。”

宋运辉点头,这点,他早就与岳父预见,可有时身不由己。他一点不客气地问:“你自己考虑后路了吗?有没有想过怎么不影响水书记?”

“是,是,我会好好考虑。妈,你怎么知道以前那么多事儿的?”

“闵连一年都不能等。此人做人也太刻薄。我还听说他暗中查账,如果不是财务处朋友经我逼问跟我说岀疑点,我一点不会怀疑到闵。我很怀疑,闵想通过这么一手,彻底清除水书记退休后在总厂的影响,方便他自己以后在总厂一手遮天。小宋,你是后起之秀,如果水书记不保,你得留点脑袋考虑后路了,闵能容忍你这么个未来可以威胁到他的人存在?”

“你爸说的呗,你爸……唉,看的书多,可都怕事烧了,否则你也可以看看。不说了,妈也知道妈跟不上时代,只会拿过去说事儿,你还是自己当心吧。老二,你跟你大哥说。”

宋运辉再度惊异:“对,是闵提议的,闵提议水书记退休前到处走走看看,我顺水推舟。难道是……”

杨母把电话交给儿女们,自己坐一边儿笑眯眯看着他们跟大哥说话,一边暗暗记住他们的汇报,看哪些他们不跟她说,却跟大哥说。她当场不揭穿,就心里记着。杨逦的话最多,撒娇个没完,好像又追着老大许诺什么好处。杨母暗叹一声气,老大的事儿,她都没与下面三个说,看来老大也没有向弟妹们诉苦的意思,老大苦啊。

虞山卿点头:“我知道你对水书记是有良心的。这回水书记出国,究竟是你大力促成,还是闵大力促成?”

回家路上,小兄妹叽叽喳喳很是热闹,杨母听他们在讨论一个台湾人唱的歌,讨论着讨论着,杨逦就怪腔怪调地唱了起来,“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杨母听着嘀咕,还北方来的狼呢,都才是一些小蟑螂,真狼去北方了。

宋运辉虽然有些吃惊老头子们真会动手,可没太吃惊,他从去年虞山卿焦躁时起,已经感觉总有人会看不下去拍案而起。他定定看了虞山卿好一会儿,才道:“我晚上联系水书记,我知道他现在在哪里。我也奉劝你,最近别太招摇,穿工作服上班,别给水书记惹麻烦。”

杨巡想起妈的电话,心里就想笑,忽然想到妈说这通话的依据是什么了,好像是以前爸爸讲过的《卖油郎独占花魁女》。卖油郎独占了花魁女,意外发财后,正是开了家铺面从此万世基业的,妈打算的可能也是这么一出。想到此处,杨巡忍不住大笑,跳到仓库外面,在东北已经微寒的夜空下也唱起那首北方的狼,不过他唱的是“我是一匹来自南方的狼……”他一唱出,黑暗中有几个声音开始起哄嬉笑,也有几个精血旺盛的野小伙儿跟着一起扯着嗓子唱,都是一条街上仓库里宿着的人。

“对。这几天水书记肯定会联络你,但不一定联络我。如果水书记有电话来,你跟水书记说一声。我看他们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小宋,无论如何,水书记待你如同亲生,你必须第一时间通知水书记。”

杨巡反而不唱了,他现在隐隐似乎是这条街上的头狼,怎么可能与众小狼一起嘶吼。他披襟迎风,双手叉腰,默默看着一条街两边黑魆魆的仓库。这些仓库,原本是一家厂的两排厂房,厂子承包一次烂一次,承包第三次的时候,索性车间给分成一格一格,上面行车依然可以穿越吊装货物,就这么改成了仓库。敲掉围墙,原本车间之间的一条路,也给成了像模像样的小街,反而挣钱够养活一厂的职工。

宋运辉闻言沉默良久,才道:“去年初,刘总工也是有些莫名其妙地进我家考察一圈。不过我家是一楼,不进门也可一目了然。你的意思是,他们趁水书记出国,准备在部里搅岀一些响动?”

杨巡想到妈刚才的电话,看来还真有些道理。眼前这片在东北远算不上有规模的小厂,就靠着放羊似的出租,没点头脑地收租,一厂子工人什么都不做,小日子没风没雨混个温饱,如果他有这么一片仓库呢?

“不。我了解消息后才侧面打听一下,知道有人关注我的内贸科和你的出口科。还有,我爱人说,一年来,有两个老头曾借口关心上我家来东张西望几次。而且,你难道不觉得现在是他们的最佳进京告状时机吗?”

杨巡叉着腰在月色下浮想联翩。如果他有这么一片仓库,他绝不可能放任这儿放羊一般地出租,他会将这片厂房有效利用起来,门面归门面,集中经营,反而可以召集更多经营户。而仓库归仓库,仓库都可以不用放在这么中心的地段。现在这片仓库区,可真是捧着金碗吃杂粮,没善加利用。

宋运辉不由得想到刚刚见到的刘总工手中捧的方便面,还有刘总工一再的告诫。愣了会儿,才道:“你说……你会不会是风声鹤唳?你去年一直担忧到现在。”

直到一个喷嚏惊醒杨巡自己,杨巡才从踌躇满怀中走出,回到自己的仓库。他半倚在床头,压根儿没看闪动的电视,反而对着电视上面两叉天线出神,妈的电话让他心动。

“对,我们书房说话。”虞山卿拖宋运辉走进书房,关上门,才严肃地道,“老干部处帮刘总工等五个老干部买了明天进京的火车票,奇怪的是,他们没要老干部处预订部招待所的床位,看来不是游山玩水。”

当然,杨巡清楚地知道,转型,尤其是买地,需要大量的钱。前一阵子的伤筋动骨,他至今才算是恢复,手头稍有活络的余钱。如果再有半年前的积累,转型,还真是一个可以考虑的问题。

宋运辉大步跨过去,先眉开眼笑摸摸女儿的胖脸,才跟虞山卿道:“你好像有事?”

但是,杨巡心里对转型开始有了规划。他展开心中的那张活地图,开始寻觅合适的店铺与合适的配套仓库。起码,他想,如果他成立那么一家店铺,他是有绝对信心,把这条电器街上的老乡们都拉到他那儿去的,凭他的号召力,以及设计出的低价位。而当前,他得拼命挣钱。杨巡挣钱的道路上出现一个新的坐标。

虞山卿关上家门,就低声道:“扣留你孩子,就知道能引你上门。嘿嘿,你难得休息啊,我们今天喝一杯?”

当东北大地飘起第一朵雪花的时候,杨巡得到一个很好的机会。

虞山卿今年明显收敛,没再呼朋唤友办极其奢华的圣诞晚会。不过,家中物品之丰富,依然如故。宋运辉上门就被满眼先进家用电器吸引,尤其是那套看上去低调华贵的木质音响。

那是一家中型企业基建开始,需要大量电线电缆。得知这一消息的杨巡立刻如嗅到肥肉味道的狼,循着醉人香味找上门去。但是,天不遂人愿,他在供应科看到一个同行老石与供应科长勾肩搭背出来。杨巡很敏感地立即嗅到另一种味道,那就是失败的味道。但他不动声色地依然与供应科长周旋,喝酒,拉攀关系。即使科长都被他的热情友好感动内疚得跟他直说,说杨巡后到一步,他没法再把前面答应朋友老石的生意转给杨巡,杨巡依然笑称来日方长,现在算是认识一个朋友。于是,那科长放心不少,与杨巡还真是称兄道弟起来,常一起吃喝,还拉上领导一起吃喝。他们几个厂领导朋友聚会,科长也拖上杨巡,因要杨巡付钱,杨巡一一照办。

宋运辉听着只觉得脸上发热,看刘总工上楼,才转身上自行车去虞山卿家。他不得不在心里感慨,刘总工现在说这些很有气节的话,当年呢?人在江湖,谁能由己?可刘总工的话还是敲打了他的心扉。

不知不觉地,这个厂的上上下下都不再拿杨巡当外人,当着他的面谈论工作谈论进度,越说越放开。杨巡却深深记住了进度,尤其是需要进电线电缆的绝对时间,这是他的翻身机会,他必须全力争取。

宋运辉没有应声。刘总工走出一段路,看到自家在望,才对宋运辉道:“谢谢你陪我老头子走一段,不过我还是多嘴,虽说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可人总得有点坚持。小宋,你勤奋好学,又何必自甘堕落。”

在几场大雪之后,在距离计划一手交钱一手给电线电缆的绝对时间前一周,杨巡让老李帮忙,找一辆车两个徒弟,把老石硬拖上车,拉到一处原先据说是给清宫后妃筹备脂粉款的废弃金矿胭脂沟里。胭脂沟地处深山老林,是个只有几十户人家的村落,村落里的人有老李的远房亲戚,答应老李帮忙“照料”老石,管吃管住。老李的亲戚答应半月后才想办法拿马车送出老石。老石如果想反抗想出来,没车靠两条腿想在冰天雪地里从胭脂沟走出,结局只有冻死。

刘总工仰天“哈”地一声:“他去?他什么用?小宋,再劝你一句,你大好青年,别同流合污。”

而那家中型企业供应科长临到要货关头,却忽然失去送货人的行踪,无奈之下,当然毫不犹豫地就把绣球抛给了杨巡。毕竟,老石又不是科长他的亲爹,又不是非老石不可。

宋运辉万分小心地回答:“水书记带队去美国现场检验待装船设备。”

杨巡却是有备而来,以临时需要筹集这么多货为借口,稍稍抬了些价,便开始源源不断地把自己仓库里的货发了个底朝天,又让登峰立刻加急发运货物,货到交款。雷东宝而今相信杨巡是个懂规矩的人,当下还真是派了两名小雷家人押车,顶着风雪扣着时间把货送到那家企业,一点不耽误那家企业的基建。

刘总工又看看宋运辉:“老水去美国,是你安排的?”

那家企业照计划是联系了当地驻军官兵帮忙拉电缆,演绎军民心连心感人事迹的,既然是请人帮忙,当然不便变动电缆施工时间,尤其是变动部队的时间。看到杨巡如期把货色送到厂里,不仅供销科长热情拥抱了他,其他要好领导也拥抱了他,都对他赞不绝口,说他够兄弟。

“是,谢谢刘总提醒。”

等老石气急败坏地回来,这边早已尘埃落定,他哭也没用。老石虽然心中一百个认定是杨巡捣的鬼,也到驻地派出所报了警,但他既然没缺胳膊少腿,又本身是个外地人,也不知怎的。即使他再递香烟,人家派出所依然没怎么把他的事当回事,他只能偃旗息鼓,心里恨恨不绝。

刘总工有些神情古怪地看看宋运辉,忽然提醒一句:“你好好一个年轻有为的……唉,别同流合污。”

而杨巡,则是好好赚了一笔,有生赚得最大的一笔。

“是啊,真巧,我们一起进厂,连孩子都是差不多时间出生,孩子妈常带孩子一起玩。”

有钱,便有了资本。而交朋友,稳立足,攒库存,扩规模,都需资本当道。经历年初波折后的杨巡,在痛尝一顿落水窒息滋味之后,终于明白天下没有靠自己一双手一个脑瓜子只赚不赔的好事,谁都不知道阴差阳错飞来横祸,不知不觉就给倒霉了。挣钱光靠肯吃苦能钻营还不够,挣钱还得看准时机,看准项目,目光放远,规避风险。杨巡其实很想从自学的高中课本中获得一些指导,可就是政治经济学也没法跟他说清他想要的东西。他只有自己开动脑筋,年初波折落下的深深恐惧告诉他,必须调整未来的生意导向,如何既能在打击中保本,又能通过勤奋赢利。

“噢,我刚才经过,见你爱人在小虞家里,听说你跟小虞走得近?”

而在交朋友的方向上,一次挫折,自然而然地让杨巡改变了原先套路。原先闲时玩闹多是与老乡在一起,有什么事也只在老乡圈子中大家互相搭一把手地解决。现在不同了,他对于高中课本上有一句话很有感触:“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他既然来到东北,而且这回挫折中又获得东北本地朋友的大力帮助,他决定此后不再目光短浅地只在老乡群里打转,他有意借助强力的老李,开始拓展在本地人中的朋友圈子。

“中饭了,找女儿回家吃饭。”

年底时,他几乎花光所有资本,买下火车站附近的一家小木器加工厂,同时也迎来雷东宝到东北赏雪。

刘总工又是呵呵一笑:“老了,还是小闵体恤我,让我安心养老。再说我也帮不上忙,有你在,差不多了。你好样的,亏你拿出那样的第二方案,太冒险你知不知道?唉,看了你的方案,我才知道我真该退了,给你们这些年轻人让路。长江后浪推前浪啊,可惜我们那时没这么好的机会,一生蹉跎。你去哪儿?”

其实雷东宝对杨巡的什么赏雪建议是嗤之以鼻的,雪有什么可赏的,虽然这两年的雪越来越罕见,可他又不是从小没见过雪的人,没事去那么冷的地方遭那洋罪干啥。可他不答应,杨巡就一天一个电话来动员,动员得他烦死,买张票,还是没位置的站票,上过路火车,又转一辆火车,到最后一天才有硬卧得以睡了一整天,才风尘仆仆踏上黑得流油的土地,被站在月台上冻得差点缩成核桃仁的杨巡接到。

宋运辉忙道:“我们做技术的,说起一辈子伺候的设备,多的是感情啊。刘总,很想请你做顾问,可惜闵厂长一直不允许。”

杨巡见面就奉上厚厚的帽子手套雪靴,雷东宝来者不拒,当场就坐在路边一个结冰的水泥块上穿戴严实,得意地笑道:“像雷锋不?”

刘总工一愣抬头,就笑眯眯道:“你也是难得白天在家属区出现啊。怎么样,一分厂技改到什么进度了?”问了又呵呵一笑,“你看,我都退休了,还问这些事干啥。”

杨巡看着穿戴后圆得跟球一样的胖大雷东宝,笑道:“雷锋同志哪有你这么胖啊,你一看就是剥削阶级,还冷吗?”

他套上大衣从楼梯下推自行车出门,屋后的腊梅又大了好多,大冬天里开得又香又美。他知道宋引虽小,却已知道臭美,最爱头上戴几朵娇黄腊梅,对着镜子左顾右盼。没想到出门就遇见手上捧着十来包方便面的刘总工。刘总工退休一年下来,看上去反而年轻了一些,可见少了心事。宋运辉主动跟低头走路的刘总工打招呼。

“你们杨家人怎么都一句话,冷个头。给,你妈的。”雷东宝虽然对来东北的事并不热衷,可一来被冷风一打,又看了一路的皑皑白雪,心里一下有了喜欢,正好远远看到一只野猫蹿过,他奇道,“这儿猫也长长毛。”

女儿出生,宋运辉即使再忙,也没忘记要给女儿找个好名字,父母与妻子都中意宋颖这个名字,宋运辉不喜欢这种一看就是太多小女儿味的名字,不过拗不过一家其他三口的坚决反对,只改字不改音。南边人说话不分前鼻音后鼻音,大家也就凑合同意。倒是虞山卿见了这名字大力叫好。虞山卿的妻子与程开颜差不多时间进产房,孩子生下来后,两家交往因孩子而密切,大人小孩经常一起走动。宋运辉知道小猫这个钟点还没回家,定是与虞山卿妻子难分难舍。

杨巡急不可待地翻看妈托雷东宝捎来的东西,嘴上却一点没闲着:“这儿人都巴不得往身上粘毛呢,什么狗皮褥子貂皮大衣,穿上一个个都毛茸茸的。哎呀,有酸笋,哈,四大块。雷书记,晚上我给你做酸笋鱼,这儿冬天敲开冰洞捞的鱼都特肥,我妈就知道我好这口。”

元旦,宋运辉难得放自己一整天假,一觉睡到中午,还是被他妈叫醒。他的忙碌一家人有目共睹,谁都不舍得叫醒难得好睡的宋运辉。他起来就发觉家里不合常理地静,果然是小猫程开颜带着小小猫宋引出去玩了,宋母说开颜去了小虞家。宋运辉看看正是吃饭时间,本来想打电话到虞山卿家要小猫回家,可想了想,决定还是自己过去一趟。他要爸妈自己吃饭,不用等他们。

“别饿着我就行。”雷东宝跟着杨巡往外走。他对于冰天雪地还不适应,却拒绝杨巡的搀扶,踉踉跄跄穿过广场,走着走着到一大门紧闭的荒凉所在,奇道,“干吗带我来这儿?”

故地重游,前后天差地别的对比,给老徐极大震撼。

杨巡双臂张开,来个合抱的姿势,扬扬得意地道:“这块儿都是我的了。等开春我把它们好好整整,开个电器市场,我把老乡都集中到这儿来,加上火车站有几辆公交车通着,人气不可能不旺。”

老徐走的时候且喜且叹,这片令人欣喜、充满蓬勃希望的田野上,许多事情似乎正被突如其来的经济利益裹挟、扭曲,而刚刚获得财富的人们还来不及意识到迅速发展背后伴生的危机。

雷东宝看杨巡掏钥匙开大铁门中的小门,冷笑道:“大老远叫我来看这个?准没好事。”

第二天,老徐才坐着雷东宝的摩托车全县看看,那都曾是他的辖区。回来在村里巡走,经过一座小桥,忍不住问这桥下是不是他们曾经钓鱼的那条清水河,雷东宝答应是。老徐看着桥底满是白沫的污浊河水感慨万分,而且是一路感慨。他离去上火车前,要雷东宝回家做一件事,就是把所有排污的明沟都做成暗沟,排污口都通到河流的水平面下,起码能消除部分臭气。他说他回去找找其他地方的经验,看能不能把容易解决的污染问题尽可能解决,而又不太影响小雷家的经济效益。

杨巡忙笑:“哪会。我总算有点出息了,都是雷书记当初一言九鼎帮我的忙,不请雷书记过来亲眼看看我怎么交代得过去。”杨巡笑了几声,就把话题拉开:“雷书记你来看车间,以后窗户整一下,电线电灯重新拉一下,这个车间我看放得下四十来户大柜台。我打算春天化冻的时候,门口这块空地也造房子利用起来,又可以租个二十来户。”

雷士根类似大总管,被问得最多,他渐渐发觉老徐除了问岀一个现象外,还非要深挖痛掘,刨岀事情的根由,还与大家议论目前的合理性和未来可能的变数。老徐站得高看得远,那些远见性的东西自然不是小雷家五个能赶得上的,令在座五人受益匪浅。雷东宝本来就对老徐有些盲从,自然是把老徐的话句句装在心头。

杨巡说到这儿,顿了一顿,见雷东宝虽然不答应,却照着他说的认真在看,想到雷东宝就这老大脾气,不再奢望等雷东宝的敷衍了,继续自个儿唱独角戏:“雷书记来这儿瞧,你看,这个方向看过去,是哪儿?”

雷母早听说有这么个北京的大官要来时,就计划着出逃了,今早一早就躲到隔壁。在邻居家隔窗看着下车的老徐如此气宇轩昂,一副大领导派头,更是说什么都不敢回家。楼下茶水饭菜都是隔壁士根家和正明家的媳妇过来料理。老徐时间紧,上来就抛出一个个的问题详细询问在座的小雷家四大员。包括小雷家的管理架构,他也了解了个清楚。老徐看得多,有时提出某个模范村是怎么在做,与在座讨论其合理性。

雷东宝没跟去,只顺着杨巡指点斜眼一看,就道:“火车站,怎么了?想搞反革命破坏活动?”

雷东宝没回答,出手打开给老徐看。老徐一看了然,没再说话,也没像宋运辉那样有所劝慰,只拍拍雷东宝的肩膀,扯他下楼。

杨巡笑道:“就是火车站,我爬屋顶上看过,火车站里能清清楚楚看到我,我也能清清楚楚看到火车站。就这个角度最好。我已经让人上屋顶做铁架子了,做个四扇门板那么大的铁架子,很快就能做好。在上面贴四张白铁皮,再刷上雪白的油漆,让人拿红漆写上桌子大的两排美术字,就写‘登峰电缆,登峰电线’,再下面就一个大大的‘最好’,你想,只要火车站进出的人,抬头就能看见,以后他们想买电线了,还不立刻就想到我们登峰?”

雷东宝也高兴老徐这么不见外,带老徐去他房间。老徐进门就看到也是这么孤零零一张床,一只旧三门大橱和一只旧五斗橱,看来是以前结婚用的,倒是床尾放的一只樟木箱与众不同。老徐走过去一看,道:“你的保险柜吗?这个箱子做得不错。”

雷东宝心说,登峰到底是谁的。“屁缝大的地方,你还挺能折腾的。行,想得好。我看你上面再挂块牌子,写上电器市场,否则你这儿没正对着火车站,人家找不到。”

老徐在雷东宝面前毫不拘束,闻言就探头过去看,见大大的空屋子里只有一张床,两张木椅子,不过倒是有一张独脚金鸡桌上放着一台电视机,电视机用一个亮闪闪粉红的罩子套着,床上的两条被子当然也是亮闪闪的锦缎面子,盘龙绣凤,一床大红一床鲜绿,床头的枕头是橙红色。总体很是俗艳。老徐心说难怪经常出国的宋运辉要说他来替雷东宝布置,若是雷东宝那个文雅的妻子在的话,这个家可能会是彻底不同的一种格调。不过老徐相信雷东宝已经把最好的给他了。他微笑道:“不错,不错,我晚上就宿这里。你呢?你哪间?看看。”

“嘿嘿,不瞒雷书记说,我最先想的是挂你说的牌子,后来想,既然做了,干脆一排儿全做,把我们登峰的名字也挂上去。再有空余的位置,我一块一块割了卖给人。我们英雄所见略同。”

“他这人累不死,不累他他才蔫蔫地死样活气。老徐,今晚你住这间,全是新的。”

“你小子人精,净见缝插针捞钱。”雷东宝笑骂。但也热心给杨巡建言献策,“你看,这片空地,你不是说也要造起房子吗?我建议你造两层,下面一层做市场,上面一层做办公。你这市场规模就上来了。”

“哦,对,他信里跟我说了,他那边改造工作其实比新建一个车间还啰唆,他起码得今年秋天才有时间帮你。你们家小辉大有前途,脑子好,又肯干,更是遇到好时代,我想着他做的那些事都忍不住手痒,总是要他多多写信告诉我详情,看来不应该啊,他那么忙我还霸占他时间。”

杨巡呵呵地笑,拍着手套道:“雷书记的见解就是不同,可我现在钞票有限,做不到。我所有的钱现在都花在买这个厂子了,还有,我租了这条路过去大概四里地的一个大仓库,给这里电器市场配套,先预付了一个月租金。这样,钱都没了。我已经拉来三十多户柜台,等明年春节后他们就搬进来。让他们换地方都很不情愿,我迁就一些,只预收三个月租金。不像我们现在租的仓库,得把半年的全交了。三个月租金不多,我打算全用到门口空地盖房子上,打三层的地基,先造一层。等慢慢有钱了,一层一层往上造,没办法,得精打细算着呢。”

“我搬进新家时小辉就跟我说,要我等他回来才做家具,他给我画怎么摆。可他哪有时间啊,他女儿半岁了还不认得他,我指望不上他。老徐,你本事比小辉好,你帮我。”

“好,自力更生。”雷东宝嘿嘿一笑,不再吱声。自从小雷家富裕起来后,多少沾着那么一点点亲的人涌到他面前侃侃而谈宏伟设想,到最后就落实到一句话,请他雷东宝投资。看来杨巡千方百计邀请他来,也是为的这个,他早就百炼成金,百毒不侵了。

老徐听了笑:“放心,随着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吃水果的人会越来越多,不过你得选个能人专门负责提高果树品质,种岀最甜最大的果子。找找农科院。下去吧。”老徐自己先下,雷东宝后面跟上,“东宝,你房子外面那么漂亮,里面怎么不好好搞一下?起码也拉车家具回来放着。”

杨巡不疑有他,得意地笑了,趁机忙道:“雷书记,这儿走,我给你在市招待所开了间房,还挺干净。还有件事想请雷书记金口答应呢。”

“猪场一直这么臭的,没办法,我们每天都用一辆大拖拉机专门拉猪粪了,猪场嘛,不臭哪算猪场,每天臭水都够气味。你看,周围满山种的果树毛竹也都是猪粪养的,春天满山都是花,哈哈,都是臭猪粪养岀来的。老徐,你看山上种满果树,这都是你帮我们想的主意。大多数果树才开始长果子,可惜果子不好卖,放没几天就烂。去年秋天果子第一次结那么多,我发动全村吃橘子吃梨,他们说橘子上火梨清火,正好调和。”

“什么事,直说,别拿话套我。”雷东宝心说来了,就这么回事。

老徐点头,这是实话,需求决定,对于小雷家村办企业来说只能做到这地步。“车间看来还真不要有墙的好,可以尽可能把气排出去。这种塑料有毒,你们尽量不要让孕妇进车间。唉,目前还是只能上初级低端产品,像小宋那边新设备的高端产品,大部分还得靠出口来消化。猪场怎么也这么臭?冬天都这么臭,夏天还了得?”

杨巡道:“我这市场吧,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工商的朋友都熟得称兄道弟了,可人家帮不上忙,这么大场子,个人没法注册。朋友给我出主意,让我找家单位挂靠。雷书记,我其实可以挂靠到本地一家国营厂下面的,可我很不放心,就怕他们哪天看着我店子人气十足,下手把我黑了。我一个外地人怎么玩得过本地的。我挂到登峰下面行吗?我每年交管理费。”杨巡没说的是,这挂靠本身就是不受法律保护,上不得台面的事儿,如果找的挂靠单位不本分,哪天翻脸不认账,他这电器市场的资产就等于全白送了。所以他得找个信得过的人管的单位,而且那人还得对手下集体有绝对掌控权。除了雷东宝的登峰,他还真想不出第二个来。

“不用也行,可原料价格太高了,我做了得亏本。”

雷东宝背手想了会儿,道:“你小子滑头滑脑,别我把登峰名字借给你,哪天人家找我要你的债,我逃都逃不掉。”

老徐倒是不以为怪,他这次是私访,想通过私人关系了解农村经济发展的第一手资料。在因公出差时,他见过好多地方也是这样的污染,虽然人们在他到来时做过手脚,可他本人就是一手一脚从基层倒班出来,那些手脚他还能看不出来?经济开始复苏的地方大多这样。“电线必须用这种含氯的塑料?”

杨巡忙笑道:“我没那么乱,就年初那一次阴沟里翻船,那是天灾。不过做人吃一次苦头应该吸取教训了,雷书记你看我这不是掉转经营方向了吗,你说,只要我养足这个市场的人气,以后那是铁稳地来钱,肯定不会给登峰添麻烦。雷书记,请上车,这辆一路车直接到招待所门口。挂靠的事你慢慢想,不急。”

“电线厂的塑料加热也臭,没办法。你看电线厂屋顶密密麻麻的烟囱。小辉一来就摇头,他洋派。”

“不急?春节离今天还有几天?你小子别想糊弄我。咦,这儿车把手还绑着布?”

四大员一齐等在雷东宝家欢迎老徐,老徐对这种阵仗见多不怪,很是亲切地与大家握手寒暄,不过要求先上屋顶看看村子全貌。雷东宝带老徐上去,老徐进村就闻到浓烈的混合臭味,在雷家依然如故。因此上了屋顶平台就问:“猪臭,之外还有什么臭?”

杨巡忙解释:“没办法,这儿太冷,若不是绑着布,有时候手抓上去就粘住肉皮撕不开。雷书记,等下我这儿的大哥老李要给你接风,他也是个热心人,年初我出事,就你们两个伸手帮我。我跟他说起你,他很想结交你这个朋友。”说着把老李的身份背景介绍了一下。

桑塔纳简直是一马平川地直接开到雷东宝的新屋,那是全村最大的五幢房子之一,其他四幢分属雷士根、雷正明、雷忠富和史红伟等四大员。雷东宝说,五人贡献最大,住大房子一点都不用不好意思。反而是其他四个还嘀咕一下,拿那么高收入还住村里分配的最大房子,会不会挨村民骂,结果,这回没人骂,大家似乎已经习惯这等不公平的分配。

雷东宝点头:“是条汉子,东北人酒量好,今晚跟他拼了。”

“他忙,一年多没来了,来了也一定不认识路,这条路他还没见过。”

雷东宝还真是一言九鼎,可喝酒时这个“拼”字,在东北万万得忍住不能说。他自恃一向酒量很好,见了老李,他没老李那么多的花言巧语,就举杯碰了,自己先喝了,然后瞪一双环眼盯住老李,老李竟然也都硬碰硬喝下去,一次都没假手身边铁塔般的一群徒弟,也命令徒弟们不许打车轮战欺负人。两人你来我往,看得旁边人齐声叫好。结果,老李先倒了,倒在徒弟怀里之前,竖起拇指赞叹:“爽快,够哥们。”这时候,桌上的菜还没上齐。

“小宋给我描绘过,但我的想象还是有局限,跟不上你们发展的速度。真想不到。”

雷东宝晕乎乎地开始专心吃菜,他觉得桌上的菜特对他胃口,什么手把肉啊,小孩手臂粗的红肠啊之类的,他喜欢的就是这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调调儿。吃完一抹嘴,一条两百来斤的身子轰然倒下,交给杨巡处理了。幸好老李的徒弟多,有的是七手八脚。

“那当然,十个人来,十个人不信。以前连我都想不到。”

杨巡送雷东宝回招待所,累得气喘吁吁地看着雷东宝发呆,揣测雷东宝没理由猛喝酒是什么意思。杨巡想,雷东宝是不是担心酒桌上老李他们一起做工作,会让他情面难却答应不是不答应也不是,所以才先发制人,拿酒杯把大伙儿的嘴都封了?那么看来,是不是雷东宝心里不肯答应让他挂靠?杨巡心头割肉似的想,明天看情况,看来得有物质上的表示。

车到小雷家村村路,老徐看着眼前已经完全陌生的村庄大惊:“这是你们小雷家?”

雷东宝第二天醒来,舒服得不想动。外面冰天雪地,里面比宋运辉家还暖和。他听到杨巡已经起来,轻手轻脚地进出,他懒得提醒杨巡可以随便乱动,舒展地摊在床上闭眼静思,想杨巡那个挂靠的事。无非就是一点,拿着杨巡那么些管理费,值不值得为杨巡未来的经营成败背上巨大责任。这其实是考验杨巡人品的问题。

雷东宝胖了后说话声听上去更不客气,再加日积月累地在村里做老大,口气中不知不觉地带着霸道,不过老徐早已知道这个人,即使多年不见,也不会不适应雷东宝的凶神恶煞样。两人一路说了好多小雷家村的经营,老徐说很受启发。

以前白押两车货给杨巡的时候,因为那两车货他输得起。但这回不同,这回如果把登峰借给杨巡用,而杨巡又有心耍滑头的话,那损失,可能是个无底洞。而问题是,杨巡这人看上去有的是本事滑头,这天寒地冻的地方又天高皇帝远盯不住。如果真有无底洞一般的损失,他还真能砸了杨家吗?砸了也于事无补。

“打个比方,呵呵。”老徐有些不好意思破坏自己在雷东宝心目中的好印象,“说说你的猪场,还是我给你岀的主意。别总说电线厂。”

雷东宝把前后左右的理儿都想清楚了,就不磨叽了,将问题抛到脑后,这种没法下结论的事,多想又有什么用。他想的是,火车需要经过北京,要不去看看老徐和宋运辉。拿定主意,他就睁眼问:“小杨,这儿有什么特产他们北京人也稀罕的?”

雷东宝听着觉得有理,可忍不住问一句:“老徐你这样的人也会赌博?”

杨巡被忽然一个声音吓一跳,愣了下才道:“有,多的是。再说是冬天,有些山货野味拿去北京还不会坏,我这就准备去。”

老徐连连点头:“没有特权的话,就看谁有手段谁钱多。嗯,这倒是跟赌钱一样,谁手中筹码多,谁下注时胆气壮一些,敢用的招数多一些。”

雷东宝依然懒得起床,道:“从我裤袋里拿一千,一式两份。”

雷东宝立刻兴奋,目露凶光:“老徐,你一说就中。我们现在手头有钱,有钱,就能心狠手辣,做出来的东西不一定你来买我就卖,烫手一样。我现在做出来的东西就捂着,价高的才卖,一点不怕没钱买料发工资,我比买电线的人钱多,看谁急得过谁,你急不过我你就得岀高价,嘿嘿。”

杨巡忙道:“还什么钱啊,这些小意思我请得起。雷书记要么我出去布置一下,早餐给你放暖气片上,你起来多吃点,否则昨晚酒喝多了对胃不好。”

老徐听了微笑:“你卖电线时,该轮到你翘尾巴了吧?”

“不急,这儿的肉够劲,我再吃几天才回,有昨天吃的那种红肠吗?再给我来一条。”雷东宝这才起来洗漱。

“还差价,差价个头,能拿到已经谢天谢地了。就是年三十半夜火车装到,我们也得立即冲出去抢,迟一刻就没了,得从物资局不知道谁办的贸易公司拿,价格没个准。”雷东宝这话说出,前面司机呵呵地笑。

杨巡有些目瞪口呆,看着雷东宝拿毛巾牙刷去外面盥洗室,他忙拔脚出去,上穷碧落下黄泉地寻找来各色各样他认为最好吃的肉肠,交到雷东宝面前,吃得雷东宝那个开心,杨巡这才明白眼前这人为什么会这么胖。

老徐笑道:“好样的,你这抓大放小的魄力,我还得跟你学。你们从小个体厂和物资局进货差价多少?”

雷东宝吃完抹嘴,拉上杨巡去看那个配套仓库,又到现在依然营业的电器街查看生意,以及杨巡买下小厂与租赁仓库的合同意向,所谓意向,都是等着有挂靠单位后才能签订合同。看上去都是实实在在干事儿,不像圈套。因为那仓库的位置太好了,出去没多远就是国道,与火车站货场也近,离未来的电器市场也不远,走半小时就到。看得出来,杨巡是用心的,而且是考虑非常周全的,所有的选择都是最适合电器市场的经营。

雷东宝却是老实不客气地一口拒绝:“我说不清,士根心里有账,回头我让他汇报。我只管几项大的,像电线厂的塑料粒子进货,是小辉帮我联系的他同学的厂,便宜;铜进货,一半是周围小铜厂进,可他们给的不够我用,只好问物资局要;还有预制品场的水泥钢筋进货;猪场的我更不管,都是问粮管所进的,能坏到哪儿去。小的我全不管,让厂里自己进货,大队监督。我还抓出货,每天拿着鞭子赶他们出去跑,不达指标别想回家。”

杨巡这一路本来想好好劝诱雷东宝,但雷东宝即使到个陌生地方,也全不按他的计划做事,都是自行其是,而且还是三棍子打不出几个闷屁的自行其是。他现在有求于雷东宝,只有大力配合。饿了,两人摸岀怀里藏着的红肠啃几口算数。一直到天暗,雷东宝才算看得满意,要杨巡找一家吃肉的地方说话。

老徐一直微笑听着,这时才道:“我一直想看看你们下面怎么操作,没想到一来就接触。东宝,说说你电缆厂的进货岀货。”前面的司机一听这话,立马玩了个高难度动作,汽车继续飞驰,他回头好好看了老徐几眼,感觉来人不寻常,有点不敢多嘴了。

杨巡也豁出去了,直截了当问:“答应,还是不答应?”

雷东宝回头看向老徐:“你看你看,我还真没办法。我等明年火大了也办家炼铜厂,等我有钱就办。”

雷东宝仰天一笑:“让我吃饱了,我就答应。”

“雷书记,你那钢筋是小厂产的,当然能从小钢厂直接进,你那一半的铜用的是废铜回收铜,我们也都知道,可他们要用钢板钢卷铜板铜卷的还就非从我们物资局走不可,大厂谁理你们啊。你说是不?不怕告诉你,就只我们这一条道儿。”

杨巡一听也笑出来,毫无疑问,雷东宝这是答应了。他拉上雷东宝进一家烤肉店,还想点酒,被雷东宝阻止了。

“那是他们懒,我好几年前就已经直接从钢厂进钢筋。我一半的铜也没从你们那儿进。”

“我胃不好,要喝你自己喝。”

司机听了在前面笑:“你们一家还是中号的,他们进钢材的才埋怨大呢,可又离不了我们物资局,自古华山一条道儿。”

“可你昨晚不是很爱喝的样子?”

“没,问市物资局借的,哪能让你坐摩托车吃西北风。物资局现在钱多,办的贸易公司光卖批文就能挣钱,国家给的平价铜给他们手里一转就成议价了,这一转手二转手,一年挣了我们电线电缆厂不知多少钱,够买好几辆车。”

“妈的,那是给你面子,谁不知道碰到东北人第一顿酒一定得喝好?”

老徐一看,居然是辆崭新小轿车,他进里面坐下,坐的是后面,雷东宝当然也跟到后面坐。老徐好奇地道:“小宋说你买了辆摩托车,你这又买了汽车了?”

“啊,对……”

“那还不容易,你进猪场随便拿手指哪头,我立马叫人放倒了煮给你吃,现在光大猪就有整整七千头呢,一年岀栏一万多头。陈平原给我布置任务一年岀栏一万,我哪是个乖乖听话的。老徐,这边。”

雷东宝不等杨巡说话,又道:“我们再说电器市场的事……”

老徐笑道:“让我吃什么?你们自己开着养猪场,猪肉得随便我吃。”

“我也正想跟雷书记说。”杨巡忙先下手为强,知道有些事也是跟碰到东北人第一顿酒一定得喝好一样,是规矩,“我打算把一个柜台归属给雷书记。”

雷东宝也是大笑,看到老徐他就喜欢,老徐不通过县里,而是直接找他,他不知有多骄傲:“小辉他说我什么?敢背后出卖我?这个叛徒。老徐,你一点没变啊,啊对,我没通知陈平原,你说的。你就住我家吧,我刚搬新家,大得说话有回音,给你留着两间房,随便你睡。”

“我要来干什么?这里的电缆都是你帮我卖,我摆摊能争得过你这滑头?”

来人是雷东宝最崇拜的老徐。老徐穿一件驼色羽绒服,别说这种羽绒服罕见,这种颜色在冬天里也是罕见。这儿放眼看出去,满眼大多红绿蓝三色滑雪衫。老徐一个人来,看见雷东宝就大笑,一点客气寒暄都没有:“东宝,小宋信里说你现在是你们猪场最佳代言人,你还真胖了许多啊。”

“不是不是,这个柜台放这儿没法搬走,我替雷书记管着,每年的租金我收上就寄给你。”

雷东宝买月台票进去火车站里面等,这时天已放亮,西北风呼呼的,站台上没遮没挡,冻得工作人员直哆嗦。雷东宝刚在车上捂得满脸通红,这会儿硬是给西北风刮得嘴唇青紫。好不容易火车呼啸着进站,雷东宝立马找到软卧车厢跑去等候,不出所料,他等的人正是坐软卧来。他上前就跟拦路抢劫似的抢了来人的行李包。

雷东宝听了笑:“你没打听打听,在我们小雷家,伸手拿钱是什么下场。前书记,吊死了。后来还有两个跑供销的,被我吊起来打,没一个敢有怨言。为什么?因为我只拿我分内的。我看过了,那些领导吃里爬外的,没一家是搞得好的。我只要你别赖我管理费,别给我捅娄子,还答应我几个条件。第一,你说过屋顶的牌子,无论你以后怎么折腾你的房子,你一定得把那牌子放在最显眼的地方;第二,电器市场里,我登峰产品的位置,一定得放在进大门最显眼的地方;第三,你必须给你自己留一个柜台,继续做我登峰的生意。”

雷东宝心里谋划着要么也买一辆用用,但心里把村财政去年一年挣的钱一算,不舍。去年一年大丰收,不仅村里存钱多,全村有近三十个人烧包地买了摩托车,雷东宝也买了一辆雅马哈的。可用钱的地方也多,电缆厂的投建需要工程师,为此他造了几幢漂亮的专家楼。村里搞一个三期,把全村旧房全部换成新房,现在村里看去齐刷刷地都是新房。又照着陈平原的嘱咐,把村路一直通到省道,这是最烧钱的,简直跟用一张一张十元钞票铺出来差不多,县里批给的一点点补助杯水车薪。村里还得还那么多银行贷款,至今还没还完。雷东宝也没想好好还,他两只杀气腾腾的环眼一直瞄着被他的登峰电缆厂挤压得只能靠生产10kV以上电缆维持生计的市电线电缆厂,他等着市电线电缆厂难以维持,然后他说什么都得出钱把市电线电缆厂吞并。可他真郁闷,这种国营厂即使几周不生产,依然能维持一口气吊着不关门。若换作他们小雷家,三天不开门,他就得愁全村农民吃饭问题,这真他妈不公平。

杨巡忙道:“这三点,雷书记不说我也要做到,我怎么能放弃已经做熟的生意呢?还有那个柜台,其实本来心里也不舍得的,可见到雷书记这么帮忙,我都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就让我意思意思,我嘴严。否则你说,上回你帮了我,我还没好好谢你,我妈都说我不懂规矩。这回你又帮我……”

元旦凌晨天还墨黑,雷东宝就坐上借来的一辆深蓝桑塔纳去火车站接人。他心说这车子真好,别说村里的那些拖拉机,那都不是车,就说他常揩油的陈平原的北京吉普,坐着哪有这车子稳,车椅子又软,车里开起暖气来,一点不漏风,棉袄都穿不住。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脚撑不开,雷东宝现在胖了,他人本来就高大,一胖,走路就更掷地有声,只是坐车就麻烦了。

“小子哎,哪天我有事的时候,你也能帮我,大家就互不相欠了。”雷东宝倒也理解杨巡的心,他当年开砖窑往信用社主任怀里送礼的时候,老书记送去的东西人家不收,他还挺担心,后来老徐一直都不要他的钱,他也一直记挂着,心里不安。杨巡肯定也是一样想法。

01

杨巡记住了雷东宝的话,记住了雷东宝的恩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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