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凶手 (第5/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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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剑“啊”了一声,他挠了挠头皮,看起来对这话无法理解。
你给我安排了职业,那我就不好好工作,整天吊儿郎当,游手好闲;你给我安排了婚姻,那我就不好好生活,整天吃喝嫖赌,五毒俱全。
“那天的十点二十分,是给断指做再植手术的最后时限。超过这个时限之后,可以认为这截断指已经死亡。而当时李俊松的生死并没有得到确认。可是庄老师却显得如此悲伤,这多少有些奇怪吧?按照正常人的情感,怎么会轻易放弃对爱人生还的希望呢?”罗飞用自问自答的方式说道,“究其原因,其实庄老师早就知道李俊松已经死了,所以握在她手里的不只是一枚断指,更是爱人留存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丝生命啊!”
王景硕不敢正面反抗,他只能用自己的方式来斗争。
尹剑愣了片刻,他再次回忆当时的情境,渐渐领会了罗飞所描述的那种情感。可是这样的话,另一个更大的悖论就呼之欲出。
徐小缘正是父亲给他选中的妻子,当时她是一个小学教师,是世人公认的好职业。
“既然庄老师对李俊松如此眷念,她怎么可能是杀害丈夫的凶手呢?”尹剑一边说一边用同情的目光看着庄小溪,仿佛要为对方辩护似的。
毫无悬念地,他的想法遭到了父亲的无情压制。父亲早就给他安排好了职业,现在又要安排他的婚姻。
“当然不可能。”罗飞耸了耸肩膀,反问道,“我什么时候说过庄老师是凶手?”
王景硕觉得这才是真正的生活,他被这种生活所吸引,进而为那个女孩而迷醉。他想要和女孩在一起,他希望对方能带着自己挣脱牢笼。
“啊?”原来罗飞并不认为庄小溪是凶手?尹剑松了口气,但他心头的困惑却丝毫没有减少,“既然庄老师不是凶手,那她为什么要这样误导警方呢?”
女孩来自于南方,热情,漂亮,充满了活力。她在省城经营着一家小小的服装档口,凭自己的能力收获财富,创造未来。
“当然是为了掩护真凶,让对方能够逃脱法律的惩罚。”
这种矛盾在他二十二岁的时候终于到达了顶峰,因为那年他爱上了一个女孩。
“真凶到底是谁?”尹剑接连提问。他已经没有耐心自己去思考了,他只想尽快得知所有的答案。
他曾经是人人艳羡的官宦子弟,但他并不快乐,因为他觉得自己活得就像是一只木偶。他的人生是被设计好的,从小到大,一步一步,从学习到工作,所有的事情都出自于父亲的安排,他从来没机会做出自己的选择。他讨厌这种生活,他想要反抗,但父亲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压得他根本喘不过气。
可罗飞却不直接回答,他继续引导对方:“庄老师费了这么大的周折,那她的掩护一定是非常必要的。你可以想一想,这个掩护对谁的影响最大?或者说,有谁原本具有很大的杀人嫌疑,但是当李俊松的死亡时间被混淆之后,这个人的嫌疑就完全不存在了?”
钢琴声响了起来,优美宁静,如泉水般慢慢沁入王景硕的心田。不知道为什么,那音乐让他忍不住开始回顾自己的人生。
尹剑忽然想到了一个人,便试探着问道:“难道是……许明普?”
王景硕认出那正是自己买给女儿的生日礼物。他伸手在发根里挠了挠,抠下一片脱落的皮屑,然后用指尖自豪地弹了出去。
许明普认定李俊松因不负责任而造成严重的误诊,这种误诊已经危及他的生命。所以他对李俊松极为仇视。而就在李俊松失踪的当天,许明普曾两度到医院闹事,并且点名要找李俊松讨说法。按照正常的思路,此人的作案嫌疑是非常高的。但是许明普在十月二十三日晚间住院,此后便一直没有离开过病房。警方认为他不具备作案时间,因此才排除了他的嫌疑。如果说庄小溪伪造了李俊松的死亡时间来蒙蔽警方,那她此举莫不是为了许明普而量身定制?而且罗飞刚刚还特意去重症监护室见了许明普,这也从侧面给了尹剑一些暗示。
演出以集体舞蹈开场,然后是几曲独唱。到了三点半左右,终于轮到王姗祎上场了。女孩在后台脱掉了外套,露出里面所穿的一件大红色的毛衣。那毛衣颜色鲜丽,映衬着女孩的青春面庞,格外娇艳动人。
“没错,就是许明普。”罗飞肯定了助手的猜测,“事实上,只要我们跳出死亡时间的陷阱,这个答案可谓呼之欲出呢。许明普十月二十三日到医院闹事,当天晚上李俊松便失踪,这也太巧合了吧?我想再次强调:作为刑警,我们不应该轻信任何巧合。”
今天是省城少年艺术中心汇报演出的日子,王姗祎将会上演一曲钢琴独奏。女孩已经为此准备了很长时间。到了目的地之后,王姗祎去后台准备,王景硕则坐在观众席上等待。
“那么许明普是在两次去医院的间隙杀害了李俊松?”尹剑顺着罗飞的思路往下整理,“嗯……那天李俊松是十九点三十三分开车离家,大概二十点十五分到达楚岗风景区。而许明普第一次离开医院是十八点左右,第二次回到医院则是二十二点左右。这样算起来,作案时间倒是吻合的。可是许明普是怎么在楚岗找到李俊松的呢?在道路监控里并没有看见有人在跟踪李俊松的车辆,而李俊松的手机里也没有和许明普的通话记录啊。”
“妈,我们走了啊。”王姗祎和母亲打了个招呼,然后便跟着王景硕走出了住所。两人共乘一辆电动车,向着省城文化馆而去。
“对于那辆车,有些事情你不觉得奇怪吗?”罗飞反问自己的助手,“首先,李俊松为什么要去楚岗?那天姚帆已经拒绝了他的邀约,而他的手机中也没有和其他女人的通话记录。他大晚上的到那个地方去干什么呢?其次,李俊松是怎么从楚岗消失的?不论是绑架还是遇害,在现场周边和道路监控中都看不出一点端倪,这也太蹊跷了吧?第三,为什么车钥匙会留在车上?按照正常的驾驶习惯,把车灭火之后,紧跟着的动作就是把钥匙拔下来吧?哪怕是短暂下车,也没有把钥匙留在锁孔上的道理。除非是某些特殊的职业习惯……”
徐小缘在一旁发出“切”的一声,表达出对前夫的蔑视和不满。王景硕对此毫不在意,只催促着女儿:“走吧。”
听到这里尹剑突然明白了什么,脱口而出道:“公交车司机!许明普原来的职业是公交车司机。只有公交车司机在交班的时候会养成灭火却不拔钥匙的习惯。”
“剃须刀没电了。”王景硕伸手在下巴上摸了一把,“哎呀,无所谓啦,是你演出,又不是我演出。”
罗飞点点头:“所以说,那个开车到楚岗的人并不是李俊松,而是许明普。这就能解释我们关于那辆车的所有疑问了。首先,为什么要去楚岗?因为要营造出一种李俊松开车外出随后失踪的假象。当时是夜间,只要车内不开灯,道路监控便无法分辨驾驶员容貌。但是如果被拍到驾驶员下车离去的画面,那就很容易发现这个人并不是李俊松。所以许明普必须在一个偏僻的、附近都没有监控的地方下车离去。如果特意找这样一个地方,又担心会引起警方的怀疑,所以就选择了楚岗。因为楚岗本来就是李俊松惯常和女人约会的场所,这样就能误导警方的视线,掩盖住躲避监控的真实目的。李俊松怎么消失的也就不必解释了,因为他根本就没去楚岗嘛。许明普下车之后,直接步行走出了景区,对于一个行人来说,要想避开附近路口的监控是非常容易的。把车钥匙留在锁孔上,第一符合许明普的职业习惯,另外也说明驾驶员具备不想再使用此车的心态。”
女孩盯着王景硕瞅了一会儿,嗔怪地说道:“爸!你怎么没刮胡子!”
尹剑一边听一边点头。如果那晚开车的人是许明普,那许多细节上的疑问确实都能迎刃而解。他又深入问道:“当时李俊松已经遇害了?那命案应该是发生在李俊松家中?”
王景硕起身迎过去:“走吧。”
“是的。”罗飞用提示的口吻说道,“你仔细想想门上的那个脚印,还有那天争吵的细节,其实这件事还是很明显的。”
“哎!”屋内响起欢快的回应,片刻之后,王姗祎出现在客厅里。
“脚印?”尹剑若有所悟地说道,“那脚印就是许明普留下的吧?应该是屋里人开了门,发现来了不受欢迎的客人,想要把门关上的时候,却被人强行踹门而入。”
直到钢琴曲终了之后,徐小缘才又抬头,她冲卧室方向喊了一声:“姗姗,你爸来了。”
“那个脚印已经存档了,回头做一下技术比对就能知道答案。我相信这事错不了,谁会没事用脚去踢别人家的门呢?你说的情景可能性是最大的。”
到了前妻的住所,徐小缘正在客厅里忙着裁补衣物。卧室的门虚掩着,屋内传来悠扬的钢琴声。王景硕和前妻对了一个眼神,两人都懒得说话,徐小缘继续忙着手上的活,王景硕则自顾自地坐到沙发上等待。
“那争吵又是怎么回事?”尹剑努力回忆了一会儿。按照隔壁大妈的证词,那天晚上隔壁两口子发生严重的争吵,这和庄小溪的描述是一致的。而大妈还提到了几个细节,首先是男的在喊:“你给不给钱?”然后稀里哗啦的像是砸了东西。随后男的又喊:“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据说这几句喊得非常瘆人,给大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最后听见女的说什么“这事得找你儿子”之类的话。
一点半,时间还早。他先溜达到附近的面馆,要了一大碗汤面。急急忙忙地吃完,感觉身体舒坦了许多,这便骑上那辆破旧的电动车,向着窦庄新村而去。
“难道争吵的双方并不是李俊松和庄老师,而是李俊松和许明普?”尹剑给出了自己的猜测。
“知道了。啰唆死了!”王景硕不耐烦地挂掉了电话。
罗飞点头道:“李俊松在庄老师面前一向是服服帖帖的,怎么会因为要钱的事情突然和对方吵起来了呢?而且李俊松要钱的目的是要去和姚帆约会,这本来就是心虚的事情,他的态度不可能那么强硬。庄老师之所以说两人间发生过争吵,只是为了掩盖事情的真相,也就是许明普的暴力行为。隔壁大妈说,她听见有男的在喊:‘你给不给钱?’说这话的人其实不是李俊松,而是许明普,他在向李俊松讨要赔偿金。李俊松显然不会答应对方的要求,所以后来又听见很混乱的声音,像是稀里哗啦在砸东西,这就是许明普在行凶了。当时李俊松大喊:‘你干什么?你干什么?’愤怒和恐惧让他的声音极度扭曲。大妈只是觉得瘆人,却没有想到这声音和先前说话的并不是一个人。而说‘这事得找你儿子’的确实是庄老师,她这话是对许明普说的,意思是误诊这事得找你儿子。”
听到这个回答之后,徐小缘的情绪稍稍好转了一些,她再次督促道:“一点半来接孩子,别迟到了!”
尹剑又问道:“可是许明普怎么会找到李俊松的住所呢?”
“肯定去啊……”王景硕嘟囔着说道,“这不还没到时间吗?”
“应该是肖嘉麟告诉他的。许明普到医院闹事,以肖嘉麟的风格肯定会把责任全都推到李俊松身上,甚至把李俊松的家庭住址也告诉许明普。后来许强来了,为了息事宁人,他多半也会说这事跟医院没关系,要怪只能怪李俊松。从医院离开之后,许明普要去找李俊松算账,许强肯定以各种理由阻拦。于是许明普就瞒着儿子一个人来了。在李俊松家中,许明普索赔不成,愤怒之下将对方杀害。随后庄老师便展开了庞大的布局。在庄老师的安排下,许明普先是开着李俊松的车前往楚岗,然后又回到医院继续闹事。这里面还有一个值得玩味的细节:在医院里,许明普逼着肖嘉麟给李俊松打电话。这个电话的呼出时间是当晚的二十二点四十七分。当时李俊松的两部手机都在庄老师手里吧?庄老师看到这个来电之后,就知道许明普已经到了医院。于是她在二十三点零二分用另一部手机给姚帆拨了一个电话,正是这个电话给许明普创造了一份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徐小缘重重地“哼”了一声,又问:“女儿的演出你到底去不去?”
罗飞侃侃而谈,如抽丝剥茧般,将那起命案的真相一点一点地展现出来。原先那些令人困惑的疑点全都有了合理的答案。正如他在最开始说的那样:“虽然还没有切实的证据,但只要把后来发生的那些事全部理清楚,你会发现这就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王景硕懒洋洋地回复了一句:“地下室没信号。”
尹剑完全认同了这个解释,现在他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庄老师为什么要帮许明普呢?难道她也相信是李俊松的误诊耽误了对方的病情?所以她认为李俊松有罪,要通过这种方法来替丈夫赎罪吗?”
片刻后,听筒里传来徐小缘质问的声音:“你干什么呢?!电话打不通,短信也不回!”
“这怎么可能……”罗飞摇了摇头,然后反问道,“你真的以为庄老师是在帮许明普?”
还没来得及呼吸几口新鲜空气,手机便接连响了好几声。王景硕不用看就知道那是前妻发来的短信,于是他直接回拨了对方的号码。
“难道不是吗?她不仅帮对方掩饰罪行,后来更联系了免费的医疗资助。而且许明普对她的态度也是毕恭毕敬的,把她当成恩人一样。”
王景硕走到衣柜前,想挑一套得体的衣服,可所有的衣服都皱巴巴的毫无光彩,最后他只能选出一套稍微干净点的穿在身上。整理妥当之后,他带着手机出了门。先在阴暗的走廊里穿行了一阵,接着往上爬一层楼梯,终于来到了地面。户外阳光灿烂,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许明普当然把庄老师当恩人,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对方的真正目的。你还记得那份资助协议的具体条款吗?就是庄老师特意向许明普父子强调过的那几条。”
思维稍微清醒一些之后,王景硕回到了自己屋里。他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时间:中午十一点四十分。
尹剑陷入回忆。庄小溪当时拿着手里的合约,特别向许氏父子强调了三点内容:“第一,晚期肾癌是很严重的疾病,任何治疗都无法保证痊愈,只能说尽可能地延长患者的生命;第二,这次资助是带有实验性质的,资助方需要在治疗过程中回收一些数据,所以你们一旦签了约,就不能单方面中止合作,否则就要全额退还已经发生的治疗费用;第三,和本次治疗相关的支出,包括药物费、住院费、诊疗费、护理费,这些全部免除,不需要你们负担一分钱。但是其他附加的支出——比如说聘请护工、购买营养品或者是和本次治疗无关的药物,这些钱就需要你们自己出了。”当许氏父子表示认可之后,庄小溪这才让二人在合约上签字。
五块钱一斤的劣质白酒,每次喝完都会在第二天带来巨大的不良反应,但是又忍不住不喝。
尹剑又想起不久前在重症病房里看到许明普的情形。他渐渐明白了什么。而当这最后的真相浮出水面的时候,尹剑的头皮在隐隐发麻,他看着眼前的这个女人,竟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种畏惧的感觉。
凉水从喉口流过,在缓解干渴的同时,也带来一阵冰冷的刺痛。但王景硕并不在意,他又把整个脑袋伸到龙头下方,用冷水去唤醒自己早已麻木的思维。
一个多么可怕的女人!如此强势,如此缜密,如此决绝!
王景硕一觉醒来,也不知到了几点,只觉得头痛欲裂、干渴难忍。他摇摇晃晃地走下床,拿起桌上的一只水壶,可是那壶轻飘飘的,里面一点水都没有。于是他又出了屋,跑到隔壁的公用水房,把嘴凑到自来水龙头上,“咕嘟咕嘟”地猛灌了一气。
“答案早就在那张纸条里了,只不过我们都受到了惯性思维的影响。”罗飞注意到尹剑的表情变化,他颇为感慨地说道,“‘一切有罪之人都要得到惩罚。’这句话所宣告的正是布局者的行事动机。有罪,是什么罪?惩罚,是惩罚谁?因为这张纸条是伴随着李俊松的头颅一同出现的,我们想当然地认为李俊松就是受到惩罚的有罪之人,所以所谓
十二月三十一日。
‘有罪’一定和李俊松曾经做过的某件错事有关吧?尤其是非法换肾的案子曝出来之后,这种猜想似乎更得到了印证。可细细一想,这里面仍然存在着逻辑漏洞。如果说‘有罪’就是指的非法换肾之事,从李俊松到唐兆阳,一切有罪之人确实都受到了惩罚。可是王献在这个过程中也差点被唐兆阳灭口啊。万一王献真的被灭口,那布局者自己不也成了有罪之人吗?而且在换肾事件中,李俊松的恶意是最小的,为何他却承受了最残酷的死亡惩罚呢?这事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有问题。现在终于明白,原来所谓‘有罪’指的是谋杀李俊松之罪,而要惩罚的对象就是那些伤害过李俊松的人啊。所以在这起案子里,王献的生死并不重要,李俊松的生死才是问题的核心。这个核心是一个强势女人对懦弱丈夫的疼爱,就像是自己不争气的孩子,即便有诸多不是,也容不得别人来伤害他。而当爱人死去之后,哪怕殚精竭虑,也必须对所有的罪人施加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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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罗飞说出这样一番话,坐在对面的庄小溪微微挑起嘴角,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那是一种发自于内心的会意的微笑,如同一个曲高和寡的孤独者终于遇到了毕生的知音。
无论用什么方式都别想逃脱惩罚。哪怕是死亡也不可以。